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Out of office
從寺裏出來,随清一眼就看到了魏大雷,大約也是早起來此閑逛。
早晨清冷,旁人都有外套,他卻還是穿着短袖短褲,兩手插着口袋,站在清晨的陽光下,身上T恤是白的,胸前照舊有字,out of office。
此處已在海拔3000米以上,随清自覺有必要關心一下,走過去對他道:“怎麽穿這麽少?在這裏感冒了,可不是小事情。”
他卻只是笑,朝她伸過手來。随清不明就裏,一只手已經被他握住。兩人掌心相貼,她感覺到他的體溫,是真的不冷。
整個上午,仍舊颠簸在路上。羅理有事走了,開車的是個名叫普步的藏人向導。那個登山顧問,加拿大人傑爾,也與他們同行。
抵達實勘地點,已經過了中午,一行人在附近牧民家中吃了午餐。傑爾向随清介紹,他們要爬的并非是此地的主峰,自這裏上行,三小時便可以到達觀景臺,再四小時左右登頂,那時便已過了日落時間,不建議立刻返回。上面有木屋,與觀景臺一樣,都是百多年前一個英國探險隊留下來的木結構建築。羅理已經雇當地人修繕過,在其中準備了最簡單的生活資料。夏季雪蓋融化,登山者可以在那裏住一晚,次日早晨日出之後,再出發下山。
說完這些,傑爾便問他們的打算。當然,這一問大部分是沖着随清來的,這山說高不算太高,說容易也不是太容易。僅憑目測,她絕對是這一行人中的最短板。
随清卻是簡單回答:“我們登頂。”
傑爾不免有些意外,只說:“先到觀景臺,看情況再做決定吧。”
随清并不争論,點頭同意了。她既是有備而來,也是自信。從前與曾晨去過西藏與阿爾卑斯山,曾晨倒是有過高反,她自己從沒遇到過問題。但那些往事,她并不願意對別人提起。
傑爾檢查了各人的裝備,測試了衛星電話和對講機,又對他們重申了注意事項,方才出發。
這一路,随清始終無話,一半是因為行走的疲憊,另一半也是對眼前所見的驚嘆。雖然早就在視頻和照片裏看過許多次,但身在其中的感覺又大不一樣。在此處,一切個人風格都是多餘的,她愈加确定。不過,既然業主想要看到風格,那她就必須給出一個風格。
到達觀景臺時,他們停下來測量。這是随清計劃中最重要的部分,魏大雷做挑夫,背了全副設備上來,測量之後直接在筆記本上成像,她反複看過,直到完全滿意才算結束。待一切完成,已将近下午四點,天氣也不算太好。
傑爾又問了一次:“還往上走嗎?”
随清點頭,已經起身收拾好東西,執起了雙杖。傑爾看她如此堅決,也就不勸了。于是,他們繼續向上。
空氣越來越冷洌,一呼一吸盡是山間濕冷的霧氣,她莫名又想起曾晨——要是他在這裏,會怎麽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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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那場演講之後,他們幾次通信,是他給了她一個實習機會,在才剛創立的BLU工作。也正是那段實習經歷讓她決定堅持下去,放棄那個雞肋般的留學計劃,從錢瑛的房子裏搬出來,獨自生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但所有這些,都還是其次。從她追随曾晨一起工作的第一天開始,她就知道,他是天才。
而她自己的堅持或者放棄,與他的價值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他不像其他建築師,只是畫圖,蓋房子。在她眼中,他所做的完全不同。他把自己的誠懇與戲谑,幽默與悲憫,以及對光線和環境的感知,全都放在了那些建築與靜物的設計之中。冷漠又滿含情緒,大膽又敏感,古怪又沉靜,所有的作品都嵌藏着他自己,每一件都是拼圖中缺失的一塊,一部分的他的靈魂。
随清相信,如果易地而處,他一定可以拿出一個充滿個人風格的方案,摧枯拉朽,叫所有人五體投地。
但她,卻是與他截然不同的人。
雖然,從最初走近他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想要知道關于他的一切,觀察,學習,模仿,如饑似渴。此後的一年,讓他們走到一起,接下去又是整整八年的相處。但這個知道他一切的願望,卻始終都沒能被滿足。更糟糕的是,這是直至他離去之後,她才有的參悟——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登頂之前,天已經黑下來。山上霧氣彌漫,他們走在雲中,甚至沒能看到日落。傑爾提醒打開頭燈,于是,每個人前方一小塊的道路便被照亮,似乎與周遭隔絕,只聽到呼吸,腳步,以及風撥動草葉發出的聲音。這叫随清有一種在荒野中獨自行進的錯覺。她默默走着,想着所有的事,每一件都不相幹,每一件又都是聯系在一起的。
到達山頂的木屋,天已經完全黑了。也許是因為在高處,夜空看起來反倒比黃昏時晴朗了許多,擡頭便是滿目的繁星。
火生起來,燒了水。魏大雷給她一碗熱燕麥粥,她雙手捧着,對他笑了笑,是感謝他這一路的沉默,只是跟着她走,協助她寫、畫、拍照、測量,卻又慚愧于他對她的一腔期待。那個十二分無可取代的方案,她還是毫無頭緒。
食物送入口中,她才發現一點胃口都沒有,迫着自己盡量吃了些,想等着身上暖過來,有了力氣再說。又是魏大雷,先發現她不對勁。剛開始随清還不承認,直到實在忍不住,才将适才吃進去的那點東西統統吐了個幹淨。傑爾一看便知是高反,所幸症狀不算太重。要是當地人大多 會給她喝紅景天,碰上外國人,便是萬能神藥布洛芬與一杯葡萄糖水,看着她吃下去,再打發她去睡覺,臉上分明是一副“我早就料到”的表情。
太陽穴突突跳着,随清在睡袋中閉着眼睛,毫無睡意,卻又不敢再吃安眠藥。她隐隐猜想,就是因為這一年生活狀态,體質差了許多,才出了今天的狀況。
“怎麽樣?”大雷就躺在她身旁,也知道她沒睡着。
她閉着眼睛搖頭,反問道:“我說沒進展,你會不會失望?”
“我是問你身體怎麽樣?”他糾正。
随清又搖搖頭,不知是在說“沒事”,還是“不用你過問”。
“你會想到的。”大雷靜了片刻才又開口,不像是安慰,倒更像是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随清還是沒睜眼,也沒動地方,卻是靜靜地笑了,心想這人對她倒是比她自己還要有信心。至于這信心哪兒來的,她還真不知道。
“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差點改行。”她背身躺在那裏倚老賣老。
“為什麽?”他仍舊在她身後問。
“因為沒天分。”她回答。
那時的她讀書一向用功,但做出來的東西卻從來沒被看重過,成績也不過就是中等上下,而且還是在那所二流院校裏。她無數次懷疑自己是不是選錯了專業,但她的刻苦細致,又好像很适合去做一個畫圖匠。
“你未必要像別人一樣。”魏大雷又開始煲雞湯。
随清回嘴:“我的問題恰恰就是沒法跟別人不一樣。”
“那就保持這個樣子,挺好。這世界已經有太多的……”他試圖找一個合适的詞,最後卻還是作罷了,“attention bitch,中文怎麽講?”
她聽得笑出來,也是好好想了想才回答:“戲精?”
“對,”他挺滿意這個譯文,繼續道,“這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的戲精,每一個都想與衆不同,每一個都想留下些什麽……”
最後,卻是被一把抹去了。睡意來的時候,她突然又想到那土臺上的積沙壇城。
次日黎明,随清漸漸醒來,頭倒是不痛了,卻覺得身上很重。她睜眼,便見一只男人的手橫在她胸前,回頭看才知是魏大雷伸過一條胳膊來抱着他。
已經不是第一次睡在一起,尖叫着推開什麽的,似乎是太過矯情了,與她的年紀也不相符。于是,她只試圖搬開他的手臂,好起身從睡袋裏鑽出來。
他仍在睡夢中,但她一動,他好像有所感應,又将她往自己那邊撈了撈。
随清簡直無語,只好動手推了他一下。
他這才睜開眼睛。
随清以為,他看到眼前的情景,便會立刻放手,但現實卻是沒有。
他只是看着懷中的她,問:“有沒有好一點?”
“沒事了。”她回答,而後繼續說下去,“方案怎麽改,我已經有想法了。”
她一向被人說軟弱,什麽都不是,沒有自己的聲音。而她,恰恰就是最适合這裏的。
從山上下來,一行人又在觀景臺那裏停了一停。
這是随清提出來的,因為她的新想法需要重新取一組數據。此時再看那臺下的崖壁,果然就是她印象中的樣子,像是一卷石浪抛向山下綿延的谷地。她甚至覺得,這念頭其實早已在她腦子裏蟄伏,只等着一個破土而出的契機。她在速寫本上描畫,筆幾乎跟不上思維的速度。腦中不知何處,像是有一扇無形的門,打開的同時也在合上,一瞬的天機,拼了命才得以窺個究竟。
等回到前一天出發的牧民家中,已經是下午了。所有人都精疲力盡,饑腸辘辘。尤其是随清,進了帳內在桌邊坐下,半天都爬不起來,可精神卻又是極好的。回想過去的一夜又一日,所見與所想全都歷歷在目,明晰得好似高清電影。尤其是那個想法在她腦中浮現的時刻,身上所起的戰栗,竟然就如同幼年的她在練習簿末頁完成名士公寓平面圖的時候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