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祁重之拒絕了馬車接送,堅持自己拄拐而行。
他們一衆很顯眼,前面是個腿腳有毛病的貴公子,後面跟着一幫郡公府的打手,走到哪裏,行人無不紛紛讓道,指指點點地駐足觀看。
大街上到處張貼了北疆孽賊的通緝令,畫像上的赫戎死氣呆板,不是祁重之記憶中的模樣,他目不斜視地從前經過,停在一家包子鋪前。
“老板娘,要兩個肉餡的包子。”祁重之道。
“好嘞——”老板娘手腳麻利地包出兩個熱騰騰的包子,正要遞給祁重之,一看他的臉面,登時懵了,“诶,你不是之前那個……”
祁重之不置可否彎彎唇角,見老板娘目光猶疑地不斷往旁邊的牆面上瞟,他垂下眼睛,攥牢了手裏的油紙,輕聲說:“您是問他嗎?我把他弄丢了。”
他在思念他。
人不等到失去,永遠不懂得珍惜。
他以前嫌棄赫戎是塊渾身豎着倒刺的冰碴子,聞起來索然無味,嚼起來更慘不忍睹,可真等這塊冰離他而去了,他才惶恐發覺,周遭烈火有多殘酷,幾乎炙烤得他皮焦肉爛。
午夜夢回時,他甚至可笑的想過,倘若他現在站在河邊往下跳,赫戎會不會突然神祇般憑空出現,一臉冷峻地撈他起來,倒提着他的腳往下抖水。
一想到這幅場景,他就莫名想笑,等笑完之後,又是一陣長久的死寂。
繞着榮陽城轉了整整一天,祁重之返回郡公府,只帶回了一枚金棕色的琥珀。
一連數日,他都是如此,沒過幾天下來,他的腿便腫得不能看了。
李兆堂慢慢揭開纏在他腿肚上的紗布,血絲相連,之前剛結起來的痂竟又被他生生揭掉了一半,不禁皺眉嘆息:“你何苦這般為難自己,你還年輕,腿會落下毛病的。”
祁重之倚在床榻邊,藥末浸入傷口,疼得他一顫,緊緊咬住了牙關:“我現如今…唔……除了這樣拖延時間,也別無他法了,如果過早養好了傷,我就要被押着去給孟凡林鑄劍,那還不如殺了我痛快。”
李兆堂忍不住疑惑:“如你所說,鑄一柄仿造的給他不也行嗎,先應付過去,保重自身最要緊。莫非真是因為祁家祖訓,所以公子才不願輕易為外人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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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重之:“我們祁家根本沒有什麽不可入世的祖訓,只是想活得自在些,專心研制鑄造術,不為世人所累罷了。”
李兆堂更為不解:“那你為何——”
為何……因為郡公送來的隕石,全都還在未經打磨的狀态,三十個,與赫戎當初所述分毫不差。種種證據呈現眼前,當年的殺父弑母之仇,兇手即便不是孟凡林本人,也絕對與他脫不了幹系!
祁重之搭在床沿上的手緩緩扣緊,指節繃得泛起青白。
他低聲開口,避過了李兆堂的問題,聲音帶着濃濃的疲憊:“李先生,藥是不是熬好了?”
濃郁的中藥味充斥着整個房間,隔壁傳來咕嘟咕嘟的蒸煮動靜,李兆堂經他一提醒,“哎呀”一聲驚呼,嚯地站起身,也顧不上解惑了,急急忙忙奔向了外室。
要勞他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大少爺親自為祁重之熬藥,也真是難為他了。
但沒辦法,在強權之下,所有人都身不由己,不管你是腰纏萬貫的生意人,還是享譽盛名的江湖客。
現在只等濟世峰的人來,期望能有新的轉機,不過在此之前,還出現了一檔子事。
那天祁重之剛洗漱完要出門,便被孟凡林攔下了,與他同在的,還有一個面生的男人。
男人身形魁梧,足足比祁重之高出一個頭去,孟凡林引薦:“這是榮陽城數一數二的鑄劍師,郭先生。”
郭先生朝祁重之拱一拱手,祁重之暗皺眉頭,只略一颔首,心中有些打鼓。
“郭先生仰慕祁氏鑄術已久,如今聽聞祁公子入住寒舍,不勝欣喜,想與祁公子一論鑄造之道,”祁重之默不作聲聽着,直覺還有更不妙的下文,果然,孟凡林道,“……更想一睹傳說中的名劍泰阿風采,不知祁公子願不願意給孟某人一個薄面?”
或許是他遲遲不動工的行為終究引起了孟凡林的疑心,閑雜人等來問時,祁重之一律以“泰阿傳承千年,如今修複,不可馬虎,需從長計議”為由一拖再拖,孟凡林是外行人,表面上又奉祁重之為座上賓,即使知道他這是借口,也無處可挑錯,索性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找個真正的內行人來揭他的短。
那位郭先生上前一步:“早就聽說泰阿劍舉世無雙,可惜一直無緣得見,如今正可以開開眼界。”
這是來試他的真假了,笑話,要是被他看出所謂的“泰阿”是假貨,那祁重之還有命活嗎?
他自然不肯,當即冷冷拂袖:“泰阿是傳世之寶,豈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看的。”
郭先生的面色霎時就不好看了,祁家後人又如何?一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罷了,十五歲起就沒人管教,再天賦異禀也是半路出家,焉敢瞧不起他?
孟凡林擡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不緊不慢道:“祁公子說哪裏話,正因為是傳世之寶,才更應示于人前、供世民觀瞻,歷來寶器皆是如此。”
祁重之微微眯起雙眼,語氣不善:“那是我祁家的東西,要不要示于人前,由我說了算,反倒是郡公大人,未經在下同意,就私自答應下來,是把泰阿當成你自己家的挂件了嗎?”
孟凡林哈哈一笑:“泰阿當然不是我家的東西,但——如果我沒記錯,它始于千年前的楚國,曾是王室的鎮國之寶,至于鑄造者,早就無跡可考,好像并不是祁家自己的東西吧?”
祁重之驀地攥起了拳鋒,險些咬碎了後槽牙。
孟凡林悠悠然伸出手:“祁公子,請吧。”
他神态怡然,一副全盤在握的派頭,目光在祁重之難掩怒氣的臉上徘徊不去地打轉,仿佛早有預料。祁重之深吸口氣,越過二人,率先走了出去。
斷劍封存在郡公的房間裏,祁重之表情陰沉地立在一旁。孟凡林點頭,郭先生獲得準可,上前開箱,将斷劍小心翼翼捧了出來,拿到眼前細看。
祁重之神色未變,隐在袍袖下的手已暗暗捏緊了木拐,心跳如擂鼓。
沒人見過泰阿,更沒多少人知道泰阿鑄造方法,但祁重之知道,泰阿是把剛硬不折的青銅長劍,而非祁氏薄如蟬翼的傳家輕劍。
祁重之的斷劍,劍身與緣一般平窄,亮如鏡面,韌度驚人,彎起來可纏于腰際,糅雜太極以柔克剛之理,易守難攻。
郭先生的指腹極輕地擦過劍鋒,立時劃出道深可切肉的小口,鮮血滴到雪白的長劍上,如一顆珠玉滾滾滑動,在斷裂的鋒口滴答落下,再看劍身,竟沒留絲毫痕跡。他睜目驚嘆,毫不掩飾激動之情:“郭某浸淫鑄術近二十載,還從未見過如此、如此巧奪天工的技藝!”
祁重之稍松口氣,悄無聲息閉了閉目——萬幸,他沒有看出問題。
“但是——”郭先生蹙眉,話鋒毫無預兆一轉。
祁重之目光一凝。
郭先生:“奇怪,不對啊,斷裂的層面怎麽這麽薄?”
祁重之屏住呼吸,不動聲色看向作壁上觀的孟凡林,正與後者晦暗難辨的視線對了個正着,他心裏悚然一驚,面上不敢洩露半分,情急之下,先模棱兩可地嗤了聲冷笑出來。
他這一笑,成功把郭先生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因他之前剛受了一通嘲諷祁重之,現下的反應,更讓他自覺在被瞧不起,便滿臉不悅地問:“祁公子,郭某哪裏說錯了嗎?”
“沒有,郭先生一語中的,”祁重之嘴角上揚,在遭內行人質疑的情況下,竟有不動如山的氣場,“我記得數百年前,在祁家舉族遷往龍山後,江湖上曾一度掀起過‘假泰阿’風波,有鑄劍師為了揚名立萬,根據傳說中虛無缥缈的記載,鑄出了一柄幾可亂真的贗品,直到他百年以後,才被不長心眼的子孫給洩露出了真相。”
祁重之從郭先生手中拿過斷劍,握着劍柄,将劍身往桌上壓按,直壓成一座拱橋,再一松手,劍身又迅速彈了回來,毫發無損:“我七歲時就聽過這個故事,我娘是拿它當反面教材來跟我講的,她告訴我,那柄假泰阿劍身鈍重,不可彎折。牛皮吹的是能削鐵如泥,但如果真拿它去切幾回精鐵,保不齊先完蛋的是它。哦,對了,它斷後的裂面,确實夠厚的。”
郭先生臉色頓時一陣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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