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合夥人

快進,暫停,播放,夢境繼續。

曾晨向她求婚,也是在一個雨夜裏。随清記得自己坐在床沿,他單膝跪在她面前,是從來沒有過的鄭重。身後的落地窗宛如一道水幕,就好像世界已不複存在,只剩下眼前包裹着他們的這個小小的氣泡。

“生兩個孩子。”她看着他笑,這樣提要求。

“生兩個孩子。”他點頭。

“做最好的父母。”她補充。

“做最好的父母。”他又點頭。

她眼淚流下來,只覺人生圓滿了。

但僅是下一秒,夢境便停在這一切安好的時刻。随清驟然醒來,整個胸口都是痛的。與平常一樣,床頭的夜光時鐘顯示淩晨三點半。窗簾的縫隙間透進室外的微光,是路燈和周圍建築的泛光照明,總之不是月亮。

随清沒有開燈起來,卻也不敢再閉眼。但黑暗中的天花板就像是一幅幕布,一個個過去的場景還是不斷地在她眼前出現。

在他們工作的間歇,曾晨會過來抱她一會兒,靜靜地什麽也不說,只是擁抱。

出事的前幾天,他出差去B市,住在賓館裏,臨睡前總會在視頻裏對她說:“讓我看看你。”

那時,他們已經在計劃結婚的事。幾個月前,他甚至建議停了措施,開始備孕。又或者,那是她的提議?床上激情中的對話,她自然是記不太清的。

……

随清忽然惶惑,就像吳惟說的,愛或者不愛是可以感覺到的。而面對曾晨,直到他離去,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對她的感情。這也許就是為什麽她至今不去深想丁艾說的那些話,只怕細究之下,颠覆了所有的回憶。哪怕那只是一些她不敢重溫的回憶,她還是不舍得。

水波平靜,處處暗礁。而她,寧願放棄發現水下暗礁的機會。

時至今日,她一把年紀,一事無成,母親對她的期待已經全部被她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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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斯人已去,他對她的承諾也全都破碎了。

唯一不變的似乎只剩下那座奇異的三棱柱形的公寓,她再次看到它,在腦中描摹出整幅平面圖的時候,還是會像最初那般戰栗,還是會由衷地贊嘆,好神奇。

雖然腦中還是棉絮般的一片,随清自知不可能再入睡,索性起身工作。

打開筆記本電腦,其中與BLU有關的項目資料大多已經移除,只剩下G南登山基地這一個文件夾。她點開,看見一個文檔,覺得名稱陌生,許久才想起來,就是魏大雷獲選BLU基金的那篇報告——《G南藏區建築的生态适應性研究》。

這篇文章她其實早就看過,此時重讀,又聯想到昨日在車上的對話。他說自己想造的房子不必大,不必豪華,倒是覺得此人确實有些想法,只是這些傳統工藝昂貴而複雜,與她眼下要做的商用項目相關性并不太大,能不能派上用場,她暫時也想不到。

又将此文草草翻過一遍,窗外才剛天際微亮。床上的吳惟大約被亮光攪擾,嘟囔了一句什麽,深深縮進被子裏,繼續蒙頭大睡。看那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醒來。随清幹脆起床洗漱,換了衣服,摸出門去。

打電話給魏大雷的時候,是早晨八點。

那時,她已在名士公寓的底層騎樓裏看房子。帶她來的中介小陽,十分鐘之前還在馬路對面的房産公司門口排隊做操,喊着“誠信,用心,顧客至上”的口號。

随清坐在車裏看了一會兒,見他麻利順眼,便在一排中介當中挑中了他,下車上前詢問:“對面有沒有商用房出租?”

小陽連忙答說:“有,有,房東給了鑰匙,随到随看。”

而後,就把她帶這兒來了。

又過了十分鐘,魏大雷到了。

昨天說好等她電話,但他顯然沒想到會這麽快,好在住得近,不多會兒就連滾帶爬地趕來。隔着玻璃門,随清看見他在路旁鎖了自行車,然後跑上臺階推門而入,如往常一般對她笑,叫了一聲:“老板。”

頭發還是濕的,身上帶着些許香皂的氣味,像是剛剛淋浴過。

至少賞心悅目,随清自我開導。

“這裏上下兩層,總共兩百平,”中介小陽絮絮重複着才剛從培訓中學來的生意經,“房型很正氣,又沒柱子,面積使用率特別高。周圍有居民區,也有商務樓,客流不小,做美容美發或者SPA館什麽的尤其合适……”

随清大致滿意,卻還是沒說話。

看過樓下,又到樓上去,靠窗擺着一張假紅木貼面的大辦公桌與人造革老板椅,是上家留下的,已經蒙了一層灰。

“這裏空了多久了?”她問,伸出手指,在桌上畫了一個星號。

這問題恰問到痛處,近幾年電商繁榮,老城區的沿街商鋪空置的極多,騎樓下這一排有将近一半都是空着的。

小陽尴尬地笑笑,答:“也沒多久……租金什麽的都可以商量的。”

随清适時回答:“那你聯系房東報個底價吧,我考慮一下。如果可以,今天就落定。”

小陽一聽,連忙應下,避開他們去樓下打電話。

“你覺得怎麽樣?”随清又問魏大雷。

魏大雷看着她沒說話,只是擡手摸了一下天花板,胳膊都不用伸直。

随清不禁笑起來,這層高對他來說的确是逼仄了一點。

“眼下的條件就是這樣,”她實話實說,算是跟他交了底,“短時期內只有我們兩個人,你是我的助手,但我也會把你當作合夥人來看,希望你也這樣想。”

本來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眼前這人竟是十分感動,看着她點頭,兩只眼睛亮晶晶的。

看見他這反應,搞得随清也有些尴尬,仿佛自己是個初初落草為寇的山大王,才剛對手下小兄弟承諾,你在我微時跟了我,我定不會虧待你。

她清了清嗓子,覺得這時候應該再講點什麽,只可惜她這人極少說這種叫人感動的話,更不習慣面對別人的感動,于是索性轉身下樓,一邊走一邊扯開了去:“還有,我又看了一遍你的研究報告,你認識那些建造木結構廟宇的工匠嗎?”

“當然認識,我跟他們學過手藝,”魏大雷又活過來,一步跨兩級臺階,探頭彎到前面看着随清,“我們要去G南了嗎?什麽時候出發?是直飛G市,還在C市轉機?”

随清見他興奮得如此顯而易見,更加覺得兩人性格有差,竟是有些後悔方才關于合夥人的提議。但有些話一旦說出去,就是覆水難收,中介小陽也已經拿到房東那邊的報價,等她下得樓來,正好就把租金談定了。

全部條件确定,約好簽合同的時間,不過上午九點多。

出了商鋪要鎖門,才發現原本的門鎖早已經壞了,用一把環形鎖加固。外面還有一道卷簾門,魏大雷伸手輕松拉下。

随清站在後面看着,又寬慰自己:不錯,還能派這個用場。

兩人正要離開,那中介小陽又追過來,向随清開口道:“阿姐,阿姐,還得問一下,您租下這裏是準備做什麽生意?照規矩,房東總要了解一下情況……”

大約是太爽氣,以至于像一場騙局似的,或者是疑心她要在這裏做什麽不法生意,随清暗暗自嘲。可她才要開口,魏大雷已經替她回答:“建築師事務所。”

随清擡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正看着她,臉上還是那樣簡單明朗的笑容,引得她也勾起嘴角。

什麽三十歲以下最傑出,她此生是沒有機會了。

可就在百年前,當邬達克租下一個房間,開設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打樣行的時候,與她一樣,也是三十二歲。

房子落了定,随清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前一夜與忻濤的對話,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轉述,幹脆截了屏發給吳惟。

吳惟看後,并沒有說什麽,又在服務公寓住了一天,便說不想再打擾她,要搬回娘家去住了。

從兩人讀中學開始,随清就經常去吳家做客,知道吳惟跟父母關系很好,同住肯定沒什麽問題,跟她自己的情況完全兩樣,這也一向是她最羨慕吳惟的地方。可這一次卻又不同了,僅僅過了兩天,吳惟又回到她這裏借宿。随清也不多問,猜到她多半是因為離婚的事受了父母的責怪。

而名士公寓那邊既然已租下辦公地點,接下來便是裝修與打掃。

随清并沒打算在這上面花多少錢,秉承能省則省的準則,只雇人拆除了原本的地板和樓梯飾面,上下兩層都做了水泥自流平,所有牆壁刷白。還有原先的吊頂也都拆了,她對魏大雷說,這一項是專為照顧他的需要,所以拆舊之後清掃裏面積塵的工作也是他的。

要求提出來,她又覺得是否過了分。人家可是哥倫比亞的畢業生,來她這裏見習做建築師,又不是做民工。不想大雷卻欣然領命,戴着防塵口罩騎坐在一架人字梯上,将房頂管線一一擦幹淨,整理好,再全部刷做黑色。

随清在下面看着,又覺得這個實習生用得還真挺劃算。文,能畫圖,寫方案。武,能包攬一切雜活兒,什麽都願意幹。她忽地又記起自己在Q中心樓頂上對他的初印象——下面分包施工隊的民工,不禁靜靜笑起來,自覺還是有些慧眼識才的本事,并沒有完全看走眼。

與此同時,設立事務所的流程也已走完。

注冊資格,十年從業,主持過大型項目,所有這些條件随清都只是剛好滿足而已。起初,她也有一絲惶惑,自己這麽做是否太魯莽了一點?可轉念卻又想,同樣的一件事也許也可以反過來理解——所有的條件都已經滿足,本以為一事無成的自己其實确實有自立門戶的實力。

一切,都是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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