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入夜後的城區,最熱鬧的便屬各大花街柳巷。姑娘們倚着精雕的欄杆說笑逗鬧,柔腸百轉的眸子只消往路上輕飄飄一掃,便能勾來數不盡的風流江湖客。

祁重之對風月場所十分熟悉,都不用老鸨招呼,領着面紅耳赤的李兆堂長驅直入,拐進間雅座便歇下了。

看來從前沒少縱情聲色。

李兆堂一個讀書人,倒是怪難為情的:“要是讓将軍知道我和你來這種地方,怕是得急得把我活剮了。”

有侍女扭扭捏捏來奉酒,祁重之往她胸口塞了一錠銀子,三言兩語打發她下去,聽了李兆堂的話,不太在意地說:“怕什麽,你不說,我不說,他就不知道。”

何況他也不幹什麽壞事。家有美妾,別的都是庸脂俗粉,看不上眼。

李兆堂可不比他輕松,他生平頭回來逛妓院,從心到身都覺得對不起從前讀過的聖賢書和列祖列宗,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

“咱們磨蹭到後半夜,就找機會出城去,”靡靡樂聲中,祁重之淺淺嘬了口小酒,眼角眉梢被大紅燈籠映得醉意熏然,但實際很清醒,只是有些疲乏,“幾天不見赫戎,我也怪惦記他的。”

他近來行事,雖則一如既往麻利,但總容易有種力不從心的錯覺。每每從緊繃着的狀态稍稍放松下來,就覺得渾身精疲力竭,很想撂挑子不幹。

“你來的時候——”李兆堂坐立難安,似乎有什麽不好開口的話想說,前後鬼鬼祟祟一看,才湊近他小聲問,“有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勁?”

“嗯?”祁重之掀起眼皮,“沒有,怎麽這麽問?”

李兆堂擡起手,悄悄指了指門口。

他們位居二樓,探頭往下一瞧,就能把整個妓院覽個全貌。剛剛進來的時候人流太擠,沒看出有什麽不妥,此刻人雲稍微散開了幾許,便見各個出口都增添了好幾個壯碩的黑衣護院。

李兆堂憂心忡忡,手心都開始冒汗:“妓院裏……也需要那麽多護院來看守嗎?”

——确實不正常,把一個尋歡作樂的地方弄得凝重壓抑,誰還樂意來?可看今晚的客流,卻又不像是受了影響的。說明只是今日如此戒備。

祁重之強打起精神,擡手往下一壓,示意他先別心慌。招來剛剛奉酒的侍女,換上副笑意吟吟的神色問:“姐姐,今天是有什麽大人物來咱們這裏玩嗎?”

侍女的目光滴溜溜在他俊俏的臉上打轉:“天天都有大人物來的,相公說的是哪一個?”

祁重之意有所指:“能有這麽大排場的,起碼也得是府尹以上的官。”

侍女“噗嗤”一笑:“猜錯啦,府尹大人從不親自來,都是叫姐妹們過去的。”

祁重之意味深長點點頭:“哦——那這是?”

“你說那些護院嗎?”侍女眨眨眼睛,“你還不知道?今兒個晌午後,酒肆門口突然死了人,整整五具屍體呢!可吓人了。”

“死人?”祁重之皺眉。

侍女繪聲繪色,仿佛親臨其境過似的:“是啊,五個大男人,死狀凄慘,不知道是被什麽厲害兵器給捅死的,血流了一地,兇手到現在還沒找着。因為死的是榮陽城裏出了名的流氓頭子,大家都傳言說,這是行為不端的人遭了報應,所以各大酒館勾欄院前,都增添了護衛,免得出事。”

祁重之彎唇:“如此說來,我們豈不是也算行為不端的人?”

侍女嬌嗔着搡了他一把:“可不是嗎?屬你最不端了。”

外頭有人喊她幹活,她不大情願地站起來,戀戀不舍地去了。祁重之慢慢收斂笑意,看向對首同樣神情凝重的李兆堂:“先生也覺得事有蹊跷?”

李兆堂:“酒肆裏的流氓頭子,不就是那個……他本來就是将死之人,可死的時機未免太巧了,恰好在你被追捕的時候,而且死的不止他一個,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有人冥冥之中在幫他們一樣。

祁重之緩緩摩挲着下巴:“我說怎麽越逃越痛快,還以為是徹底甩掉了官兵,原來是別處出了人命,讓他們不得不放棄我這個‘賊’,轉而去追查殺人的要犯。”

是單純的巧合嗎?如果不是巧合,那幫他們的會是誰呢?

李兆堂猜測:“你說,會不會是将軍偷偷溜進來——”

祁重之哼道:“如果是他進來了,用的辦法鐵定是一咯吱窩一個,把你我大搖大擺地夾出去,然後引來一屁股更多的追兵。”

“不過,”他若有所思,“我倒是有點好奇了,除卻赫戎,還有什麽人能在大庭廣衆下殺人于無形,還能不被看出蹤跡?”

李兆堂大驚失色:“你不會是想去查查是誰吧?公子,可千萬別啊,咱們好不容易跑出來的,再回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他這不是還什麽都沒說呢嗎?祁重之被噎了個夠嗆,嚯地站起來,“走走走走走,哪也不去,咱們現在就出城,好不好?”

他看李兆堂是真被吓怕了,他自己雖然确實好奇,但也不至于為了湊熱鬧而往火坑裏跳。

城門口的防衛比來時多了許多,但基本都是沒什麽用的花架子,兇手沒找着,甚至連長什麽樣、有什麽特征都不清楚,加大力度篩查也篩不出個鳥來,總不能逮住一個出城的人就問:你今天殺人沒有?

祁李二人又喬裝打扮一番,裝成是回鄉探親的藥商,這回的理由很“正當”,祁重之不必佯作猥瑣姿态,竟比進城時還容易蒙混過關。

李兆堂虛汗出了一籮筐,發誓再也不幹這麽危險的買賣了,人老了,吃不住折騰。

“你才多大年紀?三十都不到,幹嘛總跟老頭子一樣?”祁重之話說一半,視線裏閃進幾個人影,他止了話頭定睛一瞧,前方老官道上,赫戎直挺挺站在那裏,手裏握着一段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捆在那三個倒黴蛋的身上,他居然就跟遛狗一樣,直接把那三人牽出來了。

驚喜躍上祁重之的眉梢,他腳步登時輕快許多,一溜煙撇下李兆堂,讨糖的孩子似的奔了過去,嘴上卻說:“我不是讓你老老實實在山裏等嗎?怎麽跑出來了,前面就是榮陽的側城門,很容易被發現的,你不要命啦?”

“不要命了,”及至祁重之到了眼前,赫戎一下子松開繩子,雙手捧住他的後腦,忽然低首,兩人就此額頭相觸,緊緊貼覆在一起,到了鼻息交融、唇瓣淺蹭的地步,“要你。”

好像一種北疆.獨特的儀式,親昵中含着難以道明的莊重。祁重之聽見赫戎如此說,在極近的距離,用深如瀚海的聲音,一字不漏地震進他的耳朵,把連日來的疲憊與緊張都給震散了,只剩下酥了半邊的身子,恨不能溺死在赫戎的思念裏。

只是一兩天沒見,怎麽鬧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番邦人真的矯情。

他心裏故意腹诽着,卻忍不住閉上眼睛,靜靜貪戀了一會兒赫戎皮膚微涼的溫度。在李兆堂實在看不下去,驚天動地咳了數十聲後,才戀戀不舍地放開。

退開幾分,才得以撞見赫戎略微幹裂的嘴唇,以及眼下新泛出的淡淡烏青。祁重之心尖一跳,探頭往他身後一瞧,果然見那三人也無精打采靠在一起,皆是一副快要虛脫的凄慘模樣。

他不可思議道:“你…你不會一直站在這裏等吧?”

看這樣子,恐怕是自打他進城以後,赫戎就沒再挪過腳。

“你傻子嗎?”祁重之心疼極了,忙從腰間解下酒壺,不由分說塞到他手裏,“快喝口水。把他仨放了吧,走,跟我回去。”

那三人如獲特赦,連聲謝也不敢道,見鬼似的跌撞跑了。李兆堂望着他們屁滾尿流的背影,感慨鬼帥不愧是鬼帥,即便辭別沙場,還是有他的“可怕”之處的。

他想給祁重之一個“你看,果真等急了吧”的眼神,可惜祁重之一心撲在赫戎身上,沒看着。

站樁似的杵了幾天,赫戎倒不見什麽疲色,喝過兩口烈酒,他問道:“你們遇上了什麽麻煩?”

祁重之啞了啞口。

他本來不想跟赫戎提的,結果開場就被看出端倪來了。

他摸摸鼻尖,只好從實招來。

“我不小心把沒改印記的銀子交給城門口的守衛了,被他們發現了不對勁,差點把我倆當賊給抓起來,好一通逃,所以耽擱了時間,讓你久等了。”

赫戎當即皺眉:“你不是把銀子分類裝起來過嗎?你不應該會犯這種錯。”

“你也記得我把銀子分起來裝的?”祁重之一拍大腿,“那看來我沒記錯啊,可怎麽就出了岔子呢?”

李兆堂小聲插嘴:“會不會是在裝的時候就裝錯了?畢竟公子那會兒腦子不太清楚。”

“不會,”不等祁重之開口,赫戎率先反駁,“他不是會因此誤事的人。”

否則他也不會選在祁重之忙正事的時候去打攪。

祁重之亦然,他還是清楚自己的秉性的,之前就在疑惑,現在有了赫戎的确定,便更加琢磨不透了。

赫戎沉默片刻,視線毫無預兆轉移,徑直冷厲懾向了李兆堂。

李兆堂愣怔一瞬,忽然後退半步,面露惶恐。

“将軍……将軍懷疑是我調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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