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哈哈哈,想不到泰阿還有這段往事,有趣有趣!”孟凡林撫掌大笑,打破了兩人間凝滞許久的氣氛。祁重之理也不理他,以一種“給他看是暴殄天物”的态度,收起斷劍,在箱子外咔嚓落鎖。
實則他後背上,已出了層涔涔的冷汗。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但不清楚他急中生智說出來的一番話,究竟有沒有徹底打消孟凡林心中的疑慮。
這種生死懸在一線間的感覺太不好受了,同時他也更加意識到,和李兆堂謀劃出逃的計劃,愈發刻不容緩。
三人出得門外,大日頭鋪天蓋地罩在臉上,祁重之唇色發白,身形微一搖晃,控制不住地往前倒去。
孟凡林見狀,及時伸手扶住他,擔憂道:“臉色怎麽這麽差,咳喘病又犯了吧?”
“不礙事……”拐杖脫手掉在地上,祁重之掙紮着想站直身,無奈終是勉強,又跌落了下去,半途被孟凡林環牢了腰,趁勢摁在了懷裏。
郭先生還在為方才的事郁郁不平,此刻看祁重之主動投懷送抱的病秧子模樣,鄙夷之情溢于言表,當下抱拳,生硬道:“今日謝大人相邀,郭某家中還有要事,就不多留了,告辭!”
所謂祁家後人,竟是個趨炎附勢、賣弄顏色的兔子,真是世風日下,白瞎了一身的氣派和口才。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祁重之由孟凡林攙扶着,返身再回了房間,抽空囑咐下人:“去請李先生來。”
下人去後,祁重之已氣息斷續,不得不就近在桌邊坐下來,彎下腰劇烈咳嗽。孟凡林拍着他的後背:“再忍忍,李先生馬上就到了。”
“難得能聽你多說幾句話,反而惹得你犯了毛病。”孟凡林又親自倒了杯水,遞到他嘴邊。
祁重之咳出了眼淚,顫着手擺了擺:“咳咳,與大人無關,是我自己…咳……不争氣。”
孟凡林非要捏着他的下巴去喂,祁重之反感極了,擰着臉不欲去喝,你推我拉間,杯子不慎墜落,潑出來的水濺了孟凡林一身,他的表情當即就變了,用力扣住祁重之瘦出骨頭的手腕,隐有發作的趨勢。
門恰到好處地打開,李兆堂踩着點而來,他是知道郡公對祁重之懷有龌龊心思的,此情此景一入眼,必然什麽都明白了,忙近前去打圓場。
“大人見諒!祁公子年紀小不懂事,您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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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轉向祁重之,橫眉訓斥:“還不快向郡公大人道歉!”
祁重之的手仍被鉗制着,氣息微弱:“望大人海涵……”
孟凡林掃興至極,沒好氣甩開祁重之,諷刺道:“這兩天就別出門亂跑了,勞駕李先生仔細給他瞧瞧,這個傷究竟嚴重到了什麽地步,治了十天半月,就是絕症也該有點起色了。”
李兆堂恭謹低首:“是,李某一定盡力。”
送走滿腹怒氣的孟凡林,李兆堂擡袖,哆哆嗦嗦擦去額頭冷汗,在桌對面坐下,拉過祁重之的手診脈。
脈象确實有點快,但不是舊症複發的跡象,估計是剛剛被吓的。
他恍然大悟:“祁公子費這功夫,是有話要同我商量吧?”
門在重新掩上的剎那,祁重之虛弱半阖的眼便倏然睜開了。先前頹靡瀕死的模樣痕跡全無,他眼底精光內斂,隐有銳利的殺意,凝聲提醒:“噓!當心隔牆有耳。”
李兆堂适時禁聲,下意識望向門外,窗上果然映出兩個守衛的身影,不必猜也知是孟凡林派來的耳目。
祁重之嘴唇微動,聲音低不可聞:“說我的病情。”
李兆堂會意,提高聲音道:“公子心氣郁結,誘發宿疾,以後還是少動肝火為妙。”
祁重之有些無言,本意是想讓他編個嚴重點的毛病,他倒好,九句半都是真的,只得自己給自己加戲:“真的嗎?可我憋悶得厲害,頭也疼,眼也花,站不住腳,總覺得命不久矣。”
“豈能呢?哪有這麽嚴——”李兆堂習慣性地要去安撫對病情失去信心的病人,話至一半,冷不丁撞見祁重之要吃人的眼神,登時一個哆嗦,斟酌着改口:“已經嚴重到如此地步了,要不…李某給公子先開幾帖藥緩緩?”
“已經吃了好幾帖了,都不見起色,”祁重之放慢聲音暗示,“我頭疼得最厲害,發作起來六親不認,恨不能想咬人。先生此前給過我一瓶紅裝的藥丸,倒是管用,還有剩餘嗎?”
這似曾相識的描述讓李兆堂懵了一下,第一反應是想起了赫戎中的蠱毒,祁重之突然提起這個,還特地設計求藥,莫非他知道赫戎的下落?并且能與他取得聯系?
赫戎的身手他沒見識過,但鬼帥的威名可是如雷貫耳,聽聞他當日以一己之力脫出城防軍和官府的雙重合圍,并折了騎兵的五條性命,成為街巷間的又一傳奇。
如今李兆堂和祁重之兩人計劃出逃,可一個是空有本領無處施展的傷患,一個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面對郡公府裏的層層護衛都望而卻步,更別提往外跑了。但倘若鬼帥肯傾力相助,縱是身陷天牢,又何愁闖不出去?
李兆堂心念電轉,胸中頓時升起無限豪情,喜上眉梢道:“有、有,我這就去拿!”
祁重之點頭,目送他去取藥:“有勞。”
——但不是很明白他喜從何來。
他的确是打算給赫戎送藥的,他也知道赫戎的下落。
近數日來,他在榮陽城裏連軸亂轉,無論是繁華擁擠的鬧市還是人跡稀少的郊外,他全都跑了個遍,把身後跟着他的一衆護衛唬得暈頭轉向。
費那麽大的周章,他當然是有目的的。跑了那麽多地方,他唯獨還剩一處沒去,就是濟湖北面的喬木林。
那是他給熟悉山林地貌的赫戎早就選定好的藏身之所,不出所料的話,赫戎一定藏身在那裏。
但他不清楚赫戎現下境況如何,當日重傷而去,如果沒有那場及時雨,沿途留下的血跡恐怕就會暴露他的行蹤。他曾設想過最壞的局面,一個血氣沖天的人遁入野獸頻出的密林,勢必會引來與遭官兵圍剿相差無幾的巨大危機,能不能全須全腦的活下來,還是未知數。
可他相信赫戎,就是無來由的相信。
那是北疆的神使,怎會輕易敗在人間俗物的手中。
當天夜裏,他動筆給“泰阿”畫了修複圖紙,并繪出了型範,交由工匠,連夜入窯燒制,豎日清晨出爐,他親自帶着去向郡公請罪,哄得郡公心情轉好,打消了給他設禁足令的念頭。過晌午後,祁重之裝好藥瓶,便再次上路了。
他從小鋪子上買了幾個鐵鍬跟木筐,挨個分發給護衛們,邊沿江岸往北溜達,邊漫不經心吩咐:“都注意着點,別看走了眼,等進到林子裏,看見泛着藍光的土層,就都給我掘出來,不把你們背着的筐子裝滿不算完。”
為首的護衛問:“掘土幹什麽?”
祁重之頭也不回:“吃。”
衆人面面相觑,無奈一聳肩,誰讓現在他是祖宗呢,只好各自認命地去了,留下兩個人随行跟着他,以防不測。
林子深幽,錫礦分布零散,不好尋覓,祁重之擺明了是在給他們出難題。一行人撅着屁股,吭哧吭哧慢慢往裏挖,鬧出的動靜很大,不時能撲棱棱驚飛出幾行野鳥。祁重之四處張望着,時而吹兩句招人嫌的口哨,走得累了,就近找到一棵樹冠最大的喬木,不幹不淨坐了下來。
風聲掠過,樹葉間稀裏嘩啦響成一片,人人都在低頭幹活,沒人去注意上空的動靜。
一片殘缺的葉子從上而下,飄飄揚揚落在祁重之右腿上,他目光不經意定格其上,足過片刻,才慢慢撿起來,摩挲着剌手的斷面,順口同身邊人閑聊:“濟世峰的人,是不是快到了?”
護衛其一撓撓後腦:“快了吧……”
護衛其二是個心裏有數的:“不出意外的話,再有兩天就到了。”
“哦,”祁重之點頭,“來的會是誰呢?”
二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要換的是李先生,來人分量應當不會小。”
祁重之饒有興味:“那豈不是會辦一場大宴,大家夥都能借機沾沾光,喝點水酒了。”
護衛一嘿嘿憨笑:“我們哪有福氣沾光,聽說大人已在流光閣訂了雅間,不是尋常人等能一并去的。”
流光閣,祁重之略有耳聞,是皇城根下排得上名號的大酒樓,菜品昂貴,請的廚子都是宮裏出來的老禦廚,門檻很高,非達官貴人不可入內。他在城裏瞎轉時,似乎見過它的分號。
“嘶…是沿朝花巷往南三百步的那間嗎?”祁重之回憶。
“對,就是那裏。”護衛二接口。
直到日暮西斜時,幾名苦力已經累得直不起腰,祁重之善心大發一揮手:“收工了!”
他搡搡身邊兩個人:“別閑着,去幫個忙。”
人群漸漸聚攏回來,兩人答應一聲,去接筐子沉重的同僚。
祁重之手背到身後,袖中藥瓶滑下來,被他拇指用力一摁,壓進了稀松的土壤裏。
接着,他拍拍手站起來,柱過拐杖,被一群護衛前後簇擁着,沿來時路離開。
在他們走後,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四野皆靜,唯獨祁重之歇息過的大樹上窸窣微響,倏地落下一道漆黑的人影。
黃昏蔽日,樹林陰翳,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感知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淩厲氣場,連冷風都不肯靠近。
他靜默一霎,突然蹲身,從樹底下翻出一枚紅瓶,從中倒出顆小藥丸,看也不看,十分放心地填進嘴裏。
苦澀的味道在舌根散開,本該露出一個厭惡的表情,可他唇跡間,竟似有一彎隐晦的弧度,仿佛嘗進去的,是一勺甜糖。
作者有話要說: 四野皆靜
唯獨祁重之歇息過的大樹上窸窣微響
倏地落下一只漆黑的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