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是夢嗎?
祁重之浮浮沉沉,浸在一方混沌天地裏,看不見東西,聽不見聲音,嗅不到氣味。
但他的腳能觸到實地,前方似乎有風,徐徐拂過面頰,他于是嘗試着慢慢朝前走,手在不見五指的四周胡亂探索。
還真教他碰到了什麽,像是一扇門,緊閉着,推不開。
有零零碎碎的聲音從門後傳來,祁重之貼到門上去聽,聲音就由遠及近,突然坐實了。
是個老者:“小夥子,算了吧,我看他氣兒都沒了。”
“在水裏泡了快半柱香,哪還有可能活命啊……”一個女人說。
“唉,節哀順變吧。”又有人勸。
外頭好像有人因為溺水而喪了性命,不知是親屬還是誰,一直守在旁邊不肯離去。周圍嘈嘈雜雜的議論聲不絕于耳,聽得人心情沉重,正當衆人覺得一絲希望也沒了時,一個年輕的聲音突兀躍出來:“哎,我叔父是做大夫的,我聽他說過,人要是沒氣了,只要有個活人再給他渡進陽氣,興許就有機會再活過來。”
又有聲音附和:“對對對,前年小虎子掉水裏,撈上來的時候也是沒氣兒了,他爹給他嘴對嘴渡進了幾口.活氣,真神了,接着就醒了!”
衆人又開始七嘴八舌談論。
“咦,真的嗎?聽着好玄呢!”
“好像是真的,我也聽過這種辦法!”
“管他真假,先死馬當活馬醫呗!”
榮陽山多田茂,江河湖泊只此一條,百姓大都為耕夫農人,有少許擅凫水的船手,也很少在端午節慶外靠近這條深不見底的水域,在如何營救溺水之人這點上,大家夥都知之甚少。
祁重之啧啧搖頭,暗罵笨蛋,早該用到這辦法了,耽擱了這許久,地上躺着的那位救不救得回來還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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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腹诽着,聽到外面混亂的吵鬧靜了一瞬,一個男人沉沉地問。
“怎麽渡?”
聲音雖然隔着一道門,但仿佛就是貼在他的耳朵邊說的,音線熟稔極了,從耳根一下子通達到心尖上,震得他脊背驀然一繃。
——是赫戎!
他怎麽在外面?要給誰渡氣?在救什麽人?
接二連三的問題從腦海裏不間斷地冒出來,原本的平靜消失無蹤,無緣由的焦躁燎原火似的倏然竄遍全身,祁重之的目光忽地凝重起來,喉嚨像是被一根繩子緊緊束縛住了,無論如何喘不過氣。
他如同困獸,焦躁不安地拍打起門板,想用大聲喊叫來引起門後那些人的注意,可拼命張大嘴,卻根本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好像要捏住鼻子,你先深吸一口氣,再嘴對嘴地往他嘴裏送!”門外有人如此解說,因為祁重之憋得頭昏腦漲,只隐隐約約聽了半拉。
窒息是最漫長的酷刑,他的腦袋快炸開了,痛苦來勢兇猛,讓他措手不及。
他的頭撞在門上,聲響悶重,可門外的人毫無所覺,他握掌成拳,竭盡全力錘砸門縫,急得大汗淋漓。
力氣行将用完,他腿軟到站不住腳,沒有預兆的,一股溫熱氣流從外緩緩渡進,他匆匆忙戰栗着揚首去接,如涸轍之鲋,貪婪汲取這來之不易的唯一生源。
“快看!動了、他動了!”
“嘿!奇事,真的動了,我也看見了!”
外面又起騷亂,幸有突如其來的清氣加持,祁重之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氣,發了狠地側過肩來砰砰撞門。本來嚴絲合縫的門板被他生生撞出了一線光亮,祁重之沖着那點兒亮色,聲嘶力竭大喊——
“咳…咳咳!”
他撕心裂肺嗆出一口污水,還沒等徹底轉醒,便覺一陣天旋地轉,上半身被人拽得半坐起來,頭頹靡靠在一個人的胸膛上,有力的心跳聲清晰傳進耳中,他微微一激靈,蜷起了冰冷的手指。
人群裏的驚訝之言不絕于耳:“醒了醒了,他醒了!”
祁重之頭疼欲裂,半睜開眼睛,記憶鋪天蓋地湧來,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遇刺、如何落水的,在那之後呢?他曾經嘗試斷腿自救,但只割下去一劍,因為力有不逮,連筋骨都沒傷到,好像就失去意識了。
對了——劍!他的斷劍呢?
祁重之蹙緊眉峰,尚還渙散的眼睛裏充斥着急切,他擡起酸痛的手,在腰間慌忙摸索。
從旁伸來一只手,将斷劍放進了他懷裏。
祁重之先是長松口氣,像護着玩具生怕人搶的小孩子般抱緊了劍身,雙肩卸力般垮了下去,繼而猛一回神,怔怔仰起頭。
赫戎低首,目光不似平常銳利,深處藏着難以捉摸的複雜情緒,未等祁重之定睛細看,已稍縱即逝,快得讓人來不及捕捉。
“你……”祁重之不太确定地開口,聲音啞得像破風箱,“你撈我上來的?”
這當然是顯而易見的,在場的除了他,其餘不必看也都知道是些不中用的市井平民,遇見大風大浪不吓破膽就不錯了,還能冒着生命危險去救人?
可正因為救他要冒極大的風險,他才有點不敢确信。
只會殺人的赫戎,原來也會拼着一身膽氣去救人嗎?
難以置信之餘,祁重之又莫名其妙地升起幾分欣悅,他大難不死,自以為必有後福,剛剛醒來的所見,就是他的第一樁福報。他控制不住地扯起嘴角,看到赫戎唇上沾了幾粒細沙,即便說起話來廢死了老勁,也強撐着道:“我剛剛……做了個夢,夢見你親我。”
圍觀衆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
赫戎觑他半晌,不否認,也不承認,忽然撈起他的腿彎,竟整個将他打橫抱了起來:“還你當初救我的人情。”
在衆目睽睽下,他就這麽抱着祁重之,旁若無人地穿林而過,步伐如履平地。加之之前所言,讓祁重之不由回想起當日在張家,亦是如此抱着他出來,可方才走到半道,就累得差點一骨碌滾到了地上,頓時有些顏面無存。
但赫戎的理由倒是無懈可擊——原來只是還人情。
“放屁,”祁重之卻有氣無力道,“還人情用拼老命嗎?”
他早知赫戎并不是那等毫無人性的混球,只是自小被灌輸的都是些不着調的歪理,導致他從抽條拔苗開始,就一路在往與人心相悖的方向生長,但若與他深處,便會驚奇地發現,他的根系還牢牢紮在原處,從不以殺人為樂,從不與戰功為榮,脫去“鬼帥”這層外殼,他也只是個脾氣不好、嘴上有點讨厭的普通人,血流出來,一樣是純粹的鮮紅色。
可惜他自己似乎并不這樣認為,他甚至沒有努力活下去的欲望,對未來沒有絲毫的規劃——因為他覺得沒有未來,也并沒想過去争取。好像只要安安生生活過剩下的一年半載,多看兩眼從前沒看過的東西,就別無他想了。
若問祁重之是如何發現的,大概是先從赫戎無悲無喜地接受了命不久矣的噩耗時,看出了端倪,又在後來收拾房間,從他枕頭底下發現了細細分成三份的小米,掐算之下,正好能喂個半年時,隐隐覺出了不對。
一個連自己性命都懶得去續的人,卻成天惦記着雞崽子的一天三頓,也是實在奇了。
“你最好閉嘴,”赫戎微皺眉頭,“你的氣息還不穩,随時有可能猝死,我現在帶你去找大夫,你再多說一個字,我會打暈你。”
祁重之:“……”
祁重之兩眼一翻,咕咚栽在了赫戎胸口,在被打暈前,很識時務地裝起了死。
實則也不是裝的,他的四肢百骸當真很疼,心髒跳得時急時緩,呼出的氣也帶着顫,整張臉瞧不出一點兒血色,都自顧不暇了,還在腦子裏想東想西,指望能撬開旁人的心門,難怪赫戎要如此嚴厲。
赫戎就近找了一家醫館,大夫為祁重之施針,喂了他幾貼固心脈的方子,盯着他一滴不剩喝完了,赫戎方問大夫:“他可以說話嗎?”
大夫一頭霧水:“能啊,他又沒傷着嘴。只要別傷神就成,說上幾句,就讓他趕緊歇着吧,脈還不穩呢。”
赫戎點一點頭,大夫退出去開藥方,祁重之終于解了封口令:“你有話要問我?”
赫戎語氣凝重:“你不會無緣無故出去送死,這是你計策的一環嗎?”
“對,”祁重之往上撐了撐身體,讓自己半坐了起來,“晌午過後,我只要露面,應該就會有按捺不住的人有所行動了,只是我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
赫戎敏銳捕捉到了重點:“為什麽是晌午過後?”
祁重之:“因為每年的端午節,是宴請賓客的好日子,榮陽郡公不會放過這個拉攏濟世峰的好機會,反之,李兆堂也很樂意接朝廷抛來的橄榄枝。既然是宴會,必然少不了飲酒作樂,只要喝了酒,李兆堂就必然會洩露出我身負泰阿的消息。”
赫戎不解:“我不懂,你怎麽這麽肯定,李兆堂喝醉了一定會說你的事。”
祁重之微微冷笑:“不是他一定會說,而是郡公一定會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