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叮當

而後的行程也随之調整,随清吩咐魏大雷改簽了機票,打算在G南多待一天。

辭別兩位向導,他們在當地另外租了一輛車,出發去一個名叫陽坡的村子。這個陽坡村是魏大雷去年來G南跑田野的時候住過的地方,他已經電話聯系了當時認識的朋友,得知自己研究報告中所寫的那些專司建造廟宇的工匠也正好在那裏。

發車之後不久,天突然下起大雨。有很長一段路依着山邊而過,雨水沖刷下坡上的泥土,公路變成了土路。車行于泥濘之中,開到一半,司機說聽見引擎異響,停下來檢查,不料熄火之後竟是再也發動不了了。那時,車已經開出了景區,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根本找不到人幫忙。好在車上有工具,司機只能自己動手修理,可在雨裏折騰了一會兒,一點不見動靜。魏大雷耐不住,也要下去幫忙。

随清無心問了一句:“你會修車?”

大雷不答,只道:“你在車上等着。”說完就開了車門下去了。

這話說的挺大丈夫,叫随清覺出一絲怪異,心想此人有時候還真有點抖起來,不拿她當領導了。有那麽一瞬,她只望他修不好,灰溜溜地回來給她笑,轉念又覺得自己才好笑,小孩兒似的,正經事都忘了。

隔窗看出去,雨幕漫天,一片灰色,只是幾步之遙就辨不清狀況。随清在車上等着,直等到車頭的引擎蓋被按下去合上,大雷在那後面擡起頭,抹去一把臉上的雨水,對着車裏的她豎起拇指,歪頭一笑。那個動作和那個笑容,她卻是看到了的,是周遭唯一清晰的景物。她沒忍住,也跟着彎了彎嘴角,心裏倒是奇了,這人怎麽什麽都會,自己這一趟莫不是帶了個小叮當出來?

于是,車子重新上路,看到前方村莊的時候,天又晴了。但後視鏡中,他們的來處仍舊沉在雨幕裏。似乎并不是天氣陰晴變化,而是陽光雨雪總在那裏,任由他們穿行其中。

到了村口,大雷的朋友森措已經等在那兒接他們。那是個二十出頭的藏族小夥兒,出去讀過書,也在大城市打過工,轉了一圈又回來,在當地一所小學裏做老師。因為師資有限,他一個人兼教語數體育,以及一切有的沒的副課。

看二人一身狼狽,尤其是魏大雷,森措直接将他們帶去附近一家旅社,號稱全村最豪華。可進了店一問,才知道那裏也不能洗澡。總算老板娘給他們指了條明路,再過去一點便是一家公共浴室,男人十塊,女人十二。

臨到浴室門口,兩個男的看着标價,又研究了半天,為什麽女人比男人貴兩塊。

“生活用水預估,女性是男性的1.5倍。”随清給了個專業回答。

“那女的應該是十五,這老板虧了啊……”這倆人卻還沒完。

随清也是無語了,自己先進去洗了個通身幹淨。

她自以為動作挺快,可等到從浴室裏出來,卻看到大雷已經坐在不遠處的一片草地上。要不是他脫了那一層泥殼,換了件幹淨的白T恤,頭發是濕的,整個人顯得格外清亮,她還以為他根本沒進去洗過。

看見随清過來,魏大雷将一件薄外套鋪在身旁,點點頭讓她坐下。這動作比方才在車上的時候還要霸道些,但随清坐了,再沒計較拿不拿她當領導那回事,只因為遠望,便是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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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看着那一輪夕陽慢慢沉入山谷,許久都沒說話。也是怪了,随清絲毫不覺得尴尬,甚至不曾意識到這沉默的存在。 後來再回想起這個傍晚,她竟有種錯覺,他們其實是說了話的,只是聊了些什麽,她都不記得了。

天徹底黑下來之前,森措帶他們去一處寺廟,那裏恰好正在營造新的殿宇。走進去,撲面便是一股松油的氣息,随清四處看了一圈,除去四壁的石料部分,所有門窗飛檐之類的結構都是樟子松做成,油漆也不上,只擦一層木蠟,近看可見細密的裂痕。釘子自是不用的,全部榫卯相接,但與中原地區的木工結構又不盡相同,既是繁複,又是粗曠。

木工師傅已經收工休息,森措去請,才遲遲出來。人倒是挺熱情,可問到具體問題,卻又不怎麽肯細說。

“不是不說與你們聽,”木工這樣解釋,“這老活兒不容易做,說了你們也不明白。”

魏大雷還沒說話,随清倒是替他不服了。她給了個眼色,他便已會意,并不分辯什麽,只是跟那位木工借了一套工具和一些多餘的邊角材料,照着一處門檐的樣子,現做了一塊小的出來。

那木工拿在手中,左右瞧着,竟挑不出錯處。

随清也是意外,分明是她放出去的小叮當,自己先看傻了。這展現在外的繁複,解構開來竟也可以這樣簡潔。雖說她讀過大雷的研究報告,早知道他對這些結構已十分熟稔,但此時親眼所見,感覺卻又是不同的。

而且,動手演示的又是他這樣一個人,此時寬解了外衣,挽了袖,露出一雙好看的麥色的手臂。看其上肌腱隆動,她便又記起這雙手的力道,溫度,與溫柔。她老臉紅了紅,自己都對自己皺眉,心裏暗罵了一句,莫名其妙地又想到哪裏去了!

倒是森措在一旁看得笑出來,存心吓唬那工匠道:“你別看他年紀輕,與你拜的是同一個白塔師傅,這回就是來搶你生意的。”

可那木工倒不以為意,自信笑答:“現如今會這老活兒的人越來越少,我們幾個一年到頭不得歇,連貓冬都不清平,有人搶倒好了。”

晚餐時,随清請了森措與此處所有的工匠吃飯,拉拉雜雜坐滿一大張桌子。但那些工匠似乎是更賣着魏大雷的面子,一定要讓他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席間也不大與随清講話。大雷隔着幾個人對随清尬笑,她倒也無所謂,做口型叫他只管坐着,心想有些地方旳确是有個男人才好辦事。

筵席散去,森措送他們回旅社,三個人在又客房樓下的小酒吧坐着聊了會兒天。也是巧,不多時門外進來幾個人,其中一個女孩兒看見魏大雷便是“呀”的一聲。随清循聲看過去,才認出正是他們來的時候在大巴上遇到的那幾個大學生。

大學生一夥兒初來乍到,其中女孩子又多,也遇上了那場大雨,路上走得很不順利。後來總算在某處青旅搭上兩個有經驗的驢友,一同走了一段,也是今天才剛到此地。

多半又是魏大雷的吸引,兩個沒有男朋友的女孩兒湊過來跟随清他們搭話,其餘那幾個人便也跟着一起坐下了。

随清在大巴上對其中一個女孩兒說過,他們此行是出差來做蓋房子的項目。此時聊着天,那女孩兒便又随口問起來,項目做得怎麽樣了?

随清只答,一切才剛開始,都還沒譜兒。

其中一個驢友像是對這裏十分熟悉,接口便道:“這些好地方其實就是不應該開發。我十幾年前來這兒,真就是世外桃源,那叫一個純淨。這些年路通得多了,來的人也多了,味兒都變了。”

森措一聽,卻是谑笑,語帶嘲諷地回答:“你們旅游的人,就算年年來,加在一起也不過幾天功夫。沒有電燈,不通公路,對你們來說都是特色,沒什麽忍不了的。但我們生在這兒的就不能這麽想了,純淨是好,可我們也想要過好日子。就算不是好日子,至少也得是個過得去的日子,你說對不對?”

那驢友被人當着新認識的小女伴兒搶白了一番,面子上自是過不去,礙着是才認識,又不好争辯,臉上卻是一副“你小地兒人沒境界,我不與你計較”的表情。

又讪讪聊了幾句,一群人便是散了。

大雷說另有些事情,出了旅舍,與森措一同走了。随清獨自上樓回到房間,一邊刷着牙,一邊想到方才的對話,不禁又記起邱其振的警告來。

不值得,他曾經這樣這對她說,此地在自治區內,又是生态保護區,會很麻煩。

也許,事情真的會像他說的那樣,遇到難以逾越的阻力,但這似乎也不是她作為建築師可以左右的。對于她來說,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天夜裏,大雷回來得很晚。似是到了半夜,随清才聽到隔壁的房門打開又再關上。那時,她早已熄了燈,在床上躺了許久,自己也說不清是不是就在等着這一記聲響,直到聽見了,方才安心睡過去。

次日一早,兩人又打點行裝,坐最早一班飛機離開G南。

魏大雷昨夜睡得少,才剛登機落座,便拱在随清身邊,閉上眼睛。

她推推他問:“昨晚上哪兒野了?”

他眼睛都沒睜,只咕哝一句:“森措那家夥多會鑽空子,他們學校的房頂漏了,拉我去修理。”說完,便是真的睡着了。

随清側頭看了他一會兒,看得笑出來,心想還真不是她一個把他當民工用着。旁邊正好有空乘經過,她要了一條毯子,替他蓋上。

返程的一路,她都對着電腦工作,借一個肩頭給他枕着。她發現自己對于兩人現在的姿态,竟有種既成事實的泰然。為什麽要人為地賦予“睡覺”二字那麽多暧昧的含義呢?有時候,真的只是累極了,單純地想睡個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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