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祁重之輕輕一笑,無法想象十歲時還懵懂可愛的小赫戎是什麽樣子:“然後呢?”
“那是我過的最後一個生日,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豬牙花,不過學會打獵後,野豬倒是獵過不少,只是我一度不相信那就是野豬,因為它們的牙齒都是白的。”
赫戎明顯不會講故事,情節十分颠倒,基本是臨時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但祁重之不在意,他聽得很入神。
“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阿爹曾經去過中原,帶回來一件神秘的聖藥,聽說能讓逝去的人起死回生,讓斷了手腳的人重新生長。那時的中原在我們眼中,是一汪充滿危險的深潭,能完好無損打個往返的人,是北疆的勇士。我阿爹被國君封為神殿的巫師,過不幾年,我出生了,被族民奉為神使,阿爹的功勞最大,就又被擢升到了國君座前。”
“他為什麽功勞最大?”祁重之不可思議,“因為生了你?”
赫戎點頭,似乎并沒發覺這其中的邏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祁重之張了張口,不知該從哪裏去評價,只得轉言問:“他帶回的藥,其實就是你身上種的蠱毒,對嗎?”
赫戎不輕不重嗯了一聲:“我們并不畏懼生死,除非是活着時就心中有愧的人,否則死後,都是能歸于天地,回到神靈身邊的。當初北疆的戰亂頻繁,急需一名可以帶兵打仗的将領出現,國君想封阿爹為将軍,但他拒絕了,他說,天神已經有了指定的人選,聖藥就是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
被神選定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年不過十歲的赫戎。
他雖然年紀小,但已經在族中積累了足夠的威信,比起八面玲珑的成年人,族民們似乎更願意相信一名稚齡幼子,而對于國君來說,尚處在天真無邪階段的孩子,也更容易被掌控。
就這樣,還在豬牙花叢中放肆打滾、糾結野豬牙齒究竟是紫是白的赫戎,命運在幾個大人的唇舌間,就輕而易舉地被定下了。
外頭的人在山呼海喝,都認為這個孩子将來會帶領他們走向安穩的光明。赫戎在無數只火把簇擁起的長廊間茫然走過,仰頭去問牽着他小手的父親:“阿爹,我做大将軍了嗎?”
父親說:“不,你還不是,但你很快就會是了,只要過了今夜。”
赫戎不懂,可他仍舊興奮,沒有哪個男孩子不想做大英雄,他也想。
于是他重重點頭:“嗯!我聽阿爹的話!”
祁重之枕着他寬厚的肩膀,心中五味陳雜,小小的赫戎或許不知道,他滿懷期待的那一晚,實則整夜都是可怖的噩夢。
“我忘不了那天,”赫戎神色平靜,捏住祁重之微敞的領口,輕輕給他折了回去,免得着涼,“他把蠱蟲放出來,按住我的腦袋,讓蟲子從我的耳朵裏鑽了進去。”
寡淡的寥寥幾句,卻清晰地勾勒出昏屋血月,神像祭壇,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散發着詭異幽光的蟲子淨長約一寸,正漫無目的地扭屈蠕動。一個早已吓哭了的十歲孩子被最信任的父親忽然摁在地面,尖銳的哭叫被人們的呼喊掩蓋,他眼中盛滿兢懼,神志清醒地感受着蠱蟲在慢慢穿透耳膜,咬開骨血,最終紮根進他的腦中,帶來震徹魂靈的蝕骨劇痛。
鮮血從他殘損的耳朵裏汩汩冒出,他父親的臉半明半暗,手中舉着一把亮白的匕首,開始一次次地割開他柔嫩的皮膚,像在做一場實驗,試驗品就是他的親生骨肉。
堆積起的血液漸漸染紅了半面神殿,是足以令一個成年人致死的血量,可孩子還茍延殘喘的躺在那,渙散的瞳孔遲遲聚不起焦,身上的大小傷口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愈合。
男人湊近他,溫聲詢問:“孩子,餓嗎?”
赫戎大睜雙目,渾濁的眼底映出上方同樣被油彩染得豔紅的神像,他微微張開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男人循循善誘:“你餓了,想吃什麽?牲畜的肉,還是滾燙的血?”
他低沉的聲音響在空蕩的大殿裏,令人不寒而栗。
他胸膛低震,含着笑意長長吟誦:“你想喝血,最新鮮純淨的血——最豔麗漂亮的血——它會讓你獲得力量,獲得擊潰一切的力量——我的孩子,你将是北疆的神,是我一手創造出的神。”
孩子渾身震顫起來,入耳的歌聲像一根長線,牽拉起他無力的四肢,他頭痛欲裂,腦子裏有蟲子爬動的窸窣聲音,他崩潰慘叫,小鬼般倏地竄起,抓住身旁男人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對!哈哈哈哈——就是這樣!”男人被咬穿了皮肉,唇角卻驀地扯起個怪異瘋狂的笑容,他近乎激動地鼓勵,“再深點!再咬得深點!這是敵人的脖頸,你是一匹天生的惡狼,血會是你最喜愛的養料!”
“後來,他從大巫師,又升遷成了大國師。”
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時光仿佛随着赫戎落下的話音一同靜止了,過了許久,祁重之才從腥風血雨的故事中緩慢回神,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這細微的小動作卻被赫戎敏銳察覺到了,他環臂圈住祁重之的身體,往懷中又帶了幾分:“冷?你身上很燙。”
——冷,太冷了,從頭到腳都在發冷。
還有……難以遏制的、強烈的心疼。
他起初讓赫戎講故事的原因,就是想強迫自己從過于壓抑的心境中抽拔出身,免得一朝崩潰,正趁了歹人的心意。而這個故事的震撼程度,恰恰起到了以毒攻毒的作用。
他怔怔搖頭,暗暗揣測赫戎告訴他這些的用意。自從他知道在神草堂遇困的那天,赫戎情急中的話就是對他未來的暗示後,他再聽赫戎講話,總不自覺在猜測,會不會其中有更深的含義在裏面。
豈知赫戎卻說:“你如果還難過,也有我和你一起。”
他猛然擡起頭,撞進了赫戎那雙深不見底的雙目。
剖開心扉,袒露隐秘過往,只為告訴他,你不是一個人在艱難支撐,還有我在。
祁重之眼眶控制不住地發熱,趕在濕意湧出前,及時垂下頭,狼狽埋住了整張臉:“你他媽……什麽時候學會的花言巧語,還專門跑到你祖師爺跟前班門弄斧,丢不丢人?”
他的聲音夾雜着掩飾不住的哽咽,赫戎少見地沒有戳破,只是更石破天驚地說:“我是因為喜歡你,才會這麽做。”
無異于平地驚雷的一句話,把祁重之轟隆隆炸了個灰飛煙滅。
他剛生出的那點兒慰藉,轉眼都化成了無法置信的愕然,饒是他一慣領教多了赫戎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也不由得傻在了當場。
他神志不清地牽了牽嘴角,不知道現下的自己是副什麽樣的表情,魂不附體地問:“你……知道什麽叫喜歡嗎?就突然扯這些淡。”
“我知道,”赫戎垂搭下眼皮,不躲不避地望着他,看得他有種無處可逃的錯覺,直覺赫戎接下來的話,會讓他更手足無措。
果然,赫戎篤定道:“你帶着郡公府護衛來樹林中送藥的那天,擡頭看了我一眼,你很想見我,不止是因為內疚。”
明明該是能讓人面紅耳赤的話,可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像是在聽:你很想吃蘿蔔,不止是因為蘿蔔心甜。
……還因為什麽,蘿蔔心辣嗎?
謝天謝地,他現在想再重新醞釀悲痛,都覺得有點力不從心了。
“如果我今天沒有出現,你會怎麽辦?”
祁重之還陷在赫戎突如其來的告白中無法回神,他原以為,這種事情,要提也是自己先來提,可居然猝不及防地讓赫戎搶了先,只得苦笑:“還能怎麽辦,你不來,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也不知道這份斬釘截鐵的信任是從何而來,并莫名形成得如此堅定,真要追溯一番,大概是在湍急江水中被撈起的那刻,也大概是在四面楚歌時,對方一騎當先,舍命為他殺出一條血路的那刻。
有些情緒是做不了假的,直覺是世上最難欺騙的東西,就像祁重之永遠也忘不了,當日在神草堂後門,赫戎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向他的那一眼;赫戎同樣也深深記住了,拄着拐杖的祁重之站在樹下,擡頭看向他藏身之處時的明亮眼睛。
只是一眼,成功讓兩個曾互相仇視的男人,變得能夠生死相付。
無跡可尋,又合乎情理。
可惜赫戎表忠心的時機選得不對,成功讓本該暖意柔情的氣氛凝固到了尴尬的地步,彼時夜已過半,連蟲鳴鳥叫都聽不見分毫,任何輕微的動靜都能被放大數倍,祁重之一時不知該繼續靠着赫戎好,還是該從他肩側起來好。
兩人又鋼板似的靜默了許久,祁重之終于忍不住率先打破沉寂。
“我覺得,義……張平森的事,并沒有那麽簡單。”
赫戎:“怎麽說?”
“他是個商人,做的是收錢再出貨的買賣,為人又十分謹慎,如果沒有買主,他應該不會去冒這麽大的風險,”祁重之微微蹙眉,“他背後,一定還有更大的買家支持,并且許給了他難以估量的巨大利益,才會促使他下決心背信棄義,甘當身先士卒的馬前鋒。”
赫戎問:“那你下一步要怎麽做?”
祁重之:“揭穿他的事不能急于一時,先放出風聲,引得他自亂陣腳,看能不能暴露出他背後靠山的蹤跡。”
到了現在這一步,局勢越來越複雜,涉及的人也越來越多,只要是和當年之事有關系的人,無論是誰,他都要一個個揪出來,讓他們為做過的行為,付出應有的代價。
說着,他一撐赫戎的肩膀站了起來,甩袖一掃屁股後面沾的灰土:“走,不歇了,先盡快去跟李兆堂會合。”
赫戎跟着起身,說話間就要彎腰去攬他:“你腿走不了,我抱你。”
祁重之受驚蹦開半步,果然掙到了傷口,呲牙咧嘴擺手:“不不,我又不是紙糊的……不不,真不用,爺,您省省吧……哎呦!”
他還是被堅持自我的赫戎抱了起來,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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