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雪融

蔣息像個冷面殺手,專門朝着自己開槍。

可是,這一槍開出來,難受的不僅他一個。

他爸爸聽着不舒服,裴崇遠聽着也心疼。

裴崇遠捏了捏他的手:“小息,別這麽說。”

只有裴崇遠能澆滅蔣息熊熊燃燒着、即将讓他理智喪盡的怒火,他攥着裴崇遠的手,擡起來,示威似的對他爸說:“我就給他操,我就跟他好,當年你不想管我,現在你沒資格管我。”

蔣息記恨他爸,也記恨那個自稱是他媽的人。

他們親手打破了一個孩子的美好幻想,毫不留情地把“多餘”的标簽貼在了他的身上。

那時候覺得他多餘,後來又裝模作樣的想讓自己看起來是個貼心的家長,這在蔣息看來,過分可笑。

蔣息說:“是不是覺得我花了你的錢就應該什麽都聽你的?別想了。我就是有人生沒人養的野種,你指望一個野種有什麽教養?”

他笑着瞥了一眼他爸,然後拉着裴崇遠走了。

這一次,蔣息他爸沒有再追上去,站在那裏看着自己的兒子牽着一個男人的手逐漸走遠。

他氣得牙癢癢,卻無可奈何。

走遠的蔣息咬着牙一語不發,眼裏滿是怒意,拉着裴崇遠越走越快。

“小息。”裴崇遠突然站住,把人拉回身邊。

蔣息因為氣憤,劇烈地喘息着,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甚至有些頭暈。

裴崇遠把他冰涼的手包在自己的手裏,低頭哈了哈熱氣,又搓了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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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帥的啊。”裴崇遠故意笑着給他纾解,“剛才那一瞬間,我差點兒管你叫哥。”

蔣息終于笑了,看着他說:“裴哥,你別開玩笑了。”

“真的,特有氣勢。”裴崇遠說,“你把他氣夠嗆,但你自己也沒好多少。小息,我沒法說讓你別跟他生這麽大氣,但氣一會兒咱就忘了吧,要不裴哥看着心疼。”

裴崇遠早就聽佟野說過蔣息脾氣不好,但這是頭一回看見這孩子發這麽大火。

說出的那些話跟刀子似的,全都往自己身上紮。

什麽給男人操,什麽野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裴崇遠勸他:“以後再吵架,別朝着自己開槍,認準了對方的心髒,一擊斃命,別禍害自己。”

蔣息皺着眉看他,聽見裴崇遠對自己說:“你不心疼自己,我還心疼呢。”

這麽一句,讓蔣息想哭。

他真的挺委屈的,從八歲開始的委屈,積攢了十年。

當年原本以為自己跟別人一樣,有疼他寵他的父母,有優渥的生活,只不過爸爸媽媽都更忙一些,不能經常陪他,甚至三口人很少能聚在一起。

結果後來才被告知,他們不常跟他見面,并不是因為工作忙,而是因為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只有他是多餘的。

能不委屈嗎?

能不想哭嗎?

那時候的蔣息抱着他媽媽的腿求着她留下來陪他,拉着他爸的手求着他別走。

他們答應得好好的,結果轉身就把他自己扔在了空蕩蕩的家裏。

八歲的蔣息沒人要。

十八歲的蔣息站在除夕的街頭,被裴崇遠抱住,輕輕拍着他的背,安慰說:“好了,咱們還得好好過年呢,別讓外人影響了心情。”

蔣息笑:“裴哥,謝謝你。”

蔣息跟裴崇遠去了超市,下午時分,他們結賬的時候超市已經準備關門,收銀員笑着跟他們說除夕快樂,蔣息難得笑得開心,也回應了一句:“除夕快樂,辛苦了。”

他們大包小包地提着袋子回家,裴崇遠說:“也得虧了你,要不今年我還得自己吃速凍餃子。”

其實他這句話不過是為了安慰蔣息,原本他今年是打算去跟媽媽一起過年的。

蔣息笑,不說什麽。

不說什麽,但心裏是感動的。

其實蔣息明白,人家裴崇遠未必就沒有別的安排,不過是挑了好聽的話給他聽,哄他開心罷了。

可說回來,有個人願意這樣哄自己開心,又有什麽理由不知足呢?

他們滿載而歸,到了小區大門口,蔣息看見那輛車還停在路邊。

他沒理會,跟着裴崇遠往裏走。

小區物業保安從保安室出來,遞給他那串鑰匙,說:“蔣先生,這是之前那位先生留給你的,讓幫忙轉交。”

蔣息看了一眼那鑰匙,又瞥了一眼那輛車。

裴崇遠以為他不會接,沒想到蔣息直接伸手拿過鑰匙,跟保安道了謝。

蔣息對裴崇遠說:“裴哥,咱們把東西放車上吧。”

他帶着裴崇遠走到車邊,開了後備箱,把東西全都放了進去。

然後,開着車,進了小區,回了家。

車開進車庫,裴崇遠直接驚了。

三輛車并排停在那裏,一輛比一輛貴。

裴崇遠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小看了蔣息,這孩子的家庭,還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蔣息停好了車,靠在那裏沒動。

“裴哥,你帶煙了嗎?”

裴崇遠拿出煙,點好,遞到了他嘴邊。

蔣息笑着道謝,然後看着另幾臺車說:“看見了嗎?他們就是這麽愛我的。”

他說完,笑出了聲:“不過也對,人家在我身上花了這麽多錢,我他媽還有什麽可不知足的呢?難道不應該感激地跪下給人家磕頭嗎?”

裴崇遠捏了捏他的大腿,意思是讓他別這麽說。

蔣息吐了口煙,有些失神地看着外面。

“我小時候,八歲之前,以為自己特幸福。”蔣息說,“吃得好住得好,每天有阿姨照顧,爸媽很少陪我,但我知道,不是因為他們不愛我,是因為他們工作忙。”

蔣息抽了口煙,微微仰頭,說話時,喉結上下顫動:“我一直努力做個乖孩子,不給他們添麻煩,他們每次回來,當然了,他們很少會一起回來,他們每次回來,我都給他們表演我新學會的東西。彈琴,背詩,寫字,不停地讓他們知道,我很乖,很聽話,想聽他們誇我。他們那時候也确實表演得很好,演得像是一對兒好父母。”

裴崇遠安靜地聽着,也點了支煙。

“然後呢,這面幸福家庭的鏡子是怎麽被打碎的呢?”蔣息皺起了眉,嗤笑一聲說,“我八歲生日,他倆難得一起回來給我過生日,結果,我爸正牌老婆帶着孩子來了,指着我媽叫□□,我被她兒子壓在身下打,被罵是野種。”

裴崇遠也眉頭緊鎖,看向了他。

“那時候我不懂那麽多,被打的時候還是懵的。”蔣息說,“後來才知道,我媽不能算是小三,因為我爸跟他老婆認識之前他們就在一起了,分手之後我媽發現懷孕,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分手了就把我打掉啊,他們沒有,竟然把我給生了出來。”

蔣息笑:“傻逼。”

他抖了抖煙灰,垂眼看着那煙灰掉在了褲子上。

“有時候不得不感慨物種的多樣性,有句話怎麽說的來着?人類的喜悲并不相通。”蔣息說,“後來我聽說他們決定要這個孩子,是跟分家裏財産有關,操,我的出生都是他們的棋子,想想都覺得惡心。”

裴崇遠向來巧舌如簧,這是頭一回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蔣息解開了安全帶,往裴崇遠那邊靠。

裴崇遠很是配合,往這邊挪了挪,讓蔣息靠着自己的肩膀。

蔣息說:“裴哥,我有時候就會覺得自己活着很惡心,我一想到自己流着的是他們的血就恨不得那一把刀劃開動脈,把血放幹淨。”

“小息,”裴崇遠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腕,“別犯傻。”

蔣息笑着伸出左手,翻過來讓他看自己的手腕。

“高中的時候幹過一次,真的疼,”蔣息說,“當時學着電影裏人家割腕自殺的樣子,躺在浴缸裏,拿着刮胡刀的刀片劃手腕上的血管,真疼,疼得我手都發抖。”

裴崇遠看着那疤痕,仿佛看見了幾年前蔣息心如死灰的破碎模樣。

他突然覺得,自己是真的粗心。

總以為對蔣息比從前的情人上心太多,溫柔太多,卻在這個時候發現,自己還是那個只真心愛自己的自私鬼。

蔣息手腕上的傷疤很明顯,他竟然從來沒注意過。

他輕輕地摩挲着蔣息手腕上的疤,輕聲說:“以後不許了。”

蔣息笑:“嗯,我才不死。”

他說:“那次之後我就知道了,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太他媽疼了,不想來第二次。”

裴崇遠側過頭,親他的額頭。

“他們各自有家這事兒徹底在我面前捅破之後,也懶得僞裝了,”蔣息笑着抽煙,“我爸讓我跟他走,我媽讓我跟她走,結果倆人大打出手,一個花瓶砸過來,他倆沒怎麽樣,砸到了我身上。”

蔣息說:“很可笑啊,那時候都争我,是因為多個孩子能多分家裏的財産,後來他們爸媽都不讓我進門,我就成了他們恨不得立刻甩掉的拖油瓶。我可不就是野種麽,野種能有什麽教養呢?我就是花着他們的錢還罵他們的狗雜種,忘恩負義,不懂感恩。”

裴崇遠不知道這些話都是誰對蔣息說的,但一定有人這麽說過。

他心疼得不行,就算是現在的蔣息也不過才十八,這麽多年承受的這些,又有誰真的心疼過?

裴崇遠受不了這個,側過身壓着蔣息接吻。

聽不下去了,不敢再聽了。

蔣息的每句話都像是拿着一把很鈍的刀在剜他心頭的肉。

“小息,”裴崇遠吻他,輕撫着他的臉說,“你不是拖油瓶,他們不愛你,沒關系,你現在有我了。”

你現在有我了。

這是一句多動聽的話,滿載着愛和承擔。

蔣息從來都不是那種會把自己的人生寄托于他人的類型,因為他很清楚,他不能,也不應該。

但是此刻,他信了裴崇遠的話。

蔣息笑:“好啊,有你了,你不能甩開我。”

裴崇遠哄着他,安慰他:“現在開心點兒了?那咱們是不是應該回去貼春聯準備過年了?”

“你貼?”

“咱們倆一起貼。”裴崇遠放開他,收拾了一下準備下車,“來吧,別想偷懶。”

他下了車,蔣息坐在那裏看着他笑。

隔着車窗,外面的人沖他招手。

蔣息突然覺得好像那些年裏的委屈在這一刻全都蒸發掉了,他的春天提前到來,雪都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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