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Still more efforts
退夥的事情辦得十分順利,也許這種事本不應該用“順利”兩個字來形容,但真的進行起來的确什麽障礙都沒有,很快就到了随清應該離開的時候。
她意外于自己的冷靜,事已至此,倒也是不用再糾結了。她甚至都沒跟吳惟提過,就怕吳惟常年在地産圈子裏混跡,夾在中間難做。所幸,她升上合夥人不過一年多,股金加上盈利,清算起來十分簡單,萬老與早川也沒有欺負她的意思,一分不少,一分不多。
最後一次與G南項目組開會,在座的人都有些不自在,不知事到如今還有什麽開會的必要,而随清又要在會上說些什麽。大約只有魏大雷是個後知後覺的例外,還像從前一樣帶了電腦和方案草稿過來。
等衆人坐定,随清對大家笑了笑,開口道:“都知道我要走了吧?”
佳樂和另兩個人都點頭,客客氣氣地。魏大雷卻是有些意外,将才剛打開的電腦又合上了,看着随清,像是有話要說。随清也看了他一眼,他好像領會了她的意思,安靜坐着沒開口。她見他這樣聽話,倒也有點過意不去,心想到底是實習生,怕是連眼下的狀況都搞不清楚。不過,也好在只是實習生,轉到別的組做幾個月,一樣可以拿一封像樣的推薦信,并不會影響什麽。而且,只等過了這一天,她跟他就不用再見面,兩人之間曾經的那一點尴尬也可以往事随風了。
“至于G南這個項目,”随清繼續說下去,“我跟早川桑和萬老師講好了,我會帶走繼續做下去。如果你們當中有人想跟我一起做,我可以保證跟這裏同樣的薪水待遇。”
聽她這麽說,兩個初級建築師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垂下眼睛。佳樂也沒出聲,來回翻着筆記本上那幾頁紙。面對他們這樣的反應,随清一點都不意外,她說出這番話本來也只是聽天命盡人事而已。BLU算是業內有名的事務所,能進來工作對每一個初級建築師來說都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就算不能在這裏升到比較高的位子,哪怕刷幾年經驗也是好的,怎麽可能為了這麽一個八字沒一撇的項目跟她離開呢?
形式走完,随清笑道:“行,那就這樣了,今天中午我請大家吃飯。”
聽她這麽說,佳樂如蒙大赦,趕緊問:“你們想吃什麽?我這就去訂位子,給随工送送行。”
其餘幾位等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有人說:“老板,我跟您走。”
講話的是魏大雷。
随清擡頭看看他,一時無語,心道:并沒有問你好麽……
會議室裏另外幾位大約也是這樣的心理活動,都不知該說些什麽。
對話冷了場,此人卻渾然不覺,只是看着随清,點點頭又重複了一遍:“我跟您走。”
那天的送別宴上,随清其實是打算勸勸魏大雷的。至于怎麽勸,她早有腹稿,左不過就是那幾句話:你總共就幾個月實習,還是別瞎折騰了,好好在BLU呆着,到時候拿一份好看的推薦信,而後回去讀書,才是正經事情。
雖然只是老生常談,但理由充分,顯而易見。她自信可以說服他,也大概猜到這場送別宴他一定會比旁人到得早,她有足夠的時間單獨跟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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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随清剛到餐館就收到佳樂的信息,說菜已經按照她的意思點好,自己手上有點事,稍晚一會兒才能出來,其餘兩個建築師也是差不多的情況。随清回說沒關系,不着急。他們幾個都已經分到新的組裏,都有正經工作要做,願意應酬她這個舊上司,已經是賞臉了。
只有魏大雷無事一身輕地準時到了,身上還是牛津布襯衣,牛仔褲與工裝鞋,還是如以往一般對随清笑着,叫了聲“老板”。
這稱呼已是明日黃花,随清聽着不免尴尬,可那笑容卻晃了她的眼睛,幹淨,明朗,寬寬厚厚。大約是要走了,心境也不一樣,她頭一次毫無顧忌地面對他,直覺此人似乎比從前順眼了許多。具體哪裏順眼,她也說不分明,只覺其瞳仁深黑,目光清澈,眉眼卻又是道細膩微妙的曲線,像是戲裏書生與武生的集合體,雲尺都難描摹。
她于是叫他坐下,懷着客觀欣賞的态度看着他,心平氣和地開始勸。而他也十分配合地乖乖聽着,時不時還點個頭。
“……我手上暫時什麽都沒有,G南的項目能不能拿到,幾時開始,又能不能順利進行,都還是未知數。你要是跟我走,到你實習結束的時候,很可能連封像樣的推薦信都不能給你。”
随清這樣結尾,就等着聽他回答一句:Yes Ma’am,我明白了。
此時恰好服務員進來擺餐具上冷菜,兩人的對話斷了片刻。魏大雷起身幫着張羅,那服務員是個二十上下的小姑娘,讷讷對他笑,低下頭去說了好幾聲謝謝,臉都紅了。
待服務員退出去,談話繼續。大雷回到她身邊坐下,定了定方才開口:“老板,我就是為了G南的項目來的,這是我的研究課題。要是不能做,推薦信拿不拿得到,像不像樣,對我來說也沒太大的意義。”
他這麽說,倒是把随清将住了。如果換了其他人,大約還可以質疑——這項目真有這麽好嗎?以至于你非做不可?但她自己也是一意孤行地做着,又何來立場說服他呢?
見她不語,魏大雷似是又想到了什麽,試探着問:“……總不會,是因為那天夜裏的事情吧?”
随清一聽更加無語,心道,現在的孩子怎麽就這麽不懂事呢?可不管她如何拿大,擺出長輩的樣子,Q中心飛檐上的那一抱卻又在腦中浮現。而那雙抱過她的手,此時就在眼前,手指修長,骨節勻停。她意外,自己仍舊記得這雙手的溫度與略微粗糙的觸感。就這麽想着,臉上竟是不受控制地紅起來,她不禁羞慚,一把年紀活到哪裏去了?要是在旁人眼中,此刻的自己大約也跟剛才那個服務員小姑娘差不了多少。
“那件事,上次不是已經說好了嗎?沒發生過,再也不提。”大雷還在繼續。
“對……”随清點頭,緊接着一個“但是”還沒來得及出口,觀衆說到便到,包廂外面有人推門而入。
“随總,我們來了……”進來的是佳樂,身後跟着那兩個初級建築師。
三個人,六只眼睛,看着房間裏正促膝談心的兩個人,寂靜的一秒,氣氛微妙。
只有魏大雷渾然不覺,愈加靠過來一點,輕聲對随清道:“那就算說好了,我跟您走。”
怎麽就說好了?随清腹诽,但看着眼前另外三位,只能暫且擱下不提,笑對佳樂道:“人都齊了,叫服務員上熱菜吧。”
“哦……”佳樂應了一聲,轉身去找服務員,臉上卻還有些異樣,出門的時候又回頭看了魏大雷一眼。
随清不禁對大雷心生佩服,果然魅力了得,才不多久就收服了這麽些姑娘。
這一頓飯吃得熱鬧而虛浮,席間的對話全靠衆人齊心,盡力維持,似是說了許多,又好像什麽都沒說過。
飯後回到所裏,随清去萬老師那裏簽了一疊紙,走完退夥離職的最後流程,再到自己辦公室去收拾東西。
她的私人物品并不很多,大部分早幾天已經陸續拿回去,只剩桌面上每日必須的幾樣,她找了一只瓦楞紙箱一一裝起來。此情此景就如電影裏那些突然被辭退,在安保監視下掃地出門的角色一樣。她如此這般自嘲地想着,擡頭透過落地玻璃,便看見外面的魏大雷也正往一只紙箱裏裝自己的東西。那箱子同她手裏的一模一樣,實屬難兄難弟。
随清忽覺幽默,看着他笑起來。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擡頭,也對她綻開笑容。又一次,晃了她的眼睛。那一刻,她破罐破摔地想,跟着走就跟着走吧,都已經這樣了,還能壞到哪裏去?
寫字臺上,手機震動,屏幕上顯示的是吳惟的名字。
随清預感來者不善,略做心理建設,方才接起來,走到窗邊去聽。
果然,電話那端劈頭蓋臉地便是這麽一句:“你這家夥是能耐了啊?到底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
“手續都辦完了,也不是什麽大事。”随清回答,竟有一種你奈我何的篤定。
聽她這麽說,吳惟一時無語,喘了口氣才反過來質問:“這不是大事?那什麽叫大事?”
随清卻笑,索性把話越繞越遠:“還記得當年填高考志願的時候,你跟我說什麽嗎?”
“我說什麽了?”吳惟不明就裏。
“你說将來一定要做專業人士,” 随清回答,“合則聚,不合大不了就是退夥。回家把寫字臺反一反,朝着門口一擺,自己開張,又是好漢一條。”
她雖是說笑,卻也當真懷念那時的年少,什麽都沒有,但所有的可能都在她們眼前。
大約也是被勾起回憶來,吳惟那邊靜了靜,方才嘆口氣道:“算了,我也有事沒告訴你,我們兩清。”
這句話說得語氣如常,卻不知為什麽叫随清有些不好的預感。
“你有什麽事沒告訴我?”她追問。
“哦,對了,”吳惟卻岔開話題,“知道BLU的人怎麽傳你的嗎?”
“你想說就說。”随清自覺虧欠了她,滿足她一切八卦的欲望。
“最新版本,”吳惟公布答案,“說你跟邱其振鬧翻,是因為那個實習生。”
随清一愣,而後笑出來。
“怎麽樣?”吳惟那邊又問。
“什麽怎麽樣?”随清不懂何來這一問。
“真的還是假的呀?”吳惟補充說明。
随清還是笑,半是無奈半是自嘲:“這麽說吧,我挺滿意這個八卦的, 聽着有面子,不錯。”
是玩笑,也有幾分當真,她并不想作為了一個被憐憫的人離開此地。
本以為多半要挨幾聲罵,卻不料吳惟對她的态度竟然很是欣賞,兩人約了一同晚餐,這才挂斷電話。
離開BLU是下午三點多,随清在這裏工作了十年,還從來沒有這麽早下班過。事務所院外的馬路是一條頗有年數的林蔭道,她駕車從車庫出來,迎面便看見午後的陽光将細密的樹影投落到路面上,竟是一種她未曾見過的寧靜的美好,連帶着周遭的老房子與行人也顯得妥帖而悠閑。
人生中的第一次,她擁有所有的自由,可以選擇做什麽,不做什麽,如何去做。但這自由卻也帶來些許不能承受之輕的惶恐。接下去,該怎麽辦呢?她一時怔忪。
而後,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是魏大雷站在街邊的一排共享單車旁。
車從他旁邊駛過,随清從後視鏡裏看見他正端着屬于他的那只紙箱,上班穿的襯衣又已經脫了,身上仍舊是一件印字的T恤,上面寫着——Still more efforts。
“Still more efforts……”随清自言自語,好奇此人到底有多少件類似的衣服,又有多少人生格言寫在那上面。
車繼續向前,她加速。反光鏡裏,他還在原地,正對着一輛小藍車,左右不知如何安放那只箱子,前面的車兜太小,後面又沒有書報架。
随清笑了,停下來,換了檔倒回去。
他聽到聲音擡頭,隔着車窗看着她。
她降下玻璃,對他道:“住哪兒?我送你。”
“很近的,just two blocks away……”他虛虛往前一指,邊說邊打開後排車門把紙箱放進去,眨眼已在她身邊坐好,安全帶扣上,動作溜得不行。
随清見他毫不客氣,甚至連一絲意外都沒有,莫名覺得自己好像着了他的道。這人,早在這兒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