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1)

不安。

自從徭役出發那天至今,都沒有睡好過一次了,田東披衣起身,望着滿天繁星唉聲嘆氣。

“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坐在那裏吓唬人啊。”秦氏被他吵醒,翻了個身不滿的嘟囔。

次日清晨,田東一如往常收拾農具準備下地幹活,卻被“砰砰”的敲門聲吓了一跳,只聽見門外還穿來了嘈雜的人聲,疑惑間,他打算過去開門,卻被秦氏阻止了。

“這敲門聲聽來也不是什麽善茬,我去看看先。”

門外黑着臉的海石锲而不舍,收上使的力氣恨不能把那木門拍散,“開門開門,今天你們要是不出來,我還就不走了,反正我不用下地幹活養家糊口,看誰耗的過誰。”

聽這聲音,秦氏就知道來人為誰,心道不好,她肯定是為了田野的事來理論的。

黎恬霜竟比不上剛恢複身體的海石腿較快,一路上跟的氣喘籲籲,好不容易到了,連忙阻止她,“海石,海石,要不就算了吧,反正田大哥都走了,再鬧一場也改變不了什麽,更何況你懷着身孕,有個好歹我可怎麽交代啊。”

“誰說的?把他家砸了,我心裏就好受了,晚上就能多吃一碗飯,也不枉我這些天為了治病所受的苦!”她甩開她的手,繼續拍門喊到,“趕緊開門,不然我找人來硬闖了。”

秦氏自然也不是好惹的角色,被人罵道臉前豈有不還嘴之理,當即開了家裏大門,說話的聲音依舊尖利,“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弟妹啊,腿好啦?腿好了就在家養胎,別出來亂跑,省的孩子承了你瘋蹄子的毛病。” “你說話客氣點,”海石沒說話,黎恬霜先生氣了,“出生鄉土,可不是你口無遮攔的借口。”

“客氣點?大清早踹人家大門就有教養啦?”秦氏捂着嘴作偷笑狀,做作姿态把海石的火澆的更高,“我知道你們今天來是幹嘛的,不就是為了徭役的事嗎,既然來了,咱們就好好說道說道。”

其實吧,依照秦氏多年持家經驗,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再難纏的人,跟她多掰扯一會兒,火氣下去了,事情就翻篇兒了,這是規律。

可她不知道,海石不是普通人,自然做事也不講規矩。

打進院子開始,海石的手腳就沒停下來,不論是井邊的水桶,剛曬好的高粱,還是晾藥材的架子,全都被她不留情的踹翻了,黎恬霜見此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跟在後邊護着,“哎呀,海石你小心啊,別動了胎氣啊,差不多算了啊。”

秦氏被她這出其不意給吓愣了,火冒三丈七竅生煙,推着田東說,“你在這傻站着幹嘛啊,快去攔住她啊,這麽下去咱家就剩空屋了,哎哎哎,別動我剛洗的衣服。”

可惜話音剛落,衣架就被人掀翻在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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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這麽大,田東還沒見哪個女子有這般架勢,想攔又不敢攔,只能苦着臉對氣的打嗝的媳婦說,“她她她,她懷着身孕呢,我萬一力氣大了傷了人咱可擔不起責任啊。”

“你個窩囊廢,你不去我去。”秦氏狠踩他一腳,捋着袖子就跟了過去。

循着海石氣味找來的狐齡見此情景也傻了眼,趕快趁人不注意施了個定身咒,擋在她身邊以免被秦氏撞倒,“這是怎麽了?啧啧啧,看着滿地狼藉,這丫頭不得了啊,腿剛好就這麽大殺傷力。”

“海石非得來,說要給田大哥讨個公道,誰知道來了就砸東西,您可勸勸她吧。”黎恬霜着急忙慌的說。

這件事狐齡也略有耳聞,當時兩人還一起想詞兒罵這對夫妻,她撓撓下巴,略有所思的說,“怪不得她突然對治病抱着那麽大的熱情,合着是報仇心切啊。”

再看這狼狽的院落,她竟露出滿臉的欣慰,“臭脾氣還是沒變,不過……”環顧衆人,她壞笑一聲,“幹得好!你盡管砸,老娘保護你,看誰敢碰你,我把他肋骨都敲斷。”

說完就解了法術,得意洋洋的拿鼻孔看秦氏。

有句老話怎麽說的來着,花貍虎找癞□□——臭味相投,這兩人既然能抛卻仙妖之別成為至交幾千年,還是有原因的。

“你們,你們欺人太甚。”眼見自己辛苦曬得高粱跌入灰塵,海石的目标轉向屋內,秦氏再也按耐不住,喊叫着想沖上前阻止,卻被狐齡躲在袖子裏的手輕輕一指,定住了。

“哼,讓你們騙我,騙田野,不給你點兒教訓,指不定以後還得欺騙多少老實人呢。”

“住手!”

正當場面混亂不堪,門口中氣十足的一聲厲喝,讓衆人都回頭看去,哦對,除了秦氏。

田老爺子天不亮就下地了,不到晌午煙袋就空了,尋思回家來多拿點,竟看見這般景象,心裏難免不生氣,老臉黑面,鼻子喘着粗氣,就連向來得他疼愛的田東都瑟縮了脖子。

然而海石被人寵壞了,管他前輩晚輩,見這老頭如此義正言辭,心裏更加生氣,跳腳道,“你讓我住手我就住手,我是來撒氣的,不是來聽話的,同樣都是兒子,臭老頭你偏心眼,害的田野連準備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人帶走了,你們都是一個茅坑裏的石頭,臭成一個味兒,誰也不比誰好!”

“海石,這好歹是田大哥的親爹,你別這樣,”黎恬霜拽着她的袖子說,“等他回來知道這事,嘴上不說,心裏肯定也不好過啊。”

“丫頭,有什麽事,我們進屋說,哪有挺着肚子的人還上蹿下跳,成什麽體統!”田老爺子難得沒跳腳,叼着沒煙葉的煙杆往屋裏走。

被解了定身咒的秦氏狗腿的跟了上去,嘴裏嘟嘟囔囔叫苦連天,“爹,你可得給我們做主啊,你看她這一家人,平日裏不供養您就算了,現如今還來這打砸撒潑,東子好歹是大哥,傳出去面子往哪擱啊。”

哪知田老爺子破天荒沒幫她的腔,站在屋門口定住,轉身下了驅逐令,“行了,你們趕緊把院子裏收拾回原樣,我跟這兒媳也說說心裏話。” 莫名吃了癟,秦氏自然不樂意,狐齡一腳就把她踹到一邊去,“讓你收拾沒聽見啊,田野可不是我夫君,我可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對這脾氣暴躁的紅衣女子,秦氏還是頗為忌憚,臉色雖不忿,卻無奈也離開了,嘴裏叨叨個不停,“哼,話不投機半句多,跟她有什麽心裏話好說,人家除了半只雞給過你什麽?”

“閉上你的嘴,好好幹活,我人老了,耳朵可不聾。”

喑啞的聲音吓得她低頭就範。

黎恬霜和狐齡都被留在了院子裏,海石諒着臭老頭也不敢拿自己怎麽樣,進屋就大喇喇的坐下了,絲毫沒有長幼之序。

“嘿,你這女娃,要當娘的人了,姿态也得注意點,要是以後被你孩子看見了,都把他教壞了。”

“你管我,生下來你們也不養。”

田慶和倒了杯水給她,風吹日曬黝黑的臉難得帶着和藹,他并不讨厭海石,或者說,這世上凡是看不慣她的人,都不是因為讨厭,而是因為妒忌。

除了她,還有誰能活的這麽肆意,遵從自己的本心,向來不勉強自己,這種豁達灑脫,誰不羨慕呢?

“這樣也好,你與我兒都與世無争,鴛鴦成對也算是投了脾氣,日子過得樂呵就好啊。”

沒來由的,海石看着此時的田慶和,火氣竟消了大半,或許是他喃喃自語的安慰帶着那麽多的無奈,眼角的皺紋似乎還夾雜着水氣,他或許也有故事,對自己的小兒子,并不是全然不顧。

呸呸呸,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堅決的收起這番可憐人的心思,海石告誡自己,可憐別人就是傷害自己,嘴巴立刻就硬了起來,“哼,碰見你們這些出爾反爾的人,怎麽可能樂呵的起來,虧你還是田野的親爹,就眼睜睜看別人騙他還坐的住。”

“你覺得我對田野不好?”田慶和深深吸了口煙管,白霧缭繞從他的鼻子噴出來,良久,他才小聲的說,“可不是嘛,我這輩子,最對不起三個人。”

“誰啊,算上田野嗎?”論起打探別人的心事,誰都沒有海石有心思了。

“一是田野的娘,二是田野,這另一個,是我那死去的大兒子。”

大兒子?海石聽得腦袋都迷糊了,趕緊往外瞅瞅正被秦氏罵的狗血淋頭的田東,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你大兒子這不是在外面站着好好的嗎,你你你,你幹嘛對不起他啊。”

“田東?他不是我的大兒子,他是我第二個兒子,我真正的大兒子,已經不在人世了。”他抽着煙,眼神迷離,似乎又想起十幾年前的慘事,以及這些年內心的煎熬。“我老了老了,憋不住話了,有些事我要是帶進棺材,怕是得連累下輩子跟着難受啊。”

“也是,你脾氣這麽壞,估計做了不少錯事,你跟我講講呗。”

磕了兩下煙鬥,田慶和才說到,“我對田野這麽壞,讓他過得這麽苦,都是我倆要贖的罪啊。”

作者有話要說:

☆、前塵往事

田慶和的前半輩子過得也算是不錯了。

跟着父親耕地到二十幾歲還未能娶親,他私自不着急,反而向往更大的出路,希望跟着路經的商隊走南闖北出一片天地,然而他的父親卻洞悉了兒子的想法,先一步将他賣身為仆。

為此他還跟父親大鬧了幾天,絕食,逃跑,甚至不孝的要跟父親斷絕關系,但這都是徒勞,面對兒子的倔強,他的父親也跟着花白了頭發,痛哭流涕的說,“我田家就你一根獨苗了,爹不指望你有什麽出息,但起碼,得是健健康康的啊。”

“我不走就是了,您何必将我賣身為奴,我走了,家裏的農活誰來幹?”田慶和據理力争。

偏偏這世上,沒有不了解兒子的老子,他父親佝偻着背說,“你這野性子,要是沒有賣身契來約束,早晚有天你要遠走高飛的,你放心,爹就給你簽了五年,五年之後你攢點錢成家立業,就別想着行走江湖了。”

就這樣,他被送到當時距平壤村百裏之遠的餘府當仆人。

彼時的餘府是真正的大戶人家,當家餘昌盛乃當朝三品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此人被皇帝欽賜牌匾“才高八鬥”,實際青年時期家境卻貧寒至極,仰仗商人世家出身的妻子盧夢飛才得以安心讀書高中狀元,并且一步一步爬到三品之位。

因此,飛黃騰達後的他并無妻妾成群之境,反而更加真心實意的寵愛着發妻。

無奈盧夢飛自小身體虛弱,夫妻兩人只育有一女,便是田野的生母餘思然,她是名副其實的掌上明珠,受盡寵愛,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猶記得兩人相見是草長莺飛的好時節,餘家前往波棱湖踏青,餘老爺為人和善,念在府中仆人日夜勞苦,便多帶了些人同去,田慶和幸運的是其中之一。

他趴在馬車前為餘思然墊腳,其實餘老爺并無這種習慣,但田慶和機靈,想着府中小姐身子柔弱定然上不了那馬車。

“你為何趴在地上?”

脆鈴般好聽的聲音響起,田慶和還從未見過自家小姐的面,奈何再好奇也不敢擡頭,只能将頭趴的更低,悶悶說道,“禀小姐,小的在這給您墊腳。”

哪知頭頂上穿了一串輕笑,他再也按耐不住,悄悄擡頭往上瞟了一眼,穿着藕色玉蘭紋繡紗裙的姑娘笑不露齒,眉梢帶着春風和煦,天光都跟着黯然失色。

“你快起來吧,我又不是萬金之軀,哪能在你身上留腳,翠禾,将木凳拿來。”

身旁穿着湖藍色上衣的丫鬟聞言上前,手裏早就備好了木凳,跟着笑說,“咱家小姐菩薩心腸,可舍不得難為你們,不如你拿好這木凳,随時伺候吧。”

馬車疾馳而去,田慶和随車夫坐在前面,聽着車廂裏傳來陣陣笑聲,沉醉不知歸路。

自那以後,田慶和的世界,除了闖蕩江湖,有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便是在腦海中描摹餘思然的樣子。

直到那天,同屋的小虎着急忙慌的收拾東西,見他躺在床上出神,忙踹了一腳,“做什麽白日夢呢,趕緊打了包袱走人吧。”

“走人?賣身契在這呢,說走就走啊。”田慶和被他搞得一頭霧水,翻了個身不願理他。

“嗨,你還不知道呢,皇帝說咱家老爺私通敵國,這是啥罪啊,滿門抄斬啊,夫人心腸好,把賣身契都燒了,說讓咱們打哪來回哪去,別跟着受連累了。”

這本是件好事,東家有心,救他們一命,看見屋裏陸陸續續擠滿了人,大家無一例外收拾家當,讨論着如何找下家或者回家怎樣過日子,唯獨他呆坐在炕上。

腦中全是餘思然的一颦一笑,絕代風華。

再去看一眼吧,就一眼。

甘雪庭已經不複往日熙攘,只有痛哭流涕的主仆二人,翠禾跪在地上,旁邊還有包袱,只見她不停的磕頭,嘴裏乞求道,“小姐,小姐我求你別趕我走,奴婢無父無母,這條命都是您的,就讓我陪着您吧。”

“這是我的私房錢,你拿去用吧,尋個好兒郎嫁人,你我今生主仆緣盡,來世若能相遇,做對平凡姐妹也好。”

餘思然眉眼間滿是憂愁,再也沒有昔日神采,田慶和遠遠看着,如芒在心。

“老爺是被冤枉的,再說皇上只是下令徹查,并沒有定罪,事情還有回轉的餘地,萬一,萬一老爺洗刷了冤屈,沒人伺候小姐可怎麽辦啊。”翠禾忠心,說什麽都不肯離去。

餘思然對下身來,拭幹她的淚水,“私通敵國這是何等大罪,無風不起浪,皇帝無論都不會放過我們了,我生死都是餘家人,若是為此丢了性命,我也毫無怨言,我只求,只求別再拖累別人。”

兩人抱頭痛哭。

最終翠禾還是離開了。

田慶和也離開了,但他想在這找份差事,攢點錢好圓他闖蕩江湖的夢。

到了傍晚,他游蕩在依舊熱鬧的街上,來往行人擦肩而過,幾人的聲音也落在他的耳中。

“聽說了嗎,聽聞禦史被定罪了,皇帝念他教育太子有功,免去抄家之罪,他們夫妻被發配邊疆,女兒充為軍妓了。”

“軍妓?就是那京中有名的才女餘思然?要我說,讓這般清高的人去作妓,還不如賜她一死呢。”

“說的就是啊。”

他轉身坐在街角,心如亂麻。

那樣活在畫中的女子,就只能走上這條不歸路嗎?

停停走走間,他居然來到了餘府門口,此時這裏已是重兵把守,估計是怕有人營救吧。

自己不過一介布衣,心有餘而力不足,田慶和擡頭望着那塊牌匾,心裏密密麻麻的疼,過了許久,那守衛看不下去了,兇巴巴的過來趕人,“在這幹嘛,趕緊走,小心把你當同黨抓起來。”

他縮了縮脖子,準備離去,卻聽見府裏打亂,人聲嘈雜,那守衛也顧不得他連忙跑回去問,便聽有人喊,“餘思然跑了!快找!”

跑了?

他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心裏卻浮現了一場冒險的計劃。

這些守衛都是臨時借調,對餘府并不熟悉,但田慶和作為跑腿小厮,自然對府中地形盡在掌握,餘思然手無縛雞之力,絕不可能翻牆逃跑,前後門都有人,那她逃跑的出口,就只能是那個地方了。

他趁亂跑進王府旁邊的小巷,若是沒來過的人,肯定也不知道這巷中別有洞天。

田慶和跑到牆角一看,果然那剛被填上的狗洞被破開了,他注意外面動靜,手裏連忙把這洞補上,回頭扒開那雜亂的稻草堆,眼前居然是條僅容一人通過的裂縫。

想不到她還知道這條密徑,田慶和沒猶豫就鑽了進去,還不忘把手裏的稻草重新補上。

沿着密徑往前走,田慶和很快看見了那抹身影,忙在後面小聲叫了她的名字,對方卻僵直了身子瑟瑟發抖,“小姐莫怕,我是府裏的小厮,您快往前走,咱們出去再說。”

那時候餘思然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他,只覺得腦中混沌,腿腳不聽使喚的往前走着,連心都跟着麻木了。

密徑的盡頭是片貧民棚屋,到處都是髒兮兮的叫花子,餘思然越看越害怕,縮在牆角痛苦起來,田慶和緊随其後出來,擋在她身前說,“小姐莫怕,有我在呢,小的一定給您救出去。”

田慶和數了數身上的銀子,咬咬牙往收泔水的老伯那走去,三言兩語達成的共識,買下了那臭氣哄天的泔水車。

餘思然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只是瑟縮着躲在稻草堆後,生怕別人認出她來。

此時田慶和只怨自己太笨,想破腦殼也只有這麽一個馊主意,但是想想皇帝對她的罪罰,這些委屈還是要受的。

“小姐,咱們當務之急是出城去,但現在肯定到處嚴查,我就想……”

話已至此,他實在是說不出口了,餘思然卻明白了,泫然欲泣的說,“只要能逃走,要我幹什麽我都願意,別說是泔水桶,糞桶我也願,只要不讓我回去做妓。”

“您放心,小的就算是拼死,也會保護您。”

皮膚黝黑的漢子握拳發誓,周圍的環境破落不堪,但是多年後,餘思然還是覺得,那是田慶和最耀眼的時刻。

他們最後當然出去了,餘思然躲在泔水車的下面強忍幹嘔的欲望,田慶和心裏焦急,想快點出城讓她少受點罪,好在老天保佑,城門守衛捏着鼻子讓他趕緊走。

拉着泔水車又走了半個時辰,找了片茂密樹林,田慶和慌張的停下來,将餘思然從車下半拖半拽出來,“讓小姐受苦了。”

餘思然拉着他的衣袖哭的不停,“你知道,天塌了是什麽滋味嗎?” 原本田慶和想将她送去鄉野的尼姑庵暫住,卻在她三番兩次企圖自殺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就這麽帶着她往家的方向走,睡馬車,吃野菜,田慶和一身力氣都用來賺路費了,哪怕現在落魄至此,他都不肯讓餘思然動一根手指,只說她天生嬌貴,這些活兒不适合她。

後來順理成章,餘思然了無牽挂,一心依靠田慶和,兩人成親,田慶和的母親看她柔弱無骨的樣子不順眼,整□□她做活,原本身子就不好,最後,被活活累垮了。

田母威脅田慶和,若他不肯再娶個能傳宗接代的女人,便将餘思然的藥錢停了,活活病死她。

田慶和迫于父母之命,娶了夏氏為妻,不久,兩人生了一個兒子,名曰田宇。

哪知沒過多久,餘思然也懷孕了,生田野時她難産,傷了元氣,月子還沒坐完,夏氏就撺騰着田氏逼她去幹活。

不到三年,餘思然便命歸西天,田慶和傷心欲絕,揚言要休了夏氏。

“那時我剛從思然去世的悲傷中走出來,想着雙兒繞膝,也算是生活美滿了,卻不知會徒生變故,”田慶和沙啞的嗓音透着疲憊,“一日玩鬧間,田野将田宇撞進水井,我那大兒子就再也沒能睜開眼。”

海石聽得糊裏糊塗,蹙着眉頭問,“就是說,田東才是弟弟,而田野是哥哥?”

田慶和眯縫着眼抽了口煙袋,“宇兒死後,夏氏便瘋了,我為補償,便從鎮上買了個父母早亡的男孩回來,頂了大兒子的空缺,夏氏這才慢慢好起來,後來她清醒了,卻依舊将田東當親生兒子對待着。”

“然後你就把田野趕了出去?”

“夏氏父母來我家鬧,說田野殺了宇兒,要他償命,我迫不得已立誓,待田野弱冠,便将他趕出家門,所有家産都是田東和夏氏的,才保了他一命。”

至于算命之說,不過是他的借口罷了。

海石擡眼看他,卻沒有意料之中的寬恕,只是玩弄着桌上的茶杯,語氣風輕雲淡,“你的過往如何,田野是否害死了你的大兒子,這一切……”她将杯子放回原位,“與我無關。”

沒料到她會這樣說,田慶和也跟着眼中波光閃動。

“田宇田東還有你,于我而言不過是耳中聽過的眼前見過的,只有田野,他是我夫君,是我這一生的依靠,若你不能待他好,便再也別管他,別給他希望了。”

“行了,看你這把年紀還費這般口舌,我就原諒你們,不過就別讓你那兒媳來惹我,我海石可不知道客氣怎麽寫。”

她起身準備離開,田慶和還漠然的抽着煙鬥,忽而她轉身,笑的春風拂面。

“我給你個恩賜,允許你跟我有個小秘密,這件事你我爛在肚子裏,田野永遠都不會知道的,對吧?”

田慶和自然點頭。

他這一生,欠了太多人。

海石悄然離去,白色的裙擺在陽光下耀眼,天地物華,比不上她擡眸風情。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驕縱如她,卻也心細的愛着那個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國師杜如風

海石腆着肚子慢悠悠的走,許久沒下雨了,腳下土地都是幹裂的,稍稍一動,黃土飛揚,她轉頭跟黎恬霜說,“哎,是否因為懷孕,最近總是心神不寧的。”

“別多想了,肯定是田大哥不在你身邊陪伴着你不習慣吧。”

“也許吧。”

白雲成片,天上地下一個樣,人人憂愁不如意。

随着海石肚子漸漸變大,那廂田野也快到了國都雲城,行伍間不乏跟他同病相憐的人,家中妻子待産,無奈還要背井離鄉。

“我那婆娘雖然嘴毒,但幹活的本領可是一流,現在她有了身子我卻不能照顧着,實在愧疚啊。”挨着田野站的張有志長籲短嘆,勾起了身邊不少人的思鄉之情。

田野垂着頭,沉默不語,世間有情人最怕離別,因為這時你會發現,原來離開那人,你的生活會如此黯淡無趣,你的存在再也不是獨立的。

他的妻子嘴巴毒,愛偷懶,脾氣大,但她仍是他心尖上寶,寵着護着,現在她身體也不好了,還懷着身孕,吃的多不多,孕吐緩解了嗎,有人給她按摩嗎,這麽多問題,卻無從解答。

因着時間有限,來的人又都值壯年,帶頭的人便無了顧忌,日夜兼程,竟提前半個月就到達了。

“哼,這幫狗官,我們早到幾日,他們就能多要點銀子,名義上是養活我們,實際上都是層層剝削,我們連口米湯都喝不上。”張有志話多,哪都有他。

站在隊外的兵長聽見了,偏頭沖這邊喊道,“叽叽喳喳說什麽廢話,再敢出動靜,別怪我手下不留情。”說罷還狠甩了幾下手裏的鞭子。

他們施工的地方距離皇宮不遠,到達時竟是一片廢墟,田野若有所思的看着,身邊就有人小聲的驚嘆了,“不會吧,他們建造樓閣也不用把人家的宅子都拆了吧。”

沒錯,這片視野遼闊的空地,是當今皇帝下旨強拆而生,久違了給他的妃子建造玩耍的樓閣。

當今王朝生靈塗炭,就連這天子腳下,也難逃颠沛流離的命運。

不過這些也不是他們可以管得了的,大家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心裏的同情也只能憋着,田野也跟着幹活毫無怨言,心裏卻覺得詫異,要說這皇帝昏庸無道不可置否,但這種荒唐至極的事情,朝中大臣就無一人敢言兩三嗎?

他搖頭,國之将亡啊。

要說這蓋造亭臺樓閣比起建寺塔可輕松許多,樓閣大多數需要的是木頭,體積大但重量輕,施力容易均勻,不像建塔扛石頭能生生把肩胛骨壓到變形,更何況樓閣多是鄰水而建,四周樹木居多,更加涼快。

可這次的任務奇怪至極,就連腦子不太靈光的二虎都疑惑,“拿石頭蓋樓閣?四周連個水坑都沒有,他們蓋來有何用處啊?”

大家議論紛紛,以為皇帝吃喝玩樂多了,腦子壞掉了,監督的官兵過來大吼,“幹活幹活,話這麽多小心把你們的嘴給縫上。”

聲音戛然而止,對于他們手裏的鞭子衆人還是十分畏懼的,田野力大無窮,做活勤快,領頭十分滿意,允許他在陰涼處歇上一炷香的時間,引得別人豔羨不已。

官兵們自然享福,全都抱着胳膊在此乘涼,閑來無事也愛聊聊天。

“說實話,我也不明白上頭的用意,你看這亭子啊,水閣啊,不都是為了喝酒吟詩彰顯風雅嗎?你看這破地方,怎麽看也沒有帶着風情的景色啊?”

“唉,聽聞這次皇帝下旨建造三百樓閣是為了新寵的彥妃,那妃子是咱們的新國師所薦,皇帝的魂都被她勾走了整天想着賞賜點什麽讨她歡心,結果彥妃主動開口要在此地建造三百樓閣。”

聽到這,田野心中一動,跟海石呆久了,他對某些事也變得敏感,當即就換了張笑臉,倒了幾碗茶水過去,“幾位官大哥累了吧,快喝口水解解乏,跟着我們受罪實在是辛苦啊。”

“嘿,你小子,不光力氣大,腦子也活泛啊,說吧,是不是想多歇一會兒啊。”官銜最大的那人今天心情似乎也不錯,結果碗水調侃到。

田野标志性動作,憨笑着撓撓後腦勺,很容易讓人卸下心房,“要不是官大哥聰明呢,我剛才使力太猛了,現在還頭暈眼花的,您就通融通融,讓我也跟着聽聽,多歇一小會兒。”

那人沉吟幾聲,終于答應到,“得,看你小子今兒上午幹了不少的活,允你在這多坐會兒。”

小插曲過後,幾人繼續聊剛才的話題,其中兩人十分好奇這國師的事情,恰巧順利田野的意,他裝作漫不經心,實際上雙耳豎着一字不差的聽着。

“哼,你們可算是問對人了,我三叔可是皇宮裏的大總管,皇上眼前的紅人,前些天他來我家訪親,還說了這事,”官長得意洋洋的說道,“話說某天夜裏,皇上做了個夢,夢中有人囑咐皇上,若想咱們王朝興盛,就得有一國師來開國運,還說三日之內,若有人能從天而降福臨宮,便是命中注定的國師。”

“從天而降?這怎麽可能?”

官長啧了一生,斜着眼說,“見識太少,人家國師何許人也,人家是會法術的,果不其然,夢境後的第二天,就有一白胡子老道從天而降,彼時皇上正跟端妃鄰水撫琴,那老道甫一落地,就拿拂塵指着端妃說‘大膽妖孽,竟連九五之尊都敢勾引,還不現出原型’,結果你們猜怎麽着,那端妃竟變成了一直狐貍。”

衆人聽了驚嘆不已,官長似乎很是滿意他們的反應,臉都跟着笑開了花,田野趁熱打鐵的問,“喲,官大哥,看來咱這國師還真厲害,莫不是仙人下凡,來助我王朝鼎盛?”

“這才到哪,我還聽說,咱們國師有項絕技,便是可讓任何事物化成一抔黃土,再高的山,再深的河,只要國師作法,都能用土給它掩埋了。”

聽到這,田野腦海中浮現當日海石他們對神息族的描述,難道,當今國師不是別人,正是逃走的息壤所化?

這個消息實在重要,田野摸着下巴思索,想着如何才能及時的傳個口信給他們。

“哎哎哎,你小子歇的夠久的了,趕緊起來去幹活吧。”

“好嘞。”

京中餘府

“什麽?徭役隊伍早就到了?”餘瀚銘“啪”的把毛筆摔在桌上,“養你們有什麽用?怎麽才來跟我說?”

傳話的小厮“噗通”就跪在地上,“小的,小的前些日子忙着您交代我賣地的事情,便将消息托給了府裏的小韓,直到今日回來,發現将軍您還在府裏,就去找小韓算賬,才知道那日他被大夫人截下來,趕出了府。”

“趕出府了?”餘瀚銘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定是那衛嬌從中作梗,當即冷哼一聲說道,“我這就去拜訪國師,趕緊帶着表弟回平壤村,衛嬌這種心機費盡的女人,我連見都不想見。”

說完長袍一甩就出門而去,門外大着肚子還端來甜湯的衛嬌失神,連吵鬧的勇氣都沒有了。

皇帝倚重當朝國師已是朝堂心照不宣的事實了,百官都忙着巴結他,唯獨餘瀚銘這個醉心戰場的大将軍是頭一次聽說,若不是為了田野,他怕是絕對不會主動來登門結識的。

顯然,對于這位威武大将軍,國師也很是敬重,聽聞他來,不到片刻便到達堂屋,禮貌作揖,“不知大将軍光臨寒宅,杜如風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環顧這皇帝禦賜的府邸,餘瀚銘強忍住反駁他“寒宅”之說的客套話,也跟着笑,“哪裏哪裏,聽聞國師有助王朝興盛之能力,餘某已是自愧不如,不過,今日登門造訪,餘某還有事相求,請國師不要笑話,賣我一個面子。”

“哦?大将軍有何吩咐盡管說就是了,只要在下辦的到,絕不推辭。”

餘瀚銘是武官,對這種你來我往的客氣話煩惱的很,便開門見山的說道,“不瞞您說,這次前來的徭役隊伍中,有我的表弟,他妻子如今卧病在床還有了身孕,不知國師可否通融一番,叫我将我那表弟領回去?”

正當杜如風想開口說話之時,院子裏卻傳來孩子的哭聲,他臉色驟變,強顏歡笑道,“既然是您的表弟,我自然不會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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