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那天攙扶喝醉的李兆堂從酒樓裏出來時,祁重之曾與郡公府的管家有過一面之緣,臨走時,管家狀似無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們要拉攏李兆堂,必然要先把他調查得知根知底,查過之後,再見這幕,想必自然會奇怪,堂堂神草堂的總堂主,何時結交了個名不見經傳的外地朋友,看起來還很相熟。
可翻遍江湖勢力,卻似乎查無此人。只在街巷百姓口中得知,年輕男子在數日前大鬧醫館,李兆堂非但沒将他趕走,反而在洽談半日後,與他一見如故地成了好友,特地省出空閑來請他吃席,不可謂不怪。
無論是出于好奇還是其他的原因,哪怕當閑話家常來套近乎,郡公十有八九會問上一嘴——那個外地男子是誰?
本就喝飄了的李兆堂,有了這一嘴的加持,別說他祁重之是帶着泰阿的祁家傳人,恐怕連他天天跟個北疆男人同吃同睡不清不楚的事兒,都得在飯桌上抖落得人盡皆知。
“這麽說,”赫戎道,“刺殺你的人,是郡公派來的。”
祁重之顫巍巍長舒口氣,若有所思點點頭:“基本可以确定,但他們在暗處,我不好揪住把柄,想要深查,還要再等。等到他們沉不住氣,由暗轉明的時候,事情就好辦多了。”
赫戎攥了把他的手,觸感仍舊是冰涼的,便突然問:“你累嗎?”
祁重之正在心裏細細盤算着,一時半刻沒反應過來,等回過神時,赫戎已經松開手起了身,拖着他的兩條腿,不由分說把他身子往下拉平,大被子一蒙,從腳底板給他蓋到了下巴颏。
“睡覺。”赫戎命令。
祁重之瞪大眼睛,覺得見到了人生中的第三個爹。
“喂,你等等…”他忽地想到了什麽,側身撐起胳膊,叫住要往外走的赫戎,“我給你的珠子呢?”
赫戎從袖口掏出來,詢問地看向他。
祁重之放下了心,探頭一瞧他身後,見沒旁人在,就壓低了聲音囑咐:“這玩意兒貴着呢,可千萬別把它當醫藥費付給大夫,我有錢。”
赫戎并不給垂死的病貓面子,冷硬地戳穿:“你沒錢。”
祁重之“嘶”地一吸涼氣,氣得捶床:“我就知道,我要是不提醒你,你個敗家東西指定得把血玉當彈珠交出去了!錢的事兒我自有辦法,總之你不許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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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因為生氣,蒼白的雙頰浮起層薄紅,倒有了幾分喜人的血色,赫戎沒再與他争,将珠子重新藏起來,轉身出去了。
等門關上,祁重之眉頭一皺,忍了許久的胸悶來勢洶洶,他一陣心髒緊縮的氣短,驀地弓起身子,臉深深埋進被褥中,強行悶住聲音,劇烈嗆咳了出來。
畢竟剛經歷了險些喪命的變故,哪有那麽容易就調養好。
他頭暈目眩摔回床面,遍體虛軟地縮進被子,從手邊扒拉過兩截斷劍,珍之重之地按在了心口。
“呼……”
“真遭罪啊……”
房裏彌漫着藥香,他剛喝過中藥,莫大的疲倦漸漸襲來,他嘴裏低低嘟囔着一段老掉牙的故事,權當是給自己唱的搖籃曲,不知不覺地,沉沉睡了過去。
屋外明月初上,赫戎在門口無聲站了許久,直到聽見裏面響起均勻的呼吸聲,方靜悄悄地離開。
老中醫還沒入睡,見到赫戎前來,忙将手裏書卷放下,關切問:“那位小哥兒睡下了嗎?”
赫戎颔首,在旁邊坐下來:“他會死嗎?”
老大夫擺一擺手,嘆氣說:“死倒不至于。但畢竟是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小夥子好在身體強健,才算熬了過去,但溺水時間久了,即便救回來,今後也會留下些難以剔除的後遺症。”
赫戎眉峰輕蹙,不問後遺症都有哪些,只問:“他還能下力氣鑄劍嗎?”
“鑄劍?”大夫一愣,“哦,你是說打鐵啊,那倒無妨。他閉氣時間太長,傷到了腦子和肺,怕是會三五不時地鬧個頭疼,陰天下雨的時候,也多半要胸悶氣促,咳嗽不止。除此之外,舞刀弄棍、撐船打鐵,都沒問題——哎,不不,別再讓他撐船了。”
赫戎一時緘默,大夫觑着他的異域面貌,好奇捋須:“看你和他也不像是兄弟,感情倒是挺深的,他是你什麽人吶?”
“他是我……”赫戎答至一半便戛然而止,倉促間竟也被問卡了殼。
是啊,祁重之算是他的什麽人呢?
仇人嗎?當然不算,哪有豁出命去救仇敵的事情。那是朋友?——他這輩子還沒有過朋友,不清楚這兩個字的定義究竟是什麽。
他啞口無言地坐了片刻,在老大夫灼灼探視的目光下,騰地站起身,一聲招呼都不打,大步流星地就走人了。
竟讓老大夫看出了點兒落荒而逃的意思。
豎日近午,祁重之在一室晨光中轉醒,先把麻木的雙腿在被窩裏緩緩舒展開,再睜開了雙眼。
胸口的憋悶已經減輕了許多,又是新的一天,該幹活了,免得夜長夢多。
房門被推開,赫戎與大夫一同進來,祁重之欲掀開被子下床,被大夫急忙攔住:“使不得!你腿上的傷還沒好,起碼得修養四五天呢。”
他卻輕輕推開老大夫的手,在床邊固執地坐起來:“不叨擾您了,我回家裏養着就成。那個…我現下身上沒帶夠銀兩,勞駕您吩咐個人随我一同去家中取,行嗎?”
——他的家遠在龍山,這是又在扯謊呢。
但老大夫仍是差遣了個小藥童,随他和赫戎二人上了路。
祁重之伏在赫戎寬厚的背上,指頭上勾着系斷劍的繩結,斷劍的下端,随着赫戎的走動,一搭一搭敲在他的胸膛口。
“我打算去神草堂那裏打個秋風。李兆堂那個酸書生,酒後失言,差點鑄下大錯,現在指不定怎麽追悔莫及呢。我一露面,先去哭個慘,給他心裏透個底,讓他瞧瞧究竟是誰把我害成這樣的,他鐵定覺得兜不住顏面,只能好吃好喝地伺候我,惟恐我胡攪蠻纏,跟他秋後算賬。”
說到這裏,祁重之得意洋洋,将話鋒一轉:“好事成雙。這不,風水輪流轉,你也有背我的一天。”
赫戎健步如飛,好似背上駝的大男人是片薄紙,可憐後頭跟着的小藥童,人小腿短,非得一溜小跑才能跟得上,直累得氣喘籲籲,癟嘴快哭了。祁重之扭頭看了一眼,拍着赫戎的後腦勺提醒:“你慢點,人家孩子跟不上了。”
赫戎本能去躲他的賤手,将頭往旁迅速一擺,腦後的辮子便掃過了祁重之的鼻尖。後者聳了聳微癢的鼻子,毫不收斂,竟又去繞他的長辮。
赫戎果真放慢了腳步,察覺到了他的動作,但懶得吭聲阻止,單對他的話有些不可思議:“這也是你事先計劃好的?”
祁重之嘿嘿一樂:“不錯,否則如今你我只能出來睡大街了。怎麽樣,我聰明吧?”
“很聰明,”赫戎附和,“臉皮也很厚。”
祁重之變臉:“滾蛋,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神草堂門口的護衛,遠遠一見這倆人,還未等他們招呼,已勃然變色地掉頭沖進了內院,祁重之胸有成竹地在外頭等,果然不過半盞茶功夫,李兆堂便急急忙忙跑了出來,臨到頭急剎一腳,面帶窘迫,躊躇萬分地湊上前。
赫戎把祁重之輕輕放下,明明動作謹慎,可豈料他的腳底板剛一沾到地面,立時憑空摔了一個大趔趄,以排山倒海之勢,稀裏糊塗地撞在了李兆堂身上,将茫然無措的李先生環臂牢牢一抱,張口就嚎:“李哥!我命苦啊!”
赫戎的眼角突兀一抽……好嘛,從先生一下子變成了哥,真是人為財死,他為食亡。也不知祁母那麽溫婉識禮的人,是怎麽生出這麽個禍害的。
為食亡的鳥人祁重之拿大巴掌驚天動地拍着李先生單薄的後背,把個瘦削羸弱的讀書人揍得臉紅脖子粗,想大聲咳嗽又不好意思,只得眼含熱淚地使勁推他肩膀:“祁、祁公子,莫急莫急,慢點說話!”
赫戎看不下去了,恐怕他會将李兆堂當街拍成扁兆堂,強行扯着他的領子拽回身前,救了李先生一條老命。
李兆堂感激不盡地看了他一眼,擡袖擦擦額際虛汗,領着幾人入內。
“李哥,你不知道,”祁重之半死不活由赫戎扶着,邊走邊哽咽,“我本來是快死的人了,多虧了後面那位小兄弟的師父,連夜把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好人吶!可我身無分文,也沒辦法報答人家,我心裏有愧啊!”
李兆堂忙哄:“不妨不妨,祁公子的忙,李某一定要幫。王盛,給這位小兄弟拿銀子去,快!”
叫王盛的侍從答應一聲,忙不疊地去了。
祁重之又哭:“李哥,你真是個好人,我現在居無定所,連個客棧都住不起,你還願意認我當兄弟……”
誰認你了?不是你自己上趕着去當人家弟弟的嗎?!
被迫聽完全程的小藥童接過錢財,一臉複雜地看了祁重之一眼,行禮告退後,頭也不回地跑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李兆堂怎麽會聽不出來祁重之的意思?他尴尬十足地扯扯嘴角,擡手揮退閑雜人等,瞧着祁重之面色蒼白如紙的模樣,心裏也愧疚。竟真如哥哥般微彎下腰,握起他的手腕搭上脈搏,果然跳得紊亂:“你別急,如若不嫌棄,就先在神草堂住下,後院裏還有不少空房間,随便你們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