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做模型

回到名士公寓之後的那幾天,随清忙碌到了極致。

方案雖然已經确定,但與前一版相比,改動很大。基本圖、分析圖、效果圖,平、立、剖面各種圖,幾乎全部推倒重來。文本部分的設計構思、環境分析、功能布局、安全說明,也都是從零開始,甚至連可參考的前鑒都沒有。

而她這人又自知表達能力有限,為了盡可能的将想法展示清楚,便又啓用那個笨辦法——做模型。

說起來,這法子不僅笨,而且老。她跟着曾晨之後的第一個大項目,就是這麽做出來的。她至今清楚地記得那一次曾晨所作的設計初稿,以及自己對那個方案的折服。她生怕業主不能理解,想要做出改動。她真是一分一毫都不舍得改,于是便通宵達旦,一根筋似地把每一個細節摸透參悟,再把所有能夠體現設計主旨的關鍵部分統統做成了模型。當時還沒有多少3D打印,那些模型全都是她用卡紙手作出來的。臨到講方案的那天,白色的紙模一層一層在會議桌上堆得老高,攤開來足可以占滿整個房間。

而那個項目的業主,這麽巧,就是邱其振。

她記得老邱走進會議室看見那些模型時的面色,也記得他當時這樣講:“有些東西完全可以平面推敲,我看得懂,不需要都做成模型,搞得好像很有工作量的樣子。”

後來,她也知道了老邱沒說大話,人家本科是在伯克利念的土木,碩士念的建築管理與金融,做房地産投資已經二十多年了,再回想自己當時的狂妄,實在有些羞慚。但在當時,她只是繼續一根筋地回答:“并不是這樣的,這裏面每一個模型都各有各的作用。”

然後,她拿出其中的一個,告訴他這個部分解決了問題A,又拿出一個,解決了B,再拿出一個,解決了前面兩個模型沒能解決的問題C,就這樣一個接一個,仿佛沒有窮盡。

場面一度有些尴尬,她甚至還記得在場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邱其振淡漠的不屑,曾晨的篤定與忍俊不禁。那時,BLU只是才剛開張的小事務所,縱聯是他們接洽過的最大的客戶。但那時的曾晨就是這麽拽,也的确有拽的資本。他甚至改變了她,讓她在那個時刻敢于站出來講話。

她在腦中描摹他的眉目,驕傲地想。

一切,記憶猶新。

笨,而且老,但不管怎麽說,她始終覺得這個辦法的确管用。那個方案最終順利通過,分毫未改,而且在那之後的十年中,BLU總是能拿到縱聯的地産開發項目。

現在再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曾晨可能就是喜歡她的,否則也不會縱着一個實習生在那麽重要的場合作妖。再轉念,又覺得不是。有時,她覺得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當她看回去,他又避開了,讓她覺得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錯覺。他對她很好,卻從來沒有半點逾越。直到整整一年之後,還是她先走出了那一步。

但現在再想那些還有什麽意義呢?随清怆然,抛開這個念頭。

老辦法既然用起來,新晉實習生魏大雷便也跟十年前的她一樣通宵達旦。

随清很快欣慰地發現,此人并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麽不能熬夜。所幸住得近,做到半夜,回去眯一會兒,沖個冷水澡,又可以回來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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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才誇他幾句,他便又抖起來,大談設計的核心是靈感,就像阿基米德喊出“啊哈,我知道了!”那樣的靈光一現。如果沒有一個簡潔、巧妙、自圓其說的概念,他是不熬夜的,不是不願意,而是根本不知道熬夜幹什麽。

“所以說,你的确會看到某人熬更守夜地畫圖,但這只是他10%的狀态,”他繼而說起學校裏的事來,“一個月前方案還沒确定的時候,那家夥要是沒課,很可能會睡到中午才起來吃個飯,然後下午在公園裏喝冰咖啡看書,晚上再去健身房舉鐵,但腦子裏一直是在想設計的……”

“請問這位睡到中午的仁兄是誰?”随清打斷他笑問。

“沒錯,就是在下。”他涎臉回答,并無半點慚愧。

她開玩笑打擊他,說到底還是實習生啊,才有心有力大談靈感。可不知為什麽又有些觸動,十年前,她仿佛也對着曾晨說過類似的話。

那個時候,曾晨又是怎麽看她的呢?這念頭,僅是一閃而過,胸口卻是許久虛空的痛。

笑過痛過,她不得不承認魏大雷說的确有些道理。一個好的概念,她确信自己已經有了,剩下的就取決于這短短兩周之內的執行力。

從前在BLU,她也曾通宵工作過,辦公室裏有全部換洗衣物和各種日用品。此地條件有限,住的又有些遠,再這麽加班下去,勢必得有個方便吃飯洗漱的地方。于是,便又找來對過街上的中介小陽,詢問本樓有沒有正挂牌出租的住宅。

房子很快找到了,就在本座八樓,她花了十分鐘上去看了看。

“最高樓層,全新裝修,家具電器全配,270度觀景陽臺……”中介小陽又談起生意經。

随清推開陽臺門,又如上一次一樣挑刺還價:“卧室正對着大馬路,風水上管這叫萬箭穿心,似乎不大好。”

但這一次卻沒有奏效,小陽笑答:“阿姐,你看這裝修,房東本來就是打算要借給老外的,哪裏會考慮什麽風水呢?”

裝修?随清在屋內四顧,也是無語了。能拆掉的隔斷都已經拆掉,六尺大床,明藍色的牆,以及靠牆放着的巨大的鏡子,浴缸就在房間中央,無遮無擋。到處都像是在尖叫着——豔遇!豔遇!這一百年的老房子,已不光是煥發青春那麽簡單,簡直就是在發春。

雖說不合适,但也沒得選,要立刻拎包入住,便是獨此一家。十分鐘走完,她便已決定租下來。這一次,中介小陽對她沒了懷疑,早已領教她就是這麽爽快的人。

當日,随清便請了清潔工打掃,夜裏就已宿在此處。

至于Q中心對過的房子,她暫時沒有退租的打算。她對自己說,之所以留着,是為了給吳惟過渡,而且這一陣實在太忙,也沒時間搬家。理由聽着相當充分,多說了幾遍,連她自己都信以為真。

但世上凡事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才将這想法與吳惟一交代,吳惟便來名士公寓找她,也不提來意,只說是到附近辦事,順路過來視察。算起來,旳确是他們從G南回來之後的第一次。

進了門,吳惟便直奔二樓随清的辦公室,坐在桌角,俯身湊近了她問:“有沒有發生什麽?”

“你覺得呢?”随清連眼睛都沒擡一下。

彼時,魏大雷正在外面長桌邊做模型。

吳惟在兩人之間來回看,依舊只能做出模棱兩可的判斷:“似乎有,又似乎沒有。”

随清不屑反駁,站起來關了門。 這舉動只是不想叫大雷聽到這些怪話,吳惟卻當作是鼓勵一樣,幹脆開始勸她:“為什麽不試一下?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麽一個。”

“哪麽一個?我為什麽需要?”随清只覺可笑,她此刻需要的明明是拿下這個項目,再大睡二十四小時,如果睡得着的話。

“我之前看到這麽一篇文章,”吳惟也不管她聽不聽,徑自上起課來,“說如果前一段感情結束得不好,一直不能走出來,可以另外再找一個人,不求結果,只是走一個程序,相愛,熱戀,再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結束,這樣就能走出來了。”

随清聽完,簡直氣歪了嘴巴,罵道:“你這什麽地方聽來的謬論?把另外找的那個人當成什麽了?道具嗎?!”

吳惟卻看着她幽幽笑起來,口中道:“我就說嘛,你是有一點喜歡他。”

若是擱在從前,随清一定已經嘲回去,威脅要去告訴忻濤,說你老婆春心動了,趕緊看好。考慮到現在的情況,這樣的玩笑竟然也不能開了。

話并未說出口,吳惟卻好似聽到她的內心活動,一瞬便有些淡淡的。

忻濤有沒有找過你?随清很想問。但看吳惟的神色,已猜到是沒有。此人也是死硬派,一定不會先低頭。她不知該怎麽勸,默了半天只道:“Q中心那邊的房子,你盡管住着。我的東西,你要是嫌礙事,就幫我收起來,等我忙完這陣再去拿。”

“一個人付着三個地方的租金,你這是想把那點錢都作完啊?”吳惟卻不領情,看着外面的魏大雷,對随清谑笑,“這開着買賣,雇着人,你可要對人家負責的。”

随清無語辯駁,她的确并無多少積蓄,手頭的錢絕大部分是從BLU退夥之後拿到的股金,歸根結底,其實就是曾晨留給她的。大約真如吳惟所說,有幾分自毀的傾向,就像丁艾總是質問她——随清,你怎麽好意思?潛意識中,她的确不好意思拿着這筆錢自立門戶,飛黃騰達。

這邊才一愣神,吳惟已拿出手機,轉了筆錢給她,說那服務公寓住着甚好,上班也近,等她哪天有空,趕緊去把租約名字改了,至于那些東西,會整理好替她送過來。

随清萬萬沒想到,自己就這麽被掃地出門了。但跟吳惟,又完全沒有道理可講,她們兩人之間算不清的賬實在是太多了。

又坐了坐,吳惟就走了,只剩下裏外兩個人對着手上的活兒死磕。

時間轉瞬而逝,眨眼便到了提交方案的死線。

随清本不是個口才很好的人,當着衆人講話,至多只能确保自己思路完整,條理明晰,至于什麽臺風,什麽魅力,都是連影子都沒見過的。

直至彙報開始之前,她才剛聽說另外兩個候選人的方案。那家設計院還是走的四平八穩的大工程路線,既然在藏區,便加些藏式風格,天圓地方,碧瓦紅牆,中規中矩。而另一家建築公司,用了VR演示,三百六度聲光電,想來是十分酷炫的。相比之下,她的彙報簡直樸素到了寒酸的地步。

等候線路聯通的時候,魏大雷在攝像頭背後對着她做出誇張的口型。僅一瞬,她便知道他在說什麽——就保持這個樣子,這世界已經有太多戲精。

她不禁綻開笑容,而後就在屏幕上看到業主那邊傳來的畫面。

“你好啊,随總。”羅理在那邊跟她打招呼。

“羅先生好。”她回答,深呼吸,切入畫面,而後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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