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名士公寓

可就算着了道又如何?随清想了想,小朋友而已,似乎也不會怎樣。

她于是踩下油門往他說的那個方向駛去。

一路上,魏大雷告訴她,自己眼下住一處新式裏弄房子,是他一個朋友租的。那個朋友在國際學校教書,現在正帶隊外出比賽,恰好可以借給他暫住。這一陣,他也在附近看過幾個地方,但還沒找到合适的。

随清自小在老城區長大,對這一帶十分熟悉。聽他說那新裏的名字,已經知道确切位置,并不需要他帶路,只覺這人比印象中的啰嗦,不多會兒功夫簡直快把來華前後的所有細節都跟她說了。

然而,不知為什麽,她自己竟也被這啰嗦傳染,忍不住打開話匣,問他:“你怎麽會想到去G南?在那裏都幹什麽了?”

魏大雷聽她提起這個,似乎挺高興,趕緊回答:“我就是為了學做木工去的,在白塔寺川拜了班公廟,跟着一位當地有名的掌尺,去了好幾個建造寺廟和修複古建築的工地。”

“為什麽會想到上那兒去學木工啊?”随清還是不解。

魏大雷倒覺得她比較奇怪,反問:“有句話叫‘白塔的木匠,五屯的畫匠’,你沒聽過嗎?”

随清當然聽過,為了G南那個項目,她這一陣也看了不少關于西北建築方面的書,此時便解釋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北美那麽大的木材供應量,又有那麽多木結構建築,應該也有很多好木工吧?”

“木頭多就有好木工啊?”魏大雷笑起來,“白塔那邊根本不出木頭,反倒是有數不清的好木匠。跟他們比起來,美國的那些根本不能叫木工。用的都是工廠出來的标準化預制件,殖民地式門廊,新英格蘭屋頂,法式鄉村陽臺,愛奧尼立柱,要什麽就訂什麽,要幾根就訂幾根。整套送到,再讓施工隊拼在一起,就跟搭樂高似的。”

随清懂他的意思,但還是問:“标準件不好嗎?”

“好什麽呀?”大雷不屑,“接縫處理不好就是填木工膠,再釘上釘子,幾天就造完了,可要是遇上飓風洪水,要麽屋頂被掀走,要麽整棟漂在水上。”

随清聽得笑出來。

魏大雷又道:“而且還不光是木工,工地上別的活兒也很有意思的。”

“還有什麽活兒有意思?”随清倒覺得他這個人挺有意思的。

“混凝土攪拌。”大雷答得不假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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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随清難以置信。

“混凝土攪拌啊。”他卻好像理所當然。

“那個……有意思嗎?”随清笑,直覺此人的興趣點着實有些怪異。

魏大雷卻忽然恨恨道:“你知道美國的混凝土攪拌的執照有多難考嗎,比律師都難考,全都是因為杜邦公司的詭計。”

“關杜邦什麽事啊?”随清徹底糊塗了。

“還不就是為了賣木工膠嘛,”大雷回答,“杜邦最大的生意除了油漆就是膠水。能做混凝土的施工隊少了,木結構的民居自然就多了,框架和預制板之間都是拿木工膠粘的。便宜是便宜,方便也是方便,但住在那種房子裏,不就是外面空氣好,回家補甲醛嘛?”

随清又被他逗樂了,笑問:“那混凝土攪拌你學會了麽?”

“還差口氣,上次去主要學木工了,等我下次去了再努力一下……”他也笑着回答,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車窗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也正是這一眼,叫随清自覺有些失态,笑得也有點太大,只是幾句話,臉都酸了。雖然吳惟平時也總逗她,但也許是認識久了審美疲勞,她好像很久都沒有這樣笑過了。

一時間,車裏又靜下來,只是很普通的安靜,卻被方才那番玩笑反襯得有些尴尬。直至遇到紅燈,車子在路口停下等候,随清看到對面街角那座建于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建築。

“那個,是名士公寓。”她終于打破沉默。

“The Hudec building,”魏大雷點頭,報出建築師邬達克的姓名,十分熟稔,“我去那裏看過房子。”

随清笑笑,并不意外。雖說叫名士公寓,從前也的确住過不少名人,作家,畫家,電影明星,但畢竟将近一百歲高齡,其中曾經豪華時髦的設施如今已十分陳舊,講究實用的租客大多會嫌棄電梯運行緩慢,水管發出奇怪的嘯鳴,甚至還過有鬧鬼的傳聞,卻頗得單身外國人的喜愛,有情調,有歷史,租金又不貴。魏大雷既然在這附近找房子,中介會推薦名士公寓給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叫她意外的是,魏大雷笑着繼續說:“中介一開始就告訴我,這棟公寓裏沒有房東願意接受一年以下的租約,但我還是看了不同樓層、不同位置的好幾套,就是為了知道裏面究竟是什麽樣子。”

随清聽得一怔,類似的事,她也做過。

前方的交通信號燈開始倒數,歸零後變綠,她松掉剎車,通過那個路口,轉上另一條路。

所有的一切都已爛熟于心,她一邊開車,一邊告訴他周圍每一棟房子每一條路的前世今生,沿途指給他看——左邊是天樂別墅,右邊是外國弄堂,還有遠處的尖頂,那是浸禮會教堂,甚至不需要朝左右張望。

大概因為這裏曾經是法國人的租界,這個路口有五條馬路交彙,呈放射形散開。規劃者的初衷似乎是想模仿巴黎星形廣場的樣子,後來不知是條件所限,還是突然變了主意,最終只留下一顆不太規整的五芒星。其中兩條路夾出一個地塊,若是從空中俯瞰,形狀是個銳角三角形。名士公寓就是建在這個三角形上,如量體裁衣,處處妥帖。

車子從公寓旁邊經過,透過車窗望出去,恰好是三角形最長的那條斜邊。底層是南方常見的騎樓樣式,上面卻是西式公寓,擱在今天也算特別,更可想見它一百年前剛剛落成時的風姿奇異。

“就是一個三棱柱,”随清笑着評價,“我小時候總是在想,裏面的房間是不是也是三角形的。”

讀小學的時候,她上學放學都從這裏經過,騎樓下長長的卷廊就是他們同學道裏的游戲場。那時的她已經開始對這座房子好奇,想知道其中的住戶如何生活在三角形的房間裏,家居怎麽擺,窗戶又怎麽開。只可惜公寓內部一直都是私宅,從未開放供人參觀,當時作為小學生的她更加無從查到圖紙。

“那怎麽辦?”魏大雷問,倒像是真的替那小學生着急。

“要是你會怎麽辦?”随清反問。

“送報紙?或者推銷女童軍餅幹?假設我是女孩的話,”他想了想回答,“趁人家開門的時候,往裏面看一看。”

這裏哪來的女童軍,随清搖頭,說起故事餘下的部分。

盡管內向拘謹,當年那個小學生竟會厚着臉皮去所有居住其中的同學家做客,有時甚至在老師那裏自告奮勇,幫忙送個作業,傳個消息。她記得自己穿過底樓同樣是三角形的天井,或是某一層斜向延伸的走廊,往每一扇恰巧打開的門後面看上一眼,記得搭乘那部老式電梯,上面磅秤一般的半圓型指示會從一轉到八,再一格格地轉回去。每停一層,便有一記銅鈴聲悠揚地響起。

回到家中,小學生将平面圖勾畫在一本英語練習簿的末頁。每次的所得,只能補全圖中的一小部分,直至拼湊出全貌,才發現其中每套公寓竟然都十分周正,所有的斜牆與銳角恰好都留在走廊之類的公共區域裏。

她記得,那一刻,身上竟是一陣戰栗。

“我這個人,實在是不聰明。要是憑我,無論如何想不出這樣的格局,”随清自嘲,“所以,那個時候心裏只有三個字——好神奇!”

魏大雷笑起來,笑得無聲。

随清看了他一眼,見他正回頭望向那逐漸遠去的三棱柱,車子再轉過一個彎,就完全看不見了。

這許多年,她一直記着那件事。有時候覺得那只是幼時無聊的游戲,有時又覺得,也許從那時起,便注定了她會入建築這一行,哪怕她天生愚鈍,根本不是祖師爺賞飯的那一型。

甩掉那些念頭,随清迫着自己回到此時此地,沒話找話講,就問魏大雷:“你為什麽會讀建築?”

其實,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心裏已有猜想。全世界的華人家長應該都差不多,學藝術萬萬不行,建築就還可以,總歸是份正經工作,很多中國孩子就是這樣走上這條路。

但魏大雷卻回答:“因為想造房子。”

“就這麽簡單?”随清失笑。

“是啊,”他聳肩,“就這麽簡單。在我喜歡的地方,造我喜歡的房子。”

“你這愛好,挺費錢的。”随清評價,并非揶揄,純屬實話實說。

“是不便宜,”他笑着點頭,“但我想造的又不是巴別塔,或者什麽地标建築。不用很大,不用豪華,而且我更願意自己動手。”

随清笑了笑,不予置評。人人年輕時都有理想,她何必掃他的興呢?可轉念卻又想到他掌上的薄繭,以及他那些奇葩的興趣愛好。我更願意自己動手,至少這一點應該是真的。

神思才剛飄開去,身旁的人突然提醒:“到了,就是這裏。”

随清這才發覺已經開過了那處新式裏弄的巷口,自己這個老土地竟然絲毫沒有注意。她打了燈準備調頭,大雷勸說不必,弄堂裏路窄,送到這裏就可以了。

車子于是靠邊停下,他開門下去,拿了後排位子上的紙箱,站在街沿向她致謝道別。

“明天……”他看着她。

明天,該做些什麽?她知道他未曾說出口的問題,笑對他道:“我有你的手機號碼,我會聯系你。”

他點頭,十分信任。

那一刻,她竟然真的有了模糊的想法,關于接下去該怎麽做。

兩人就在那裏說了再見,大雷轉身端着紙箱走進弄堂裏。

随清回新區要往另一個方向去,她将車子調過一個頭,又在弄堂深處看到他的背影,雙肩舒展,腳步輕捷,一望便知是很年輕。

去往新區的路上,她回想起方才的對話,驚異于自己竟會對他說了那麽多。名士公寓的事,吳惟不感興趣,所以她只對曾晨說過,世上第二個知道這件小事的人,便是魏大雷。

莫名地,她竟生出一種近似于背叛的慚愧。所幸,還有一些細節她不曾提起。比如,那張手繪的平面圖最終沒能避過母親的眼目。

“一定要比他那邊的孩子出色,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浪費時間,我的時間啊!”她記得母親錢瑛這樣對她喊叫。

分明是我的時間,她當時這樣想,但與此後的無數次一樣,她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只是屏蔽了那些聲音,叫世界安靜。

最後,那頁紙連同整本練習簿一起被扯破撕碎,扔進垃圾桶裏,不知所蹤。

錢瑛說的那個“他”,是她的父親随偉。

年輕時的随偉在汽配城開着一家貿易公司,一米九十多的身高,駕一部吉普車,面孔白白淨淨,嘴巴又會說,很讨女人喜歡。随清三歲的時候,随偉與錢瑛離了婚,很快又另外成家。第二任的妻子是澳大利亞籍,随偉跟着人家移民過去,不久又生了一個孩子。傳回來的照片盡是陽光沙灘,花園別墅,在親戚朋友中很受羨慕。

錢瑛一直沒能把這件事放下,一開始是較着勁比誰的日子過得更好。随偉移民之前,一直說準備把公司開到那邊去大賺一筆,結果到澳洲之後反而沒了動靜,想來這異國他鄉的要做生意并不容易。錢瑛為此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但也只是高興了一下子而已,憑她的學歷和能力,在合資企業升到財務主管的位子也已經是到頂了。

于是,後來就較着勁比誰的孩子更好。澳洲那邊也是個女孩,比随清小着四歲。繪畫,芭蕾,鋼琴,那邊學了什麽,随清便也要學什麽,而且必須學得更多更深。一切都按照錢瑛的計劃環環相扣地推進,絕無商量的餘地。

這種事誰有心去比,誰就已經輸了,随清很想這麽對母親說。而且,贏了又如何呢?遠在悉尼的那家人也許根本就不關心她們過得怎麽樣。

但錢瑛卻一直記着随偉離婚時的承諾——供給女兒所有的教育費用。于是,每隔一陣,随清便不得不打越洋電話去向父親索要學費和各種課外班的支出,而她的父親其實連她在讀幾年級都已經不記清了。去向這樣一個人要錢,場面可想而知的慘烈。她自然是不願意的,但母親要她去,她還是去了,在電話裏複述着每一句錢瑛要她說的話。

這個兩口之家全憑錢瑛做主,她,是沒有聲音的。

起初,随清還以為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差不多是這樣。直到讀高中的時候,她到吳惟家裏去玩,看見吳惟的房門上貼着“非請勿入”的字條。雖然那扇門後面只是一個八平米的小房間,在她眼中卻簡直像是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随清家裏地方并不小,兩室兩廳,只她們母女兩個住,但她跟母親始終都是睡在同一個房間裏。另一間做了書房,也是兩張寫字臺拼在一起,她們對面對坐着,寫字看書。無論做什麽,她的一舉一動都在錢瑛的注視之下。

就這樣一直到她念高三,即将參加高考。那個時候,距離她畫出那張名士公寓的平面圖,已經差不多十年過去了。

母親錢瑛要她報財會金融,她還是全部照辦,只是默默地把一所三線城市二流院校的建築學專業也填入了志願表,又是那樣默默地考出一個比任何一次模拟都低二十分以上的成績,恰好掉到那個學校。

這個結果,甚至連錢瑛這樣仔細的人都沒察覺出任何異樣,只當那是個湊數的保底項,而自己的女兒天生就是這副樣子,無聲,平庸,怯場,每到關鍵時刻總是叫人失望。

其實,那是随清人生當中第一次違逆母親的意願,但她從沒有說出來過,錢瑛也一直不知道。

“算了,”錢瑛還這樣安慰過她,“先讀着吧,反正你遲早也是要出國的。既然他供着那邊的孩子,也就應該供着你,到時候再換專業也來得及。”

随清默認了這個決定,直到四年之後,又一次違逆。那一次,是因為曾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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