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精衛中心

很快,名士公寓的房子就收拾得差不多了,但看起來仍舊好似毛坯,空空蕩蕩。

吳惟第一次來看,只當是走錯了地方,對着二樓一張長桌,笑問:“你這是要打乒乓嗎?”

“放圖紙和模型。”随清回答。

此處本就不需要多少家具,只是這張長桌,越大越好。目标,就是堆滿它。

那天上午,随清請了清潔工過來打掃,魏大雷還爬在梯子上安裝頂燈。

吳惟原本只在BLU粗粗見過他幾面,此時打過招呼細又看了看,湊到随清耳邊道:“不錯啊,怪不得你這幾天大清早就往這裏跑……”

随清瞥了吳惟一眼,不好說什麽,怕被當事人聽到,壞了她身為老板的威嚴。

但早到,還真不是為了看見誰。

一則是因為吳惟住在她那裏,地方實在狹小,難免互相影響。二則,是過去的整整一周,她的失眠愈演愈烈,總是在淩晨醒來,再難入睡。但也怪了,睡眠時間雖然變得更少,她的精神卻還不錯,白天工作,晚上加班,都不覺得困倦。随清不是那種注重養身,每天非得睡滿七小時的人。睡得少還不困,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就算醒得太早,她與其在床上輾轉反側,還不如來這裏做事。

至于失眠的原因,也許是自立門戶帶來的焦慮,也許還是因為往事。總之,咖啡又喝起來,安眠藥失效,惡性循環。

想到此處,她便又拿起馬克杯痛飲了一口。

“你這樣會早死。”梯子上的魏大雷評價,這話他并不是第一次說。

“我不介意早死。”随清答道,同樣也不是第一次這樣回嘴。

“攤床上起不來呢?”他繼續毒舌。

随清對癱在床上倒是有點恐懼,轉念又覺得此人這幾日似乎有些蹬鼻子上臉的趨勢。

她停下手中工作,放下杯子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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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我是你的合夥人,我有義務提醒你。”大雷也看着她,居高臨下。

然而,只一剎的對峙,他便滅了氣焰,調開目光,輕輕笑了,轉頭回去繼續鼓搗那只射燈,口中仿佛自言自語:“Fine… It’s not a real partnership. You are the boss.”

随清滿意,又低頭看電腦。

吳惟冷眼旁觀,作勢抽了抽鼻子,又對她耳語:“我仿佛,聞到了打情罵俏的氣味……”

随清用胳膊肘頂開她,根本不屑否認。

可吳惟才不管她是什麽态度,徑自在她耳邊演繹下去:“不過也是,你這一年過得太不容易了,you deserve it!”

大約是聽到了只言片語,魏大雷朝她們坐的地方看過來,恰與随清的目光相遇。他對她一笑,笑容一如既往。

豐神俊逸,開合有光,不知為什麽,随清想到這兩個詞。她不禁感嘆,此人确有一副好皮囊,而且也有很好的教養。這教養讓他主動忘記自己外貌的魅力,非但不自恃而驕,反而時常有種謙卑與羞澀的神情。所以才給了別人錯覺,仿佛不管是妙齡少女,還是她這樣的小阿姨,他都真心傾慕,實心實意。但要真往那方面想,就過分了。

You deserve it,吳惟的鼓勵又在耳邊響起,她自嘲一笑,知道這只是揶揄,現實中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當不得真。

也是在那一天,随清收到G南項目業主的郵件,第二次實地勘探的時間已經确定。

初次實勘的時候,當地尚未入春,山上積雪。派去的人至多只能上到山間三分之一處,所有投标方差不多都是在那裏随便看了看,最多再放個無人機上去拍一圈,也就作罷了。雪線以上的狀況大都依靠無人機傳回的影像資料,以及業主方提供的一些照片。

而此時已是登山季,業主說,他們可以上去了。

随清問魏大雷:“你覺得怎麽走比較好?”

“飛到G市,再乘大巴過去,返程直接從G南機場坐飛機回來。” 大雷回答,像是已經考慮了一陣。

随清點頭,這其實也是她的打算。既然是造房子,就得見見将來使用這座房子的人,每一種都得見一見。

遣了大雷去安排行程,随清自己收拾了行李,又去做另一項準備——去市精神衛生中心看屈醫生。

過去大半年裏,她每個月來這裏兩次,一次續藥,一次做卷子,早已經熟門熟路。

這一次,是該做卷子的。

還是像以往一樣,她在收費窗口交了一百五十塊錢,領到三份測評問卷,去候診區填寫。填完了交給護士,再看着大屏幕等叫號。

等輪到她的號,随清走進診室。

寫字臺後面,屈醫生擡眼看看她,老熟人一般道:“又來啦?”

随清點頭坐下,遞上病歷本。別處有事相求都要賠笑,這裏卻是不用。

屈醫生是個快六十歲的老頭兒,已經謝了頂,眼鏡架在鼻梁一半的地方,用兩根食指一個鍵一個鍵地打字,慢條斯理地找出她的就診記錄。

随清耐心等着,心裏還在想是不是可以要求換一種更勁一點的新藥。

不料,老屈看過她做的卷子和病歷,卻開口跟她商量:“你這藥,減到一天半粒吧。”

“一天半粒?”随清意外,覺得十分冤屈,差點把實話說出來,我卷子得分比上次高,為什麽還要減藥?

老屈低頭凝眉,從眼鏡上沿看着她,是那樣一副洞悉了真相的表情。

随清倒是心虛了。測試卷上的題目,她早已經爛熟,都是程度型選擇題,選項無非是那幾種,特別喪的,特別積極的,比較中庸的。應該怎麽選,又能得多少分,她心算就能算出來。

她來這裏,一向目标明确,只是為了開藥。

于是,争議的焦點變成了減藥還是不減。她不得不把最近的作息時間全部回憶了一遍,一一交代出來。老屈果然批評她不尊醫囑,又念了半天早起早睡适量運動的經,這才準許她保住了原本的藥量。配了兩周的藥出來,她竟然還有些慶幸。

離開診室,再去付費處與藥房。周圍大多是一張張凄惶灰敗的臉,候診區裏不知哪個角落傳來歌聲,是有人在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這裏絕對是全城故事最多的醫院,随清甚至看到過有人第一次來咨詢,就被醫生當場扣下來,通知家屬,要求住院。此時回憶起來,她更覺得費解,為什麽自己就連這種大喊“我沒病”的機會都沒有?倒是很想讓老邱來看看醫生對她的診斷,雖然現在的老邱大概率是不會再理會她了。

回到名士公寓,已近傍晚,豔豔的夕陽穿透梧桐樹的新葉,照在這條有些年歲的馬路上。随清在路邊停了車,隔着馬路遠遠就看見大雷,正在一樓進門的隔斷上安裝一個黑色的裝飾件。那是她畫的LOGO,找人做了出來,三條線交叉成一個不太規整的五芒星,下面三個小字——清營造。

她并不急着過馬路,就那樣站在原地欣賞了一會兒。至于欣賞的對象,不僅是那個LOGO,也是那個人,她毫不避諱。簡單,美好,就像一本攤開的書,總共十幾頁,與方才在醫院所見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幾天之後,随清帶着魏大雷飛往G市。其實,這麽說并不準确,魏大雷對這一路的熟悉程度遠遠超過随清,反過來講可能更加貼近事實——是他帶她飛往G市,在那裏轉乘大巴,再去G南。

下了飛機,兩人坐上出租車去巴士站。魏大雷一路指點江山,給随清介紹街景,這是将軍柱,那是鎮遠橋,還有古梨園與固南山。

司機操着方言問道:“小夥子也是G市本地人?”

“算是吧,”魏大雷笑答,又指着窗外一個地方叫随清看,“那邊,那就是G大西門,再過去一點是個子弟小學,我在那裏讀過三年書。”

他語氣興奮,随清卻聽得一臉懵,說好的ABC呢?

大雷看出她的疑惑,解釋道:“我父母從前在G大文史學院工作過,那個計劃總共三年,每年在華九個月。”

聽他這麽說,随清這才領悟到他與此地的淵源。雖然G市地處偏遠,但市裏這所大學也有百多年歷史,是如今的部屬985院校,因其地理位置與人文環境特別,校內的民族學和歷史學專業在國際學術圈裏都算得有名。

“實際上還不止,”大雷繼續說下去,“那時Gina才三歲,我剛讀小學,我們連寒暑假也都在這裏過……”

“Gina?”這是随清第一次聽他提起家人。

“我妹妹,”他随口一句,接着自豪,“我那時還戴過紅領巾,當過少先隊員呢。”

真是好優秀呢,随清聽得笑出來。魏大雷看着她笑,卻突然不說話了,調開目光望向車窗外,像是在看車開到哪兒了。

随清不覺有異,喃喃說了聲:“怪不得。”心想此人身上那點西北漢子的feel大約就是這麽來的。

她說得很輕,大雷卻是聽見了,問:“什麽怪不得?”

“怪不得你漢語說的這麽好。”随清表揚他。這話倒也是真的,他的漢語說得實在是很好,極少夾雜英文。

“已經忘記許多,”他又開始自謙,“去年回來的時候,我給自己定下規矩,在中國就盡量只說漢語。”

“你這規矩,”随清揶揄,“光是我記得的,可就壞了好幾次了。”

他看了她一眼,低頭,不好意思地笑,口中道:“Sometimes my mind just goes blank…”

這句話也許并無深意,随清卻分明聽見他的聲音低沉下去,莫名叫她覺得陌生,以至于心中微漾。她調開眼去望着窗外,裝作在看街景,腦中毫無道理地映出幾個場景——

BLU的辦公室裏,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邱其振駕車離開,回頭就看見大雷站在她身後。他離她很近,對她說:Never leave office before your boss.

又或者是在名士公寓,兩人對峙,目光交織。他敗下陣來,對她說:You are the boss.

還有剛剛這一次,他看着她說:Sometimes my mind just goes bla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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