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時已入夏,不絕于耳的蟬鳴聲擾得人心煩意亂,孟凡林灌下一碗冰鎮梅子湯,接過侍女遞來的絹布,慢條斯理擦了擦嘴:“怎麽,他還是不肯開口?”

“回大人,”管家孟何躬身道,“還是不肯,但已經有松動的跡象了。”

孟凡林緩緩掀起眼皮,像上了年紀,還沒睡醒的沙皮狗:“哦,怎麽個松動法?”

孟何:“先前給他端來的藥,他一口都不沾,今天送的是神草堂的藥,他倒是喝了。”

他悄悄觑着郡公的臉色,補充說:“我看他跟李兆堂關系匪淺,大人不如從此處下手。”

孟凡林哼笑了一聲:“看不出來,李兆堂也好這一口,藏得還挺嚴。”

說罷,他從座位上起身,不疾不徐整整微皺的衣服角,踱步向小花園走去。背後侍女忙低頭跟上,撐起遮陽的傘,極辛苦地高高舉着。

門扉打開,刺目的陽光忽然射進,祁重之眯起眼睛,偏頭躲閃。

他少見的未束髻,頭發就那樣順流直下的散着,更襯得他身形單薄,面容憔悴。

郡公逆光站在門口,祁重之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覺到那一雙視線,正在自己身上肆無忌憚地打量。

半個月來,時常如此。

他一如既往低垂了眼簾,發絲半遮住側臉,沒有血色的唇微抿着,神色無悲無喜。只在孟凡林走近時,擡手往上拉了下衣襟,把大半片脖子也給嚴實蓋住。

孟凡林笑眯眯看着他的舉動,很自然地坐到他床邊,伸手覆到了他傷勢見好的大腿上,語重心長地勸:“終于肯喝藥了,這才對嘛,哪有人會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呢?”

看着那張因縱欲過度而愈顯老态的臉,祁重之胃部抽搐,擰着眉毛及時別開臉,唯恐忍不住吐出來。

他自從被軟禁于此,就再沒有開口說過半句話,一則是心裏煩悶,對着這些人無話可說,二則是為拖延時間,先将傷養好,再尋機會與郡公斡旋。

這個辦法有點兒傻,但意外頂用——因為堂堂的榮陽郡公,是個男女不計、實打實的好色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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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小老婆就已經娶了十來個了,還不算那些貌美的丫鬟小厮。祁重之住在後院小花園裏,隔三差五就能聽見外頭的女人掐架,偶爾竟還能有上門來找茬、指着他鼻子罵狐貍精的奇女子。

他一方面謝天謝地,老天爺給了他一張不錯的臉,能在關鍵時刻裝一把随風就倒的病秧子,讓郡公樂意耐心十足地供着他;一方面又在心裏犯惡心,恨不能拔刀捅穿那個老不死,省得每天要被個比他爹還歲數大的人占便宜。

他照舊修閉口禪,孟凡林習以為常,不僅不讨厭,反而感興趣得很。他但笑不語地從袖中捏出一張紙,在祁重之眼前晃了晃:“瞧瞧,這是什麽?”

是封信,落款是……李兆堂?祁重之稍稍坐直了身子,伸手欲去拿,孟凡林逗樂似的往後一挪,讓他抓了個空。

祁重之青筋暴跳。

隔了片刻,胃口吊夠的孟凡林把信給他,問:“想不想見見他?”

祁重之展信一覽,上述:暌違半月,聞公子身受重傷,某心不安,望能相見,一敘舊話。

看完後,他略一思索,點了點頭。

李兆堂的境遇比他還要慘淡,那日過後,竟直接被下了大獄,開在榮陽的神草堂也被徹底封了,旗下一幹人等,全都沒跑,挨個被問了罪。

不過,且不說他與李兆堂之間實在沒什麽舊話可敘,單說獄中,怎麽可能會有紙筆供李兆堂寫信?十有八九是遭老狐貍威逼利誘,硬着頭皮來當說客的。

這段時日,他因傷重而精神不佳,又不肯搭理人,孟凡林派管家就泰阿一事,旁敲側擊了他不下百次,皆一無所獲,明面上雖然依舊好說話,私底下總不免心急。

——泰阿劍斷成兩截,一半在祁重之手裏,一半在北疆孽賊手裏,可孽賊自那天逃走後,到現在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另外,濟世峰答應用來交換外孫子的藥方還在路上,入夏後雨多,總是被耽擱行程。合着郡公忙活半天,都半個多月過去了,他還什麽好處都沒撈到,能不心焦嗎?

牢房裏很陰冷,一進去就要打個哆嗦。祁重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在狹長的通道裏,後頭跟了四五個膀大腰圓的侍從,名為保護,實為監視。

牢頭拿鑰匙開了門,畢恭畢敬地退下,其餘人等守在外頭,單放祁重之一個人進去。

不過是半個月沒見,李兆堂就大變了模樣,兩頰瘦得凹陷下去,倒是更顯出挺鼻深目來。

昏暗的油燈掩映下,祁重之盯着那雙同樣頗具異邦風采的眉眼,不禁微微出神。

赫戎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那一箭射得重不重,傷有沒有恢複原貌,毒是不是發作過了,他痛不痛苦,會不會又把自己給咬了……

只要一想起這些,他就心神紊亂,脈跳急重,仿佛赫戎是根已深埋心底的刺,稍一撥動,就是一陣錐痛。

直到一聲嘆息傳入耳中,祁重之目光恍惚,慢慢回過神來,看李兆堂頹靡不已地坐在年久失修的長凳上,惆悵道:“枉我如此信你,祁公子,你瞞得我好苦啊……”

祁重之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嗓子沙啞得可怕:“可我身負泰阿的消息,不也是李先生無意間洩露出去的嗎?”

李兆堂一怔,啞口無言:“你……”

“事到如今,再糾結誰害了誰也于事無補,”祁重之放下拐杖,扶着桌子坐下來,“不如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麽走。”

李兆堂有些難為情:“祁公子應當知道,我要見你的目的吧?”

“知道,我也正是為此事而來,”祁重之悄無聲息伸出手,他是背對牢門而坐,正好擋住了他的動作,“李先生不妨先講講,打算怎麽說服我。”

李兆堂看向他的手心,那裏拿炭筆寫了一個字。

反。

反什麽?

反間計!

李兆堂倒吸涼氣,祁重之迅速拿眼神往後方守衛示意,極小幅度地微微搖頭,李兆堂會意,忙将驚訝神色收斂。

“郡公大人惜才如命,很欣賞祁公子的才能,畢生心願,就是能一睹祁氏鑄術,倘若祁公子願意……”

他邊說,祁重之邊把手心炭灰擦除,未等他胡扯完,祁重之便打斷道:“重修泰阿,予他一開眼界?可眼下泰阿只剩一半,恕我難以辦到。”

李兆堂:“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比如……找到相同的鑄劍材料,在斷劍之上,再另鑄半把一模一樣的。”

祁重之冷哼:“扯淡,我要是能鑄出泰阿那樣的劍,還用得着坐在這裏看人眼色?早他媽上房了。不過,我倒是可以另仿一把模樣相似,質地類同的長劍,但他能給我什麽好處?”

李兆堂忙接上:“金銀珠寶、高官厚祿,任君擇挑。”

祁重之:“那他也太不了解我祁家人了,這些東西,我還全都看不上眼。”

……

“哦,那他看得上什麽東西?”此處是一方修建精巧的小亭子,懶坐其中,四面荷花三面柳,孟凡林慢悠悠張口,接了一顆剝好的葡萄,葡萄由素手撚着,素手的主人是個麗質嬌容的少年,正柔弱無骨地坐在他腿上。

侍從回禀,正是守在牢門外的其中一個:“祁公子說,除去諸多上等的鍛造工具和礦料,還要一種極其罕見的天外飛石,據說只有北疆才有。”

郡公懷裏的兔兒爺一嘟嘴,搡着他的胸膛,酸溜溜哼道:“哪來的公子,我看是空口說大話的,擺明了是在為難大人呢。”

“人家是正兒八經有手藝的鑄劍師,可不能胡說。”

兔兒爺伸出蔥削似的十指,不服氣道:“不就是個打鐵的,手一定粗死了,絕沒有我的好看。”

“這倒是,”孟凡林回憶起祁重之那雙覆繭的手,啧啧惋惜着,又摟緊了懷裏美人幾分,“哪比得上我的小寶貝呢?”

座下侍從見怪不怪低着頭,等郡公旁若無人調完了情,才捋着胡子琢磨:“天外飛石……是有那麽個東西,還是當年在北疆的時候,有人為了巴結我,特意獻上的。還剩多少個?”

侍從:“三十個。”

郡公一擺手:“那就都給他!他還有別的要求沒有?只要不出格,就都準了。”

侍從為難:“這……他想出府,親自去搜集鍛造精礦,還希望大人能将李兆堂放出來,與他做個伴。”

孟凡林眯起了眼睛。

他哪能猜不出祁重之心裏的小九九,出去挖礦是假,想伺機逃跑才是真。

他意味深長揚起個笑容,偏頭親了懷中人一口,漫不經心道:“可以,但他腿腳不便,出去的時候,派一隊人馬跟着他,還有,随身攜帶泰阿斷劍太危險,免得被有心人觊觎,還是留存在我這裏比較好。至于李兆堂嘛……”

“放出來吧,同樣關在後院,但別讓他們交從過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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