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祁重之的眼光很獨到,三個人的膽子合起來也沒有雞蛋大,赫戎剛亮出一枚磨薄的石片,啥事都還沒幹呢,先囫囵吓昏過去一個。
天地可鑒,他只是想割開包袱看看,裏頭到底裝了些什麽。
後跟來的祁重之摸出一根麻繩,把他們仨捆豬似的捆在了一起。收拾妥當後,拍拍手上前,從褡裢被破開的小洞裏伸手進去,掏出兩塊不規則的破石頭來。
——真是兩塊石頭,坑坑窪窪的,不僅不起眼,還很醜陋。
赫戎眼中現出明顯的鄙夷:“你們中原人居然走私石頭。”
“什麽叫‘我們’中原人?”祁重之搓起一塊石頭上的細灰,捏到鼻前輕嗅幾下,心中已有了定論,“不懂別瞎說。啧……這應該是寒石散,已經被朝廷明令禁止在民間販售了,要想使用,必得拿由官府登記在冊的大藥鋪的條文,才能批下幾兩只夠藥服的分量來,我說他們怎麽這麽緊張。”
他談事的時候,聲勢總會不自覺地低沉下去,明亮的目光微凝,有平時不多見的穩重。沒怎麽見過“世面”的赫戎每每聽這時的他講話,都忍不住好奇,他怎麽好像什麽都知道?
“寒、石、散,”赫戎有樣學樣重複一遍,“幹什麽用的?”
“是一種毒,有一定散熱的功效,但藥性很兇,價格昂貴,有錢的婦人常用來養顏駐容,不少官老爺們也有在房事前服用它的習慣,因為它抛去有毒不提,還能使人增強體力,變得亢奮、敏感,以及……壯陽的效果也很顯著。不過都是在飲鸩止渴。”
提起這個,祁重之還有些難言之隐。
當初在郡公府,他沒少受孟凡林的騷擾,那家夥隔三差五就找機會來占便宜,起先看他抵觸情緒嚴重,還曾試圖在他每日喝的藥裏摻寒石散,幸虧他多長了個心眼,聞着味道不對,事後尋個沒人的地方及時催吐了出來。
即便如此,還逼得他不得不光膀子站窗邊,連吹冷風帶灌涼水,半宿才壓下去火。要是全喝進了肚子,恐怕當夜就得晚節不保了,想起來就反胃。
他皺皺眉,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反正不是好東西,以後躲它遠點。我還沒有問你,你是怎麽做到讓馬匹聽你號令的?”
他早就好奇了,能命令動人不算稀奇,可能讓聽不懂人話的馬也跟着你的指令走,實在是一樁奇事。
“很簡單,”赫戎說完,輕輕吹起段悠長的小哨,老馬似有所感,居然也跟着仰頸長嘶了一聲,并把馬頭主動湊過來,馬眼阖起,讨好地去蹭他的臉頰。赫戎的掌心緩緩撫上它的額頭,像是佛堂裏在給新弟子摩頂受戒的師父,有種奇異的儀式感,“馬都是很有靈性的動物,它們能聽得懂你的話,只要你耐心和它說。”
“你知道熬鷹嗎?”他又問。
祁重之看得津津有味:“略有耳聞。”
赫戎:“和熬鷹的道理差不多,鷹是特立獨行的,你馴服了一只鷹,不一定能馴服其他鷹。但馬往往是有共通性的,它們喜歡群居,習慣聽從自己首領的號令,普通的馬,只要找準方法,很容易接受引導,而那些脾性暴烈的馬,可能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馴化。”
“不過烈馬和雄鷹是一樣值得人去花心思對待的動物,它們都很驕傲,只有比它們更驕傲的人,才能令它們甘心臣服。”
“我還以為你們番邦人都會馴馬。”祁重之說。
“什麽叫‘我們’番邦人?”赫戎露出一絲笑意,帶着點揶揄的味道,“不懂別瞎說。我小時候,馬是我唯一能接觸的夥伴,幾乎終日和它們為伍,所以對馬的習性很熟悉。普通人的馴馬,不能拿來和我相比。”
“嘿呦喂——”祁重之哭笑不得撸起袖子,作勢要揍他,“行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嘴越來越厲害了。”
兩人打打鬧鬧,一路牽着老馬,并三個半死不活的走私商販,沿着月光映出的羊腸小道,慢悠悠逛回到了小饅頭山。
豎日清早,因為赫戎被下了禁足令,只能留守在密林中做臨時看管的牢頭,在祁重之和李兆堂二人僞裝好了外貌,将要出發時,發現他的模樣不大高興。祁重之心軟,也怕他拿那三個倒黴蛋出氣,再給鬧出人命來,便現給赫戎折了根長枝條、磨了塊底部尖頭部圓的石陀螺,讓他沒事兒的時候抽着玩。
“他比你還大幾歲,倒是總在被你當孩子哄。”走在路上,李兆堂想起方才場面,不禁無奈笑笑。幾日相處下來,他都不太相信赫戎是傳聞中那個陰狠可怕的鬼帥了。
祁重之得意洋洋:“論起打架來,他無疑是祖師爺,但論起吃喝玩樂,他就只有在我面前當孫子的份了。”
年輕人神采飛揚,談起心上人時,語氣裏盡是揮之不去的喜悅。這份情緒難免感染到身邊人,換來李兆堂一陣長長感嘆:“英雄配俠客,在年華大好時,得遇生死之交,結下挽發之情,是生平大幸,令人羨慕啊……”
祁重之意外從他語氣中聽出幾分惆悵,忍不住偏頭看去,竟見他眼中似有濕跡,當下一怔,放輕聲音問:“先生?”
“啊,”李兆堂恍然被喚回神,恍然意識到自己失了态,忙擡袖逝去眼角沒來得及落下的眼淚,尴尬不已,“讓你見笑了,只是觸景生情,不自覺想起了一位故人。”
祁重之訝異:“先生曾也有這樣一段感情嗎?”
李兆堂否認:“不不,我們更似兄弟,可惜脾性打小不和,在一起嬉鬧之餘,也總是吵架,長大後便分道揚镳,各奔東西了。”
祁重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是李殿嗎?”
李兆堂霎時便沉默下去,眼神染上幾許黯淡,看來被祁重之猜中了。
“我本是師兄,可幼時身體不好,反而是他這個做師弟的照顧我良多。他是個機靈人,嘴從小就甜,很會讨大人的喜歡,連一向嚴厲的外公見了他,也總是笑得合不攏嘴。而我恰好相反,性子沉悶,天天除了看書,就是躲在房裏制藥,他勸我多出去走動走動,我還一個勁的嫌他煩。漸漸的,他就不再找我了,我反而開始不習慣。有一天早課,他沒有去上,我主動帶了早飯去找他,卻不經意間發現,他居然在房間裏偷偷研制苗疆毒術。”
說到此處,李兆堂憾恨閉目:“我那時年輕氣盛,認為他心術不正,不分青紅皂白就将此事告知給了外公,外公勃然大怒——”
“罷了,”他欲言又止地搖搖頭,“都是陳年舊事了,如今陰陽兩隔,不知他還記不記恨我。”
祁重之按了按他的肩膀。
說話間已到了城門口,如今守城的護衛比平時多了一倍,不過嚴查的都是出城的人流,估計沒人能想到,祁重之他們敢去而複返。
“喂,那邊的兩個,幹什麽的?”
他們剛剛走近,便被守衛攔住了。兩人整了整衣服,互相對視一眼,祁重之微微點頭,率先迎了上去。
“哎呀,軍爺,您辛苦了!”他臉上賠着笑,悄悄拿出一錠碎銀,匆匆忙忙塞進守衛懷裏,指指後面駝貨物的老馬,低聲下氣說,“您拿着喝茶——我們是京郊的小商戶,收了點家鄉土特産,來榮陽碰碰運氣的,勞煩您給行個方便吧?”
他口音确是京城人無疑,嘴上兩撇現粘的小胡子,眼睛擠成兩條細線,笑得十分谄媚。守衛掂了掂手裏碎銀的分量,哼笑一聲,朝同僚們擺了擺手,示意放行。
“多謝軍爺!”祁重之不忘點頭哈腰地道謝。
等他們走遠了,守衛靠到牆根,偷偷摸出銀子,湊到後槽牙上使勁一咬,喜滋滋拿出來一看,卻當即變了臉色。
——銀子不是假的,但銀子底部印着一道細小的紋刻,正是郡公府的印記!
守衛如臨大敵,着急忙慌招來同僚商議。
“你說他倆是賊?拉倒吧,哪家的賊敢大搖大擺上街?”另一個守衛不相信。
先發現印記的守衛一瞪眼:“可又有哪家的賊臉上印着賊這個字了?郡公府一直封鎖着,前幾天卻無緣無故丢了一批財物,他們不是賊,那這銀子是怎麽來的?”
頭一個守衛說不出話了,皺着眉撓頭:“那怎麽辦,告訴趙捕頭去?”
“當然得去!”守衛二說,“老是抓不住逃犯,趙捕頭已經對我們頗有微詞了,如今逮着個去過郡公府的賊,也算小功一件啊!”
“對對對,”衆人連忙附和,“哥幾個先跟着他們,找倆人回去報信,等趙捕頭來了,看他們還往哪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