第28章
祁重之一提起上回,李兆堂的面色霎時便由古怪轉為了窘迫,客是他說要請的,到頭來卻因為貪酒,完全忘了有結賬這回事兒,連自己是怎麽一睜眼從酒樓到了郡公府宅都給忘得一幹二淨。
怪難為情的,顯得他好像是個騙吃騙喝的王八蛋。
李兆堂尴尬低下頭,手掏進了袖口,臨摸到銀票,正打算拿出來還給祁重之時,又覺得過了這麽些天再來當街馬後炮,未免有些說不過去,活像人家是專門來跟你要錢似的。
他又把手拿了出來,略一猶豫的功夫,夥計已經将茶端上了桌面:“李先生,茶來喽——瞧您,怎麽還在外頭站着呢?”
聞言,李兆堂心思一動,現是在何處?珠寶店門口啊!還用愁沒處花錢嗎?當下莞爾一笑,朝祁重之二人拱手:“巧見巧見,祁小哥說的哪裏話,該道謝的應當是李某。”
夥計近前來迎他,他一面往裏走,一面又問:“二位也是來賞玩珍寶的嗎?可有看上的樣件?”
李兆堂這一來,可算喧賓奪主地搶了祁重之的風頭,熟人在前,總不能再扯着嗓子裝大頭蒜,只好收斂鋒芒地跟着入內:“我倆剛來,還沒見着喜歡的呢。李先生是為哪樣寶物而來?”
赫戎緊跟而上,靠着祁重之就坐,把李兆堂擠到了桌子對面。
祁重之的氣還沒消,立馬把屁股往裏挪,與赫戎隔開距離。
李兆堂沒察覺二人的小動作,兀自慚愧道:“談不上寶物。前些日子喝醉酒,在郡公府上鬧了出笑話,不留神把發冠上的珠玉給磕碎了,今日是來挑一件新的鑲上。”
說到郡公,祁重之面露好奇:“哦,就是那位與皇家有姻親的榮陽郡公嗎?”
李兆堂:“不錯,郡公大人的親妹妹,是今聖身邊正得寵的貴妃娘娘。”
祁重之恍然大悟,繼而又問:“原來如此,這層關系也算不淺,可為何只封了個郡公呢?”
此言一出,李兆堂倒吸涼氣,忙壓低嗓音,喝令他噤聲:“小哥慎言!留神隔牆有耳,此等話怎能随口亂說?”
祁重之滿頭霧水,順着他的視線四顧一望,果然見剛剛還笑逐顏開的夥計一下子變得低眉順目,很有眼力勁兒地自覺退到了門後。
祁重之更不解了,前傾過身子低聲問:“怎麽,我說錯什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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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堂猶豫了一霎,見他兩眼瞪得賊溜圓,實在好奇得緊,便無奈道:“罷了,你們是外地人,不在榮陽常住,知道了也無妨。祁小哥年紀輕,或許不知,您身後的爺應該聽說過。”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互相都心知肚明是在演戲,還總稱呼赫戎為“爺”,聽着怪別扭的。
祁重之點明:“他姓赫。”
赫戎:“我不姓赫。”
“你愛姓什麽姓什麽,”祁重之頭也沒擡地一口嗆了回去,對李兆堂,“先生繼續說。”
李兆堂接口:“五年前,曾出過一樁轟動邊境的大事,駐守邊防小城的官員,在北疆大軍壓境時,不僅未出兵迎戰,反而關閉城門,帶領一衆下屬做了逃兵。此事一度鬧得沸沸揚揚,赫……赫兄來自北疆,必然也知曉一二吧?”
早在李兆堂話說一半時,赫戎便明白了他指的是哪件舊事——火燒蒲城。
他當然清楚,再沒人比他更清楚。
當年祁家夫婦遇害後,赫戎陣前誅殺副将的消息也一并傳到了北疆都城,國君率先收到過由左副将獻上的財寶與信件,心思早被滿箱銅臭氣勾得找不着北,只恨不能親自化身一把刀,屠盡中原城郭,把取之不竭的金銀一子兒不落全攬于懷。
鬼帥的殺伐果決不是一天兩天了,對待屬下也不外如是,時常隔三差五就在營帳裏鬧出人命來,這本不是新鮮事,但怪就怪在,赫戎竟頭一回在打仗前下了“按兵不動,靜待時機”的命令,還一待就是近半個月。
要換了任何一個別的将領,面對中原強敵,隔岸觀望上半年都不足為奇,但若放在赫戎身上,就太不尋常了。
他就像一把天生的殺戮兵器,戰争于他而言跟吃飯睡覺一樣稀松乏味,沒有誰會在就寝前還特地琢磨今晚該用什麽姿勢躺下,他也從不會在攻城前給對方留足反應機會。
他的攻勢從來都迅猛而暴烈,常常在敵方還抱着老婆孩子熱炕頭時,他就已經帶兵把人家的房梁掀了。
這樣一個只會悶頭打仗,看起來十分“愣頭青”的将領,本該是會讓君主非常放心的存在。可如果突然有一天,這位遠在邊防、擁兵數千,還積威甚重的愣頭青不再按套路出牌,從前樁樁件件的優點便一下子都成了憂患,國君的屁股自然就開始發燙,覺得要坐不穩底下的椅子了。
因此他連下急令,親派督軍前往,美其名曰堵上左副将的空缺,看似助陣,實為監視。
彼時赫戎将自己關在帥帳中,日夜只與一張老舊的破紙為伴。從不讀書寫字的他生平第一次握起炭筆,在昏暗的燈光下,鋪開羊皮卷,照着紙上端正的墨跡,一筆一劃往上刻印。
足足百八十遍,他才将這些從未見過的中原字牢牢記在了腦海裏。
可還沒來得及弄清紙張的內容,一道如山軍令便不識時務地打下,他不得不重披戰甲,重跨戰馬,于明月高懸,北風怒號時,兵臨城下。
新副将打馬上前:“将軍,國君的意思,是要您斬草除根,不留一個活口。過三更了,我們何時開始攻城?”
赫戎擡首,城郭之上,漫天星子空莽莽撞入眼中,遙綴在東方的兩顆尤為璀璨明亮,它們相偎相依,似是故人含笑,一別俗世萬千擾,道不盡地久天長。
副将久未得到回應,小心翼翼問:“将軍?”
将軍仍目不轉睛望着天際,在身旁督軍三番兩次的催促聲中,忽然問道:“中原的習俗裏,人死後,都會被怎樣安葬?”
副将一愣,雖然不明所以,仍舊依言答:“聽聞有些地方施行土葬,有些地方施行火葬,各自有各自的寓意。”
赫戎聽罷,微微搖頭,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不,地下太黑了。”
副将聽得雲裏霧裏。
“不留活口?”
“是的,将軍。”
“那就焚城吧。”
——他聽見赫戎如此說。
擂戰鼓為哀號,率千軍赴奠場,一城烈火,渡故人上歸天去,逍遙餘世,再無憂慮。
“赫兄?”李兆堂的聲音傳來,将赫戎從往事中拉回,他緩緩一閉目,再睜眼時,徑直對上了祁重之的視線。
那張年輕的臉上波瀾不驚,只一雙眼睛深邃無底,此刻沉沉望着他,不知在想些什麽。
赫戎目光不轉,微微點頭:“聽說過。”
李兆堂的聲音壓了又壓:“那位官員便是如今的榮陽郡公。今聖原本為此事大發雷霆,斬令都下了,可貴妃娘娘以死相挾,就降為了下獄,關了不到三個月,當年守城的另一主将突然跳出來認罪,稱蒲城與溯城前後接壤,衆所周知,蒲城只是一座邊塞小城,往後的溯城更近中原腹地,北疆軍隊來勢洶洶,他們是殊死頑抗,最終不敵,不得不棄車保帥,率領滿城百姓堵死城門,以衛家國。”
赫戎伸出手去,不動聲色按住祁重之攥得死緊,幾欲顫抖的拳頭。微涼的溫度貼覆手背,祁重之驀然一驚,眼裏陰霾慢慢被神智逼退,一點點放松下了緊繃的脊背,趕在李兆堂察覺之前,及時換上了一副憤而不平的神色,唾罵道:“呸,還認罪呢,聽起來就是在放屁,必然是收了什麽好處。後來呢,今聖就這麽放過他了?”
李兆堂亦在嘆息:“小哥猜得不錯,不過今聖也不糊塗,只是看在貴妃娘娘的面子上,赦免了他的罪過,削去原職,遷出京城,封了個沒有實權的榮陽郡公。那位主将被罰俸一年,調去了南疆接着守城,可他家的庶女,隔年便進了郡公府的門,做了郡公二公子的妻。”
萬千百姓的性命,不及溫香軟玉的幾句甜言蜜語,一座貧瘠的邊塞城池,只是世家盤根錯節的欲網中,一件微不足道的犧牲品,甚至兩家兒女的終身大事,都能夠作為踏腳石,被父輩們牢牢踩在腳下。
中原能支撐到現在還沒完蛋,真是全賴北疆的國君一樣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
祁重之心中冷笑,這樣還叫不糊塗,那怎樣才是真糊塗?
他深吸口氣,正要開口,李兆堂先囑咐道:“本也不是什麽秘密,李某才敢與你分說,你二人聽過便罷了,權當是個故事,可萬萬不要再外傳了。”
祁重之:“記住了,我們嘴嚴着呢,絕不給先生添麻煩。”
李兆堂笑道:“說哪裏話,不談這些煞風景的了,來來來,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