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說得分毫不差。

有一瞬間,祁重之甚至在懷疑,眼前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認識的赫戎。

極度震驚之下,他卻又冷靜了下來:“你早就看出端倪了,為什麽不在當時就戳穿我?”

非要配合他走到如今的地步,連自身的性命眼看都要搭進去了。

赫戎卻很坦然,似乎并不覺得這值得深究:“我只是看出了不對勁,但猜不透你的用意,沒提出來,是因為你對我獻殷勤的樣子,很有趣。”

——盡管是心存愧疚才會有的舉動。

赫戎仍舊扣着他的手,相連的指縫間膩出了細細的汗,然而祁重之衣衫單薄,在風雨欲來的深夜裏,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近乎顯出了幾分伶仃意。

老中醫的話浮上腦海,赫戎低聲問:“難受嗎?”

祁重之毫無所覺,眉宇間溝壑深陷:“既然如此,說明在此之前,我的計劃沒有問題……濟世峰財大勢大,一個有名無實的小小郡公,拉攏還來不及,為何會……”

赫戎不動聲色松開鉗制,轉而搭上他的脈搏——跳得微亂。

也難怪,精心籌謀一個多月,還曾不惜以身涉險,可最終連對手的面都沒能見着,竟已落得個全盤皆輸的局面,換了誰也心緒難平。

他的傷腿可能蹲麻了,身形一個微晃,險些從牆頭上栽下去,被赫戎及時拽住,為防萬一,牢牢摁在了懷裏。

熾熱的溫度源源不斷從胸口渡到他身上,驅走了所有寒意,過不片刻,祁重之狠狠一抖,脊背驀地繃緊了,眼裏霎時迸出駭人的怒意:“好、好一招一箭三雕……咳、咳咳……”

他說得太急,沒留神嗆進了涼風,倉促間弓身捂住口鼻,但已經晚了。

“誰!”

“牆上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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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即刻驚動了下方駐守的兵馬,城防軍接二連三亮出明晃晃的兵刃。人群中一有了騷動,他們胯.下沒有真正上過戰場見過血的戰馬們立刻躁亂起來,在沉悶的空氣裏呼哧呼哧噴出滾滾熱浪,前後踱起了“嗒嗒”的步子。

後排三名弓箭手,齊刷刷架起了連弩,箭尖直指赫戎的心窩!

連弩威力巨大,非一般弓箭可比,能用得上它的士兵,都是百裏挑一的神箭手,手中箭從來例無虛發。

領頭的将軍大喝:“誰能取下鬼帥的人頭,賞黃金萬兩!”

話音剛落,扳機扣下,數十支箭矢瞬間彈射而出!

赫戎第一時間掄起祁重之的胳膊,猛地将他甩向了院內的地面,祁重之重重摔到了一堆高高摞起的幹柴上,木柴被撞得嘩啦四散,他去勢不減,脊背“咚”地磕到了地面,柴火橫七豎八地倒下來,将他嚴嚴實實埋在了底下。

他痛苦嗆出一口血沫,連擦都來不及擦,忍着骨頭快散了的劇痛拼命扒開層層柴堆,等他終于喘着粗氣從滿地狼藉中掙紮出來,急切去尋找赫戎的身影——

赫戎從牆頭飛身躍向了最近的屋頂,紛紛箭雨緊咬住他的身形不放,他沒有趁手兵刃,明顯有些左支右绌,居然還不抓緊機會往地面逃,傻了一樣在高處當靶子!

兩支齊發的箭從正後而來,徹底避無可避,他旋即反身打落一支,另一支倏然洞穿左肩,黑色的尖頭從肩胛骨後冒出來,強大的沖力逼得他倒退數步,腳下瓦片年久失修,咔嚓碎裂,他步伐不穩,從屋檐上直直墜落地面,發出聲巨大的悶響。

祁重之肝膽俱裂。

他哪裏會猜不出,赫戎不往地面跳的原因,是因為怕禍水東引,同在地上的祁重之也會成為被他殃及的箭下亡魂!

可是為什麽?!

祁重之艱難爬起來,跌跌撞撞奔向屋後,攙住早一步站起身、搖搖欲墜的赫戎,雙眼盡成了赤紅:“你瘋了嗎?!我害你至此,你何必要舍命救我!”

“少廢話。”赫戎狠咬住牙關,字是從牙縫中擠出去的,他擡手握住露在外面的一截箭頭,側臉線條繃得死緊,在祁重之震驚的目光裏,驀地拔出了整支箭矢!

溫熱的血潑出一線,沾在黑衣上,遍尋不到蹤跡,赫戎只呼吸凝滞了一霎,神色竟全無變換。祁重之不禁胡思亂想,他慣着黑衣,是否正是因為受傷後,不想讓別人看出來?

“他們算什麽東西,也敢來取我的性命?”赫戎面容冷峻,語氣像結了冰,“你想通其中關節了。”

是肯定句,方才在高牆上,祁重之口中所說的一箭三雕,正是指郡公出人預料的舉動。

郡公前身是邊疆的守城大員,如今獲封了個明升暗降的小爵位,手底下沒兵沒錢不說,還被谪遷到了天高皇帝遠的榮陽,恐怕終生難再有出頭之日。在這種情況下,結交江湖中勢力龐大的濟世峰,的确是他最好的選擇。

但沒想到,會有天降的餡餅砸到他面前——祁氏後人攜名劍泰阿現身榮陽,與之同時出現的,還有北疆曾經的統帥!

捕獲敵國将帥,又向吾皇獻上千年寶劍的功勞,夠讓他飛黃騰達、位極人臣了!

只是新接到的密報稱,那兩人居然住進了神草堂,這倒是個麻煩事,然而誘惑在前,他不可能輕言放棄。略一思襯,心中便有了決定——快刀斬亂麻,一鍋端了神草堂!窩藏朝廷要犯,他就是明目張膽去搜,李兆堂也無話可說。現下将他的罪名扣上,待濟世峰接到消息,怎麽着也會出錢來撈他……錢,他還看不進眼裏,如今江南又起瘟疫,濟世峰握有醫治疫症的藥方,那才是真正的寶貝。

所謂一箭三雕,正在于此。

祁重之一陣暈眩,手牢牢攥着赫戎的胳膊,幾乎勒出了淤痕,他還渾然不覺:“我太愚昧了,竟只着眼于人情世故。”

并非是他愚昧,而是他還沒見識過真正的不擇手段。

赫戎沉沉看着祁重之蒼白的面色:“人情往來,永遠會輸給利欲熏心,你要真想報仇雪恨,就要徹底變得鐵石心腸,否則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兇手究竟是什麽樣的惡鬼。”

門外響起城防軍首領的聲音:“他奶奶的!後門鎖了,把門撞開!”

咚咚的撞擊聲迫在眉睫,赫戎驀地厲喝:“聽懂了嗎!”

祁重之駭然一震,險些覺得魂魄都被懾住了。

赫戎:“聽懂了,就把你的劍給我!”

祁重之隐隐不安:“……你要做什麽?!”

赫戎揪住他的衣領拽近眼前,緊緊鎖住他的雙眼:“你大可以提早在我的藥裏下毒,這樣,即便出現了如今的局面,你也可以主動把我交出去,獲取從中斡旋的機會。”

祁重之呼吸緊促,胸口陣陣憋悶,痛得他想吐血。不錯,以他的智計,絕對想得到這個最簡便安全的辦法,至于為什麽沒做……赫戎冷冷重複:“你的心腸,還是太軟了。”

最後一道屏障被嘭地撞開,身着铠甲的軍隊下了馬一湧而入,院子裏搜查的官差聽到動靜,在偌大的宅院裏火速七彎八繞,終于姍姍來遲地出現在二人面前,将他們團團圍住。

趙忠從人群中走出:“留下中原人的性命,北疆賊首格殺勿論!”

赫戎松開祁重之的領口,未等他喘勻一口氣,劈手奪過他負在背後的斷劍,拔出帶劍柄的一截。祁重之本能伸手來搶,赫戎扣住他的手往後一別,斷劍下斬,劃破衣衫,狠厲割過他右腿上的舊傷!

鮮血汩汩冒出,祁重之慘哼出聲,眼裏俱是滔天的震驚,赫戎将失去行動能力的他強行扯到身前,劍鋒橫上他的脖頸,以他為人質,脅迫着踉跄走出屋後。

二人現身,趙忠忙一擡手:“慢着!”喝阻了欲舉箭的弓手。

赫戎威脅:“讓開,否則他死。”

趙忠眯起眼睛,官兵們猶豫不決。

赫戎:“你們可以繼續拖延,一注香內不給他治傷,他會失血過多而亡。”

趙忠橫眉怒目地盯了有出氣沒進氣的祁重之一會兒,終于萬分不甘地下令:“都讓開,我看他能走到哪去!”

官差們紛紛讓開,城防軍統領再三猶豫,眼見劍鋒已在祁重之脖子上劃出了細細的血線,只得道:“讓!”

祁重之渾身發冷,唯能從背後緊貼着他的胸膛上汲取半分暖意。他們往前走一步,身後的圍困便縮小一分,等出了後門,外面還有一隊守着的騎兵。

祁重之手中一涼,垂下目光,正見赫戎将另半截斷劍無聲塞進了他的手中。

劍鋒很利,兩人的手無一例外都被割出了小口,冒出的血絲交融在一起,難分彼此。

祁重之後知後覺發現,赫戎的手在不由自主地發抖。

對……他也受傷了,就在剛剛,為了救他而傷,還差點丢了性命。

赫戎附在他耳後,嘴唇微動,聲音只有兩人聽得見:“記住我的話,做不到鐵石心腸,你就難報血海深仇。”

風聲凜冽間,祁重之醍醐灌頂般想通了什麽,他驀地張口想要說話,但最終死死一咬牙,盡數咽進喉中,眼眶微濕。

——我的退路,你竟已幫我想好了。

“籲——!”

一聲尖利口哨從赫戎口中發出,所有馬匹突然發狂般掙動起來,把背上的騎兵颠得前後不穩,全都慌了神。

祁重之身形一輕,已被赫戎朝後扔去。

幾個官差七手八腳接住他,匆忙去按他腿上的傷口。

“放箭!放箭!”

錐心劇痛襲來,祁重之眼前盡是模糊的重影,他強撐着一絲清明,竭力睜大眼睛,看赫戎翻身躍上馬背,白光閃過,斷劍已倏然割斷前面騎兵的喉管,血珠飛濺上他冷沉的面容,他猛地擡腳踹屍體下馬,反掌勒緊缰繩,馬兒前蹄受驚高揚,厲聲嘶鳴,背後箭雨看準時機,密集射來!

只單手能用的赫戎夾緊馬腹,冒險松開缰繩,半個身子幾近懸空在馬背上,提劍擊落紛紛箭矢。

但仍有漏網之魚,穿透層層阻礙,一頭紮進了他的胸口!

祁重之撕心裂肺:“赫戎!!”

赫戎身形一震,咽回湧到喉間的滾燙甜腥,隔着十步之距,居高臨下,深深望了他一眼。

緊接着,他又一聲奇異的呼哨,所有戰馬突然掙脫束縛,瘋了似的推撞擁擠,幾名騎術不經的士兵被甩下地面,被無數只馬蹄殘忍踐踏成了肉餅。

混亂的場面賭死了官差們追趕的去路,他趁勢撥轉馬頭,胯.下駿馬撒足狂奔,蕩起漫天飛塵,朝不知名的方向一去不返。

天邊一陣滾滾悶雷,傾盆暴雨終于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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