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加更掉落)
駭人的焦肉香飄散出來,孟凡林徹底湮滅了聲息。
赫戎迅疾回身,蹲下來去看祁重之的傷勢。
——卻發現他本該被燒得焦爛的小腿居然毫發無損,連衣服都沒被破壞半點。赫戎皺着眉頭,不可置信地撩開他的褲腳,接着放下,再撩開,再放下,翻來覆去做确認。
祁重之按住他的手,指尖在微微發抖:“是火浣布,辟火……扶我起來,我……起不來了。”
他說完,便顫着鼻息去脫外面的衣服,赫戎不敢放心,仍小心翼翼扶着他的腰将他抱攬起來,見祁重之穿在裏面的,還是一件一模一樣的黑衣。
祁重之把外面的那身遞給他:“穿上,從東面出去,那裏有水渠。”
赫戎點頭,将黑衣罩到身上,摁住祁重之的頭臉護在懷中,提靴翹起腳邊半截斷木,踢上半空,繼而騰身躍起,在空中被抛起的斷木上借力二度飛掠了起來,踏風踩上高處搖搖欲墜的房屋殘梁,未等停留一霎,趕在房梁倒塌前險險穿火前行。
他速度奇快,沾火及收,但呼嘯的火苗依舊緊咬他不放,只消一點布料的加持,就能順着他的腳踝飕飕上攀。
祁重之無意間低首一看,驚道:“你的腳——”
赫戎:“快到了,別急。”
說着,将他的後腦再次按在了胸膛前,護得他風火不侵。
祁重之的耳朵自始至終都在嗡嗡作響,餘光所見皆是猩紅的鮮血與烈火,此刻被兜頭罩在了不見五指的黑暗裏,聽着咚咚有力的心跳,滿心的焦躁難安,忽然就平複了大半。
他看不見外面的火勢又燒到了何種程度,不知道赫戎帶着他逃到了哪裏,他苦心積慮籌謀到如今地步,到了本該最驚心動魄的時候,可卻莫名其妙的放心交付給了另一個人,仿佛自他被赫戎抱在懷裏的那刻,所有的一切就突然都與他無關了。
緊繃了幾個月的氣力驀然間松懈,他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時竟連擡擡小指的力道都使不出來。
又見到了赫戎,他一切安好,一如記憶中的模樣,祁重之應該高興的,可他無法做出半點愉快的姿态。
姓…張……
他腦海裏不期然蹦進孟凡林的話,胸口毫無預兆開始篤篤錐痛。
未知過了多久,他們終于落地了。
茂密的樹林足以掩蓋行蹤,他們現處的環境很安全。
刀山火海上走過一遭,蒙在上空的大手撤去,昏紅的光亮映在臉上,祁重之唇色蒼白,渾身劇燙,只在短短的片刻,就像是被抽幹了三魂七魄的偶人,死氣沉沉扶住赫戎胳膊,搖搖晃晃站直了身。
“我一直沒問,”祁重之氣若游絲,喉嚨像被一只巨手扼住了,目光空茫茫落在腳下,說出的話無比艱難,“張易要殺你的那天,義父到底跟你說過什麽?”
赫戎低頭去看他的臉色,發現他一直在發抖。
他在害怕。
害怕心裏的驗證被猜想。
赫戎陷入無來由的沉默,祁重之現在像一座要決堤的山壩,他潛意識覺得,如果自己說出真相,将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祁重之深吸一口氣,眼珠緩緩轉動,擡起頭,目不轉睛看着他的雙眼。
他一句話都沒催促,但勝過千言萬語的逼迫。
“他說,”赫戎終究低聲開口,仿佛聲音低下去了,話裏的刀鋒,割在祁重之身上的力度就能小一點,“你是愛兵成癡,不甘心中原兵道流落在我手中,所以才想親手得到陌刀鑄術。”
“……還有呢?”
“還有,他知道《劍錄》不在我手中。”
他知道,可卻沒讓祁重之知道。
可憐祁重之當時鐵了心認定赫戎就是殺了他父母的仇人,一心想從赫戎手中取得《劍錄》的下落,為此不惜以身犯險,孤身入大松山,差點丢了性命,才将赫戎誘捕了回來。
“也是他告訴你,我曾在大松山附近出現的嗎?”赫戎問。
空氣似乎凝滞了,祁重之沒有回答,他紋絲不動,四肢像灌了泥漿一樣沉重冰冷,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頂湧,沖得他目欲滴血,悲憤欲絕。
對,十五歲時,爹娘死在外域、北疆鬼帥焚城的消息,就是義父帶來的。自此,他便一直将赫戎視作仇人,日日拼命練劍,只盼有朝一日,能只身入關外,取了鬼帥的項上人頭。
天可憐見,後來鬼帥叛逃北疆,逃進了中原境內,經義父費心調查,在大松山左近發現了蹤跡。他還激奮不已地覺得,如今不必跋涉千裏,也能得報大仇,上蒼垂憐,命運何其顧我。
知道這事兒的第二天,祁重之就想也不想地出發了。
他從沒懷疑過這些消息的真假,因為将這一切告知他的人,是在他最絕望時接納他回家,養育了他整整五年的義父。
“義父…哈…義父……”祁重之怆然一笑,打破了久久的沉寂,義父兩個字在他嘴裏反反複複、時高時低地念叨,他好像不可置信,又好像恍然大悟。
“我懷疑過我爹娘身邊的人,可我最不想懷疑他們身邊的人,因為祁家隐居多年,身邊相交最深的人,只有一個——張平森!”
祁重之年方弱冠,從未單獨出過遠門,武學造詣也只在中上,碰上北疆的鬼帥,只能是死路一條。他當初一心撲在報仇雪恨上,竟未仔細想過,一個平日對他呵護有加,磕着碰着都要心疼半天的人,怎麽會在明知道他一定會沖動行事的情況下,還透露給他赫戎在中原的下落,怎麽會在祁重之要遠去大松山時,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
現在想來,不禁不寒而栗,倘若赫戎當真是窮兇極惡的暴徒,那他祁重之的命,恐怕早已葬送在了半年前!
可笑啊,太可笑了……他還自認聰明絕頂,能騙過所有的人,誰知他自己就是一枚随時可棄、任人玩弄的棋子!
他雙目驀地圓瞪,彎腰“哇”地嘔出口腥甜鮮血,赫戎匆匆扶住他,被他輕卻不容置喙地推開,神情似哭又似笑:“人心、親緣、情義,哈哈……”
一直籠罩在眼前的迷霧散開了,以一種絕對慘痛的方式。
——想報仇雪恨,就要鐵石心腸,否則永遠也不會知道,兇手究竟是怎樣的惡鬼。
赫戎當日的話浮現耳邊,他彼時只當是在勸他堅韌心志,別被一次的失敗徹底擊潰,卻原來是在早有預料地教會他,如何在大悲一場後,迅速變得麻木不仁。
“你早就知道了。”
只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他倒不怪赫戎沒有事先提點他,這種事情,除非他親耳從孟凡林口中得到确認,否則就算天王老子來跟他說:你義父就是你的仇人。他也不會相信。
何況是總在被他算計的赫戎。
他強迫自己挺直了脊柱,不肯接受旁人的攙扶,拖着鉛重的步子,慢慢往前行走。
赫戎無聲無息跟在他背後,是一尊鐵鑄的守衛。
夕陽精疲力竭地向下沉去,拖長二人細瘦伶仃的黑影,祁重之頭也不回地走向前方未知的幽暗,任由身上的光亮被點點吞噬、一去不返。
可他即便心血耗盡,步履搖曳,也絕不肯脆弱地倒下。他那一根單薄的脊梁骨支撐住了千鈞之力,是彎折不了的奇跡。
這世上沒有哪怕一件事是能真正逼潰人心神的,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應當由自己來驅使。
赫戎望着他,就像望着十多年前的自己,他的父親曾告訴他,欲想成事,必要勘破萬物生死,做一個淩駕于衆生之上的神靈。
祁重之的義父也告訴他,欲想成事,必要勘破天性人理,做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禽獸。
可赫戎終究成不了神靈,祁重之萬死也做不成禽獸。
他們都是破而後立的普通人,從相隔甚遠的兩條岔路上,天命使然地彙聚到了一線。
入夜了,兩人歇在一顆樹後,他們的肩膀牢牢靠在一起,是因為如此,祁重之才能從赫戎身上汲取上一點兒微不足道的人氣,以确定自己還活着。
他剛剛說餓了,但赫戎沒有動,樹林裏的野物有不少,他猜測赫戎必定聽見了,大約是不想讓他離開視線範圍,才不肯孤身去打獵。
于是他便沒有再提,饑餓讓他異常清醒,沒有絲毫的睡意。
“我想聽故事,”他說,“聽你在北疆的故事。”
“我能有什麽故事?”
“你怎麽沒有,”祁重之輕笑,“大将軍,我可是聽你的故事長大的。”
赫戎有一瞬的茫然,不知該從哪裏講起,他自認為沒有什麽值得記述的經歷,他的過去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戈壁,唯一算得上精彩的,或者是曾征戰沙場、屠戮人命的血腥歷史,可他不覺得這些是能說給祁重之聽的故事,他也确信,祁重之不會想聽這些。
那他想聽什麽故事呢?
“我……”他微微動唇,言語間幾分猶豫,“我喜歡豬牙花,它是紫色的,也好像是白色的,是我見過最好看的花。”
“我阿爹,在我十歲那年的生日慶宴上,送了我滿滿一草坪的豬牙花。我那時還沒有見過野豬,所以一直認定,它們的牙齒就是紫色的,所以我也喜歡野豬……”
作者有話要說: 預收現耽都市文《廢墟上的模特》,看在狗子這麽溫柔的份上,汪汪汪打滾求收藏,求求主子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