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暗礁

那天晚上,随清與吳惟一起吃了頓飯。吳惟說不想外出,兩人于是就在随清家中叫了外賣的日料。

食物送到,吳惟從袋子裏掏出一瓶清酒,見随清在旁邊看着,便道:“這是我的,你喝你的白開水。”

“就這樣勾引我?”随清抗議。

吳惟卻答:“我今天理由充分,你不要跟我争。”

随清于是想起下午的那通電話,問:“瞞着我的那件事,現在可以說了吧?”

吳惟避開她的目光,轉身去擺餐桌,一段不長不短的沉默之後,方才開口道:“我今天跟忻濤去民政局把手續辦了。”

“什麽手續?”随清追問,其實答案已經擺在眼前了。

“民政局還能是什麽手續?結婚我已經結過了,再去當然是另一種。”吳惟笑答,樣子看起來竟頗為輕松。

“……怎麽會這樣?”随清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合則聚,不合則散,”吳惟把她下午說的那句話還給她,兀自坐下開始斟酒吃菜,“我早跟你說過,結婚這回事,說穿了就是封建餘孽,真的也沒什麽好。”

随清知道她心裏正別扭着,也不跟她争論,只在一旁陪着夾了幾筷子,等此人酒過三巡,方才試探着問:“你跟忻濤到底是怎麽了?”

不料吳惟卻回答:“就是沒怎麽,你知道嗎?”

“太高深,不懂。”随清搖頭。

“我倆沒愛了,就是這樣。”吳惟解釋,言辭簡潔。

直到又飲下一杯酒,人已微醺,話更多起來。

“記得那次在我們所附近吃飯嗎?”吳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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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清并不确定是哪一次,但還是點點頭。

“就是那一次,”吳惟繼續,“我們從飯店出來,遇到忻濤,他跟一個女的在一起。”

“那個是他的……”随清難以置信,雖然自己記性不好,但撞破閨蜜丈夫出軌這種事,怎麽可能忘記?

“不是,不是,”吳惟就像聽到一個笑話,連連擺手解釋,“他那天看見我,打了個招呼,就過去了。”

“……就為那件事?”随清回憶,漸漸有了模糊的印象。那天,她的确覺得有些奇怪,這兩夫妻怎麽疏遠得好像普通同事一樣。

“對,”吳惟确認,“這就是我倆最近這兩年常态,兩個人住在一起,彼此客客氣氣。我居然一直覺得挺正常的,以為古代人說的相敬如賓大概就是這樣,直到那一天,忽然就覺得不對了。”

“怎麽個不對法?”随清總歸還是要勸的。

吳惟想了想,整理思路:“那個女的大概只是他的客戶,當然也可能還有別的關系。究竟是哪一種,我居然一點都不關心,什麽上去質問啊,抽耳光啊,更加毫無興趣。要是事情反過來,我跟一個男的走在一起不理他,忻濤對我也應該是差不多的态度。”

“你怎麽知道?”随清反駁,“你倆讀大學的時候就在一起了,忻濤追你追得那麽緊。”

吳惟又笑,答非所問:“你知道我戴隐形矯治器有一年多了吧?”

随清點頭,這人要好看,三十多了又開始整牙齒。

吳惟緊接着淡淡說了一句:“可忻濤他不知道。”

随清起初沒聽懂,怔了怔才琢磨出其中的意思,一年多沒接吻了。

“反正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确定我倆沒愛了。”吳惟總結,繼續自斟自飲。

是夜,吳惟大醉,家自然也是不回了,就宿在随清這裏。

臨睡前去衛生間淋浴,随清怕她摔了,也跟着進去,坐在馬桶蓋板上,漫無目的地刷着手機,陪着她洗。

浴簾背後,傳來荒腔走板的歌聲,也不知唱的是哪一首。一時聽到“紅眼睛幽幽地看着這孤城”,下一句卻變作“Youth is wasted on the young”,一時又是大罵:“以為我佷稀罕他嗎?我喜歡的可是羅博塔波雷那一型芭蕾男神,他忻濤一個身高175,體重130,近視400度的弱雞有哪一點符合我的審美?!”

随清不好催促,只搭腔附和,看着她不滑倒就好。

等洗完澡,吳惟套上一件随清拿給她的T恤,倒頭便在床上睡了。随清坐在床沿,盡最大努力給她吹了頭發。吹風機隆隆響着,也沒能把她吵醒,可見是真喝多了。折騰了許久,頭發只吹幹一半,明早起來另一半一定是雞窩模樣。随清知道此人最在意形象,到時候照鏡子,肯定是要跟自己生氣的,卻也實在弄不動她,無能為力。

調暗了室內燈光,随清也去漱洗,一邊刷着牙,一邊從浴室看出去,只見吳惟抱着枕頭睡在床上,夢中仍舊蹙眉,很不安穩的樣子。

随清不禁回憶,曾晨出事之後的自己又是怎樣的呢?那時,吳惟是全力幫着她的,給她地方住,開導她,替她抵擋着一切的惡意,比如外界各種傳聞,比如她母親的喋喋不休,還有丁艾的指責。

想到此處,便有些內疚。其實跡象早就有了,一直都有,只是她熟視無睹。過去的這一年裏,被她忽視的恐怕不止是事務所的管理庶務與辦公室政治,還有吳惟。

如今,易地而處,她不知道自己又該為吳惟做些什麽。都說勸和不勸離,但此刻當局者人事不省,自己要是去找忻濤,好像有些背叛朋友的嫌疑。盡管這樣想,洗漱完畢,她還是拿起手機,從聯系人中翻出忻濤的號碼,想了想覺得發信息可能更加妥當。她與忻濤一向并無太多聯系,兩人上一次的對話記錄還是一年多以前的一次聚會,忻濤分享了一個地址給她。

随清一向自覺情商為負,說不來話,打了幾遍腹稿,最後還是決定走極簡派,只發了一句:吳惟在我這裏。

信息發出去,頁面上方幾乎立刻就變成“對方正在輸入”的狀态,随清靜候,心想事情也許會有轉機。

但等了許久,狀态變了又變,卻始終不見回複。最後,只收到一個字:好。

随清沒想到忻濤竟然比她這個局外人還要極簡風。離婚,不是尋常吵架賭氣,當事人還是這樣的态度,她也是有些生氣了,關了手機,丢到一旁。也許,事情真的如吳惟所說——結婚,并沒有什麽好。一切看似水波平靜,實則處處暗礁。

從浴室出來,她從吳惟懷中拖出一只枕頭,又打開壁櫥找被子,準備去沙發上睡。櫥門一開,便看見曾晨那件西裝挂在角落裏。自從她那天拿回來,就不曾再動過,是不需要,也是不敢。此時,她又盯着那只黑色防塵袋默默看了片刻,最後還是只從上層拿了被子,滿懷抱着,去沙發上鋪床。

吃了藥,她熄燈睡下去。夢中,似又回到過去,倒帶,暫停,快進,盡是混亂的片段。但有一些畫面,仍舊清晰得有如昨日重現。

比如,他們的初見。

那時,她正在讀大四,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從學校所在的那個三線城市回到A市,是為了辦理出國的手續。她其實并不想去悉尼讀那個雜燴一般什麽都搭上一點,卻又什麽都不是的經濟管理文憑。但錢瑛已經為這件事籌劃已久,也付出了許多,包括錢,精力和面子。與過去的無數次一樣,她也只得遵命照辦。

不知是怎樣的巧合,讓她在那一天忽然想起來要去A大看望吳惟。又是怎樣的巧合,讓她們經過那片大草坪旁的禮堂,看到那場優秀校友講座的告示。

“今天是建築系的哎,你要不要去聽?”吳惟提議,只是随口一說。

随清還沒來得及回答,像是又一重預示,天上飄起了小雨。

于是,一多半是為了避雨,她們走進禮堂,講座已經接近尾聲,沒好意思再往前去,就站在最後面的陰影裏。離得很遠,她幾乎看不清臺上說話人的面目,只知道介紹的是前一年威尼斯雙年展上入選的概念作品,A市舊城區的改造方案,旨在解決老建築的采光和衛生問題。最瑣碎平常的命題,卻被做得像是外星生物的登陸艙,極致的想象力,極致的美感。名字也特別,叫時空旅人。

随清記得,自己曾經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過這個方案,但作者是誰,她卻不曾留意。不是覺得不好,只是缺少現實感,不像是可以被實現的藍圖,而更像是一個微觀的烏托邦。倒不是說造價太高,或者工藝複雜,而是因為時下的舊區改造都不是這麽做的。如果建築本身沒有保留的價值,就會被整體拆除。如果有保留的價值,就是居民全部遷出,住宅改商用,曾經存在了一百年的某某裏、某某邨,也許作為一個建築實體還在原處,但其內核已經完全變了,成為城市中心又一個主題樂園,僅供游客出入,與土著再無關系。

而時空旅人這樣的方案,顯然兩種情況都用不上。她不禁覺得,臺上的這位優秀校友作為建築師是有幾分理想主義的,她欽佩他的勇氣。

演講很快結束,自然還有問答環節。下面已經有學生舉手,主持人話筒也遞了出去,演講者卻說:“我這人臨場發揮不好,有什麽問題請寫email給我,我會盡量回複。”

在場的其他人多少有些尴尬失望,甚至覺得此人高傲而敷衍。随清卻在想,怎麽會有這麽體貼的做法?

她想問的問題無非就是那一個——我應該堅持下去嗎?但若是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不管是問還是答都只能是泛泛的幾句話。

而現在,她可以在信中告訴他,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如何成長起來,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那一種熱愛。就比如,名士公寓的故事。

于是,她記下他的電郵地址,給他寫了一封信。那封信很長,下筆千言,離題萬裏。其實根本就不是為了問一個問題,而是為她自己寫的。寫完之後發出去,她就存心忘了這回事,對“盡量回複”四個字并沒抱多大的希望。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當她看到新郵件提示,幾乎不敢相信他真的回複了。而在讀完他的回信之前,她也不相信他真的讀了她寫的每一個字,認認真真地讀了,又認認真真地寫了一樣下筆千言離題萬裏的一封信。

信的最後,有句話她一直記着——“僅僅熱愛是不夠的,你必須承受随之而來的一切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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