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曲水亭,不是一間亭子,而是一座簡陋破敗的茶鋪,歪歪斜斜地搭在榮陽通往京郊的過道上,所有的家當只有兩張木桌,八張石凳,連喝茶的碗都是店家拿自家的土窯燒出來的。
靠裏的座位上坐着位氣質通達的書生,三伏熱天,他皺着眉頭端起茶碗,碗底漂着幾根田地裏随處可見的婆婆丁,滋味苦澀,入口沒過一個屁的時間,就被他忙不疊地呸呸吐了出來。
“亡命天涯,滴水難得,先生可別浪費啊,”祁重之撩開竹排簾子,步伐蹒跚地走進,撿起書生面前的空茶碗重新倒滿,頭也不回地往後遞去,“給他喝,洩火。”
随他一同進來的赫戎從善如流接過苦茶,在祁重之看不見的時候,順手潑在了地上,一滴沒剩。
書生正是李兆堂,他在郡公府做人質時,已經被折騰得不成個人形了,誰知逃出來後,舉目無親的他過得反而更加艱難。
連這壺茶水都是跟店主賒的。
“祁公子?!”他終于見着了一個熟識的人,簡直要熱淚盈眶了,酸着鼻子迎上來,握住祁重之的雙手就不撒開,“你還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赫戎無聲走近前,硬掰開他的爪子,把空茶壺重重放進了他的掌心。
激動萬分的李兆堂這才發現旁邊還有個黑煞神,登時駭了一驚,茶壺“嗖”地從手裏漏了下去,被眼疾手快的祁重之及時撈住,隔空扔給了小二:“再上一壺!”
小二:“好嘞!”
“李先生今後有什麽打算?”祁重之在石凳上坐下來。
李兆堂也坐,不時拿餘光偷偷去瞟赫戎,心底有些發怵:“謝天謝地,有鬼、鬼、赫将軍出手相幫,祁公子總算安然無恙。我今後……還沒想好。”
頓了頓,他想起件格外重要的事:“對了,二位從流光閣出來,可曾見過李殿?”
他突然發問,引得祁重之微微噎住,眼珠不由自主移開,神色有些難言:“他……”
李兆堂目光一凝,隐隐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返回去的時候,雅間已經燒塌了,李殿他……沒能一塊逃出來。”
想起當日情形,祁重之心有餘悸捏緊了拳頭:“抱歉,我救不了他。”
李殿的确無辜,算起來,也有祁重之的責任在內。
李兆堂聽罷,微張着口,神情有些怔忪,好像是還沒反應過來。
“死了?”他嗫嚅了一下,“我出來時,他還好好的呢。”
經歷了一場生死大變,人就像脫胎換骨了一般,如今直面同門的突然逝去,他都不知該以何種情緒去接納。祁重之不聲不響等着他緩神,良久後,只聽他喃喃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阿殿是個好人,醫病無數,來生會投個好胎的。”
祁重之:“請節哀。”
李兆堂側過身去,擡袖輕拭了拭眼角:“阿殿受命下山來接我回去,如今客死異鄉,連個屍骨都沒法收殓,李某愧為兄長。”
那日祁重之心負要事,無暇去關注身邊其他人,只依稀記得,李殿與李兆堂似乎貌合神離,不過轉念想想,再怎麽樣,也畢竟是出自同一門下的師兄弟,感情如何不是外人能随意評說的。
何況這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祁重之被他的悲傷所感染,越想心中越是歉疚,他一咬牙關,忽然起身,嚯地撩開下擺,在李兆堂面前單膝跪地,誠懇道:“此事歸根結底因我而起,致使李殿先生無辜被卷入其中,甚至丢了性命。待我了結了自己的私事,我自請跟先生回濟世峰,向峰主請罪,要殺要剮,絕無怨言。”
“你、你這是做什麽?”李兆堂驚訝萬分,忙去攙扶他,“快快請起,祁公子言重了!”
他邊說着,邊彎腰給祁重之拂去膝上灰塵,祁重之匆匆拉住他,兩人執手靜默半晌,俱是長嘆口氣。
“不提他事,都過去了。公子接下來要去哪?”
祁重之說:“我的斷劍還在郡公府存放着,打算先去拿回來。”
李兆堂一聽,驚惶阻攔:“萬萬不可,孟凡林死得蹊跷,如今城中各處戒嚴,郡公府上下皆被嚴加看管着,此時前去,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祁重之剛要回話,那廂始終沉默的赫戎接口:“我去。”
兩雙眼睛頓時齊刷刷看向他。
他一發話,李兆堂便一下子無話可說了:“這個……如果是将軍前去,那确實有幾分希望。”
祁重之卻反口駁回:“不行。你不認道,以前在客棧後院喂完雞,統共一畝三分地,你回來時都能瞎轉到別的房去。”
還直接推門而入,把人家一對夫妻吓得差點昏過去。
赫戎被揭了老底,可竟絲毫沒有臉紅的樣子,反而将眼睛一斜,以看愚癡兒的目光看向他:“你不會畫地圖嗎?”
祁重之:“……”
有道理。
本來打算要好好籌謀一番,把該如何潛入戒嚴的郡公府,再如何順利脫身而出的辦法都想出來再去的祁重之,就這樣因為赫戎的一句話,十分随意地拍桌定板了。
身邊有個能打的幫手,确實非常省心。
三人結了茶錢,在附近的山根下暫時落腳,确信方圓幾裏內沒有危機後,赫戎便打算空身去了,臨走前,免不了受祁重之的一通唠叨。
“斷了的劍也是劍,你真的不帶着它?萬一碰上個會挽弓的,你打算拿頭去接箭矢嗎?”
“還有這塊布,你蒙在臉上,出來的時候記得帶幾樣值錢的珍寶,就算被發現了,你也最多只會被當成是普通的賊,免得讓人看見你的模樣,把城防軍再給調來,那樣跑都沒得跑。”
“不不——還是不要帶斷劍了,”祁重之蹙着眉,把剛別到赫戎腰間的斷劍又解下來,“萬一有眼尖的,一看這把劍,就能猜到你是誰了。不成,我去給你磨個石片,你別在袖口上,拿出來也方便。”
他邊嘀咕着,邊一瘸一拐地要去找碎石頭,半途被一股力道拽住,接着,一雙微涼的大手不容置喙圈攬過來,環住他的腰,将他從後抱進了懷裏。
祁重之整個愣住了,腳步狠狠一頓,化成了一塊剛直的鐵板。
赫戎微微低頭,唇貼在他的耳邊,輕聲說:“我去去就回。”
低沉的音線混着細微熱風渡進他的耳朵,震得他半個身子都在發麻,他的腦子還沒轉過彎來,腰間一松,背後的溫度便撤開了。
有靴子踏上枝葉發出的吱呀響動,幾片零碎的落葉被抖落下來,沾在他的頭頂。
祁重之長長吸進一口涼氣,才後知後覺發現,剛剛居然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抱我了。
他們當然已經抱過許多次,祁重之腿傷在身,一路上都是被赫戎抱過來的,但那不一樣。
他一時半刻也說不出究竟哪裏不一樣,一個擁抱而已,他卻嘴角壓制不住地上揚,滿心沒有緣由的歡喜充實,愈細想愈雀躍,到最後胸膛微震,低低笑出了聲。
他繞着劍柄上栓的長穗,斷劍在他指尖“嗖嗖”旋轉起來,他嘿嘿傻笑着轉身,一眼瞧見李兆堂站在不遠處,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的笑意登時卡在了臉上,斷劍從手裏唰地飛了出去,“叮”,一頭插進了旁邊的樹幹上。
——壞了,太得意忘形,忘了這還有個人呢!
他仿佛幹壞事被發現的孩子,窘迫極了,方才一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現下反而一下子燒紅了耳根,尴尬萬分地摸摸鼻尖:“哈哈,那個…哈哈,番邦人就是矯情,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話一說完,李兆堂的神色更古怪了。
祁重之接着反應過來,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臭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淨撿不該說的說,人家李先生也是半個番邦人啊!
祁重之急忙解釋:“對不住,我的意思是……”
溫溫和和的李先生平白無故被歸到了矯情範疇裏,複雜不已地擡手制止,眼裏全是惆悵,語氣一副過來人的樣子:“不必解釋,我都懂。”
……你懂什麽了?
更解釋不清了!
祁重之鑽地縫的心都有了,只得匆匆找個要方便的借口,拔下斷劍揣進懷裏,灰溜溜地跑了。
他沿着山腳線慢吞吞地溜達,臉上的潮紅漸漸消散,人便冷靜了不少。其實靜下心來仔細想想,他和赫戎之間,也該有個決斷了。
如果沒有祁重之的摻和,赫戎此刻或許還在大松山裏過着山大王的逍遙日子,雖然死期将近,但他并不在意,能快活一時是一時。可如今被祁重之牽扯進了一樁麻煩事裏,別說逍遙快活,命都差點丢了。
他作為始作俑者,必然要負責,何況抛去這個不提,他也确實喜歡赫戎。
說不清感情在何時而起,明明一開始,他對赫戎的态度還是提防和讨厭的,跟一個在高位待久了的大将軍相處很困難,祁重之不喜歡他滿身的殺伐氣,受不了他桀骜暴躁的性格,看不慣他待人處事的冷漠,唯一能讓人稱贊的,只有那一張天賜的俊臉而已。
可時日一久,才發現赫戎的冷漠和暴躁原來經不起推敲,萬幸祁重之是個難得理智的人,才能逐漸探尋到了他的光芒所在,剖開他堅硬的外殼,看見內裏同樣是柔軟一片的髒腑。
誰能知道,鬼帥披着心狠手辣、冷酷無情的一身利刺,除卻保護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己,只是不想紮到任何一個想靠近他的好人。
好在,祁重之不怕被刺疼。
他想把受盡苦難的小赫戎抱在懷裏寵,也想拉住大赫戎的手,與他并肩去對抗兇猛的病痛。
等查清了一切,報完了家仇,就算走遍山川四海,他也要找到能醫好赫戎的方法,他期待着有一天,能八擡大轎、高頭駿馬,迎娶大将軍回家,從此不問世事,小橋流水,做一戶平常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