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G南

也許接下去的車程再沒有經過值得一提的地方,出租車後座上的兩個人都沒再講話。似乎轉眼間,巴士站就已經到了。司機翻起計價器,他們付了錢下車。

等進了站,才發現時間有些尴尬。他們乘坐的航班到達G市機場就晚點了十來分鐘,果然完美地錯過了最合适的一班巴士,離下一班發車還有一個多小時。

已經過了中午,随清決定先去吃飯。魏大雷以一個當地人的姿态帶着她去了一家小餐館,又向她盛情推薦了拉面、羊肉面片以及蛋奶醪糟,熱辣豐盛地擺了一桌,兩人間的對話才重新熱絡起來。

那家餐館就在車站附近,有不少同樣等車去G南的旅客來這裏吃飯。他們的鄰桌坐着一男三女,其中兩個女孩子外向健談,很快就與魏大雷聊在一起,自我介紹說是在校大學生,跟同學結伴去旅游的。

随清的心思都在正事上,此時看周圍的情況也跟她原本想的差不多,巴士發車間隔挺久,一路開過去又有差不多大半天耗在路上,直接轉飛機會快得多。所以眼下這趟車上的旅客大多是預算有限的年輕學生,除此之外便是回鄉的當地住戶。

而那幾個女孩感興趣的就只是魏大雷,不多時已在悄悄讨論他到底比較像某某還是某某某。此處需填入兩個男星的姓名,可惜随清都不熟悉,過耳便忘了,搞得她不得不承認自己與他們之間确有代溝,而且還是很深的那種。

吃完午飯不久,車倒是準時來了。檢票的大姐數着人頭上車,又等了一會兒,差不多坐滿這才發車。

随清坐一個靠窗的位子,大半日旅途勞頓,開車沒多久她就靠在窗邊盹着了。再醒來時,大巴早已經開出了G市。身邊的魏大雷也正睡着,她靠着車窗,他靠着她,她一動,他腦袋往下就要蹭到她胸。雖然,她也沒什麽胸。

随清推他,他動了動,愈加靠過來。

方才認識的女大學生就隔着一條過道坐着,轉頭看着他們,許是忍了很久,總算等到當事人人事不省,這才對随清輕聲感嘆:“你男朋友好帥啊!”

“他不是……”随清否認,可再要細說,似乎又會落入職場潛規則的怪圈,只能簡單交待,“我們是同事,一起出差去做個項目。”

“這樣啊……”女孩目測兩人此時的距離。

“我們這行,”随清只好自黑,“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民工用,早不在乎這些了。”

“哪行啊?”女孩又問。

“蓋房子。”随清實話實說。

“哦……”女孩仍舊将信将疑,過了一會兒才又笑道,“那我要是等會兒加他微信,你沒意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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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清失笑,搖頭回答:“只要他沒意見就行。”

說完,她看向窗外,野曠天低,已近黃昏,光線暗下來,車窗玻璃上映出淺淺的人形,她肩上的人似乎露出一抹笑來。她低頭看他,卻又不是。這孩子睡得正香,嘴巴微張,跟醒着的時候判若兩人,看起來有點傻氣。

都什麽眼神?随清腹诽,又閉上眼睛。

大巴到站之前,随清按照之前的約定,打電話告知了大致的到達時間。業主方面回複,會有人去接他們,安排當晚的食宿,第二天再帶他們去實勘目的地。她以為,到時候便會有個陌生的司機舉着上書她姓名的牌子在車站等候,結果卻在那裏看到了業主方面的一把手,羅理。

投标之前,随清與業主接洽,第一次見的便是羅理,兩人的談話十分投契,這也是為什麽她會對這個項目如此感興趣的主要原因。但她心裏也很清楚,此人五十幾歲,是個跨界玩慣了的另類商人,哪怕是與街上賣燒烤、鬥蛐蛐兒的也都有的好聊,對她這樣一個在業內稍顯稀有的女建築師自然也有興趣。兩人聊天兒中的這份投契,是羅理的性格使然,并不代表他更傾向于将項目交到她手上。

等到評标之後,她的方案被排在最尾,更叫她認清了現實。而且,另兩個候選的投标方,一個是設計院,一個是大設計公司。如果說她還留在BLU,那麽尚且可以算是勢均力敵。但現在的她手下只有一個實習生,無限漸近于光杆司令的狀态。客觀地說,也實在是很難給業主信心。要是羅理當真用了她的方案,後期審圖、消防、保險都會多出許多麻煩。所以說,其他兩個候選人的方案或許做到十分就足夠了,而她卻非得做到十二分的無以取代不可。

如何做到無以取代?到那時為止,她自己也只有一點模糊的概念。

等到大巴靠站停穩,魏大雷才剛醒過來,迷迷瞪瞪背了行李和設備,跟着随清從車上下去。

不遠處,羅理正朝這裏招手。此人留一頭長發,在腦後梳做一個鬏,穿一身登山服,扯一把煙嗓向他們表示熱烈歡迎,而後又大手一揮,帶他們上了一部越野車,說是先去吃飯。

關于随清自立門戶的事,羅先生當然早就知曉,此時也表示了祝賀。

這話随清只當是補藥聽了,趕緊道了謝,占了他身邊副駕駛的位子,趁着這機會簡單說了自己對以後項目管理運作的計劃。

羅理倒也不煩她,一邊開着車一邊凝眉聽着。

“不瞞您說,”随清最後總結,“我現在是全部精力投在這個項目上,不像之前在BLU,一個人同時看四五個項目。專業能力,您盡可以放心,還是和從前一樣。效率和機動性只會比在BLU的時候更高。”

誰知羅理聽的時候像是挺認真,但聽完之後,卻仍舊只是泛泛地說了句好話:“建築師本來就是一個講究個人風格的行當,你出來獨立執業當然是好事情。”

随清不禁覺得這句話與其說是誇獎,還不如說是對她的敲打。之前那次投标,她提交的方案走的是樸素實用路線,幾乎談不上個人風格。但她之所以那樣做,也有她的理由。

“方案是理想,”她試圖解釋,“但高原山區的建築比較特殊,從結構、排水,到暖通、電氣,各方面的要求都是不能無視的現實。除此之外,我們還要考慮到業主以及其他受衆的心理和審美……”

“業主有審美嗎?”羅理打斷她自黑起來,說罷自己先笑了。

魏大雷那個不開眼的,沒聽過笑話似的,也在後面跟着嘿嘿嘿。随清不禁覺得又碰了一個軟釘子,但也只能住嘴,尬笑捧場。

說話間,車子已經開進一家飯店門前的場院。三人才剛下車,便被藏族老板迎進了包間。随清看見包間裏已經坐着大半圈的人,這才明白過來,羅理此行親自迎接只是順路罷了。另一個投标方派來的人當天下午剛完成實勘從山上下來,準備搭明早的飛機回B市,羅理這次來主要是為他們踐行。

一頓飯吃得十分熱鬧,餐後又到外面的藏吧聊了一陣。雖說是競争對手,談話輕淺,卻也一團和氣。煙酒自是有的,随清推說不會,大雷酒倒是喝了一些,別人遞煙過來,他正要接,也被随清擋了,只笑說這孩子不會。羅理算是儒商,又信佛,一切随意,并不勉強他們。

席間還有一個名叫傑爾的加拿大人,二十幾歲模樣,是羅理請來的登山指導,倒是正好能與大雷談在一處。随清正與羅理講話,遠遠看着那兩人,也不知他們在說什麽。

直至夜深,衆人出了酒吧散了,魏大雷才走到随清身旁,低頭對她道:“他們今天爬到觀景臺那裏,然後還是放的無人機。”

随清點頭,心想此人倒也有些機靈的地方。

離開飯店,羅理又派車将衆人送到賓館。

那裏臨近一個寺院景點,附近又有村莊與高速公路。這些年游客漸漸多了,随之建起不少民宿與食肆來,成了一個小鎮的樣子。鎮上的新建築大多都是四四方方的樣式,懸着彩旗,挂着招貼畫,氣派些的更是在房頂架起漢藏英三種文字的霓虹招牌,再以五色燈帶勾出整個立面的輪廓,夜色中亮起來,竟是連星空都失了色,叫人覺得有些辣眼睛。

随清與大雷被安排住進兩間相鄰的客房。第二天還要上山,她提醒大雷盡早休息,自己也回房漱洗整理,吃了藥就睡下了。然而躺在床上,卻久久沒有睡意,腦子裏不斷過着這一天的所見所聞,魏大雷,羅理,觀景臺,無人機,還有那叫她發愁的“個人風格”。

風格,她的确沒有。但她偏就覺得,在此處,所有的個人風格都是多餘的。

也不知幾點鐘才淺淺睡過去,次日天還未全亮,又被遙遙傳來的誦經聲喚醒了。

随清猜到是那寺內僧人的早課,光着腳下了床,站在窗前往那個方向看。些微晨光下,紅牆綠瓦在山下鋪陳,朝陽跳出山尖的那一刻,一座座鎏金塔尖泛出金黃色的光,華麗卻又安恬。

時間尚早,也沒什麽胃口吃東西,她幹脆穿上衣服,出了賓館,慢慢往那個方向走。寺院近旁,尚未被陽光照到的村莊仍舊沉在夜色裏,明與暗的交界處,氤氲着的不知是炊煙還是霧氣。這奇異的日夜分隔,也許城市裏也有,只因為狹窄擁簇,從來都看不分明。

來到寺院前,寺門洞開,無人職守。站在門口朝裏面看,已有手持念珠的藏人在轉動經輪,長身跪拜。不多的幾個游客,也都是靜靜的。

随清不懂這些,怕觸了規矩,便默默跟着別人,一直走到一片空地,其間搭着一頂方帳。從帳側的紗幔看進去,幾名僧侶正伏地工作,用錐形筆樣的銅管取了彩砂,在一方土臺上繪制細密紋樣。

近旁有個中年女游客,見随清好奇,便告訴她:“這是積沙壇城,也就是曼陀羅。”

随清這才想起來,自己曾在一個紀錄片裏看到過關于這種儀式的介紹,僧人們會花上數十天的時間,用難以計數的彩色沙礫繪制輪廓,填充顏色,等到全部完成之後,所有的一切又會被一一抹去,沖入河流。

此刻,修行仍在繼續,沙礫流淌,鋪灑,堆積,仿佛渾然不知最後一瞬寂滅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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