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随清

演示文稿中央展開方案的主題,只是一個字——藏。

至少在那一刻,視頻那端觀衆們的表情,是隐隐的不耐。若是能聽到他們內心的臺詞,一定是一句:哦,老花樣。

這是意料之中的反應,随清于是微笑,再念出這個字來:“藏,躲藏的藏,掩蔽,隐匿,hide。”

她按下藍牙控制器,畫面中出現觀景臺處抛向山谷的石浪,除去原本的雲杉、松柏、草甸、湖水,什麽都沒有。然後角度轉換,才看到那浪下隐蔽的建築。

觀衆們的微表情或許已經變化,她并未太多注意,徑自繼續:

基地主體依山勢而建,利用現有觀景臺下伸出的石崖作為穹頂,以及一部分的地基和牆壁,以求不破壞植被與自然景觀,并且最大程度地利用地緣熱能和覆土的保溫能力。觀景臺中央的淩空處,以及迎向山谷的一面,是可開啓的玻璃結構,解決采光和通風的問題。模拟投入使用一年,各種人流情況下所産生的能耗與碳足跡,也已在後面的附表中一一列明。

基地之後,便是中繼休息站。徒步路線上全部的站點都以樟子松建造,由大雷用模型演示了搭建和拆卸的過程,就如生活在其中的牧民一般,僅需一架牛車便可随天氣變化遷移。

随清看到羅理臉上的表情,他信佛,對這藏式廟宇的木結構應該十分熟悉,但看到這樣簡潔巧妙的解構,她确信,一定是第一次。

“所有這些,都不需要名字,從基地到中繼站,全都不用命名,只用一串經緯數字表示,位置在景區衛星導航系統中實時顯示。” 時間并未過去許久,随清卻已在結尾處,“我們想要表達的是一種态度——有人來過這裏,敬慕此地的壯麗,不帶來任何東西,也不帶走任何東西。”

說完這些,她将主畫面切回現場,演示文稿停在Q&A那一頁。

短暫的沉默,視頻兩端都沒有人講話。直至業主方面各個部門陸續開始提問,概念性的問題,随清早就準備得很周詳,一一回答。也有更加細節一些的,比如一位暖通專家提的幾個關于地道風升溫系統的問題,她盡自己所知答了,也如實說具體過程還需要後期專業建模分析。專家點頭,表示同意。

說完這些,無有人再提問,羅理于是開口:“那就到這裏吧,謝謝随工,今天有個部門沒到場,如果之後有問題,再聯系你。”

随清點頭,視頻連線結束,畫面停在那一格,而後回到藍色屏保。

魏大雷看着随清,似乎是在等她說什麽。

而她只是托腮對他笑道:“下午放假吧,晚上我請你吃飯。”

這個方案與之前的太過不同,她不敢說這項目一定有了,但至少此刻的感覺是完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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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随清也叫了吳惟一起吃飯。雖說是個比較奇怪的組合,但那餐飯卻吃得十分愉快。許是因為完成了一件大事,又暫時不去猜測結果,那種圓滿的輕松無以言表。所以哪怕是吳惟或有或無地調戲着魏大雷,随清旁觀,也全然是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态度。

吃過飯,三個人又回到名士公寓。

前一陣忙于工作,少有機會見面,也是直到這一天,吳惟才順道帶了随清的東西過來。Q中心對過的服務式公寓,随清已經住了差不多一年,放在那裏的衣服雜物,裝了一大一小兩只旅行箱,還有零碎的幾個袋子,恰好堆滿一輛SUV的後備箱。

遇到這樣的情況,魏大雷自然又做苦力,幫忙将東西搬上樓去。他最後遞給随清的,是那只衣袋,裏面是曾晨的那件西裝。

兩人都知道是什麽,他交給她,她默默接過去。

房間裏,吳惟已經開始放一部舊電影,熟悉的片頭曲響起來,像是在喚着随清。

她朝裏面看了一眼,而後挂上一個笑容,對大雷道:“明天正好就是周五了,還是不用上班,連着周末的兩天,好好休息一下。”

“那正好,”他笑答, “明天我要去機場接人。”

随清點頭,一時不知再說什麽,問他去接誰,似乎是他的私事,與她無關。

大雷也靜了片刻,這才開口說:“那我走了。”

“好,下周見。”她又笑。

“再見。”他回答,轉身朝電梯那裏走。

随清于是關門,只是一瞬,她好像看到他的腳步慢下來,但門已經合上。

她在門背後站了一會兒,直到吳惟在裏面喊:“都已經開始了,你怎麽還不來?”

随清應了一聲,轉身走進去。至于門外的人究竟有沒有回頭,大約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那夜,電影很長,還是曾經的演員,熟悉的情節,卻似乎遠不及從前好看,吳惟不時刷着手機,随清也忍不住走了幾次神。

直至電影放完,吳惟離開,時間已經很晚,随清卻還是沒有睡意,一個人裏裏外外忙着,理了大半夜的東西,總算将那兩只旅行箱與幾個尼龍袋收拾停當。

那些東西起初堆在地板上,看着滿滿當當。但作為一個三十幾歲女人的全部家當,又好像太過儉薄了,一旦消化進這個房間,就了無痕跡。唯有一樣,跳脫而出——曾晨的西裝,被意外遺忘,隔了一年才回到她手中的那件衣服,猶如天意。

不知出于何種心境,随清打開衣袋,拿出那件西裝披在身上,抱膝坐在黑暗裏。一剎,竟好似入夢,她不禁又想起曾經的那個家,她與曾晨同居的房子,其中被她放棄掉的每一件物品,以及随之而逝的過去。

第二天,随清接到羅理的電話,已是下午六點多了。那時,她正一個人坐在街邊的面館裏吃面。

周圍挺吵,好在兩人的對話十分簡潔。

羅理說:“公示文案還在寫,但這項目是你的了。”

随清趕緊咽下口中的食物,回答:“好的,謝謝。”

“随工聽起來好像不怎麽高興啊?”羅理帶着笑調侃。

随清便也調侃回去:“不是不高興,是不意外,因為相信羅先生的審美。”

羅理聞言大笑,又自黑了一遍:“我早說過,業主哪裏來的審美?千萬不要太高看我了。”

直到電話挂斷,随清方才慢慢回過味兒來。這一次,竟是真的做到了,完全屬于她自己的第一個項目。

她付了錢從面館出來,坐進車裏,發了一條信息給魏大雷。

她問他:在哪兒呢?

他随即回複:就快到家了。

她于是發動汽車,朝他住的地方駛去。面館離那處新裏并不遠,只是舊城路窄,下班高峰車又多,而且她這一天的運氣似乎全部都用完了,一連幾個路口恰好遇上紅燈,走得極不順暢。她握着方向盤,看着倒計時讀秒等待,發現自己竟是這樣急切地想要看到他。這念頭讓她有些羞慚,卻又自我安慰,中标的消息是理當第一時間分享給他的。

再拐過一個彎,新裏便在左側前方了。一輛出租車正打了燈停在巷口下客,她于是也慢下來,想等它離開再轉彎進去。不料車門打開,下來的人卻是一副熟悉的背影,是魏大雷。

實在是巧,她不禁笑起來,索性靠到路邊,熄了火,松了安全帶,正要開車門叫他,卻見他轉身彎腰下去,從車裏抱出一個女孩。

那個姿勢的學名是公主抱,就如同他曾經在Q中心頂樓抱起她的時候一樣。

一時間,随清腦中空白,等再回過神來,車子已經駛離了那條小馬路。儀表盤上提示燈閃着,許久她才意識到自己沒系安全帶,甚至連手剎都沒松。

回憶方才,她只是想笑。

那個女孩的正臉,她并沒看見,只記得是二十歲出頭的模樣,一頭黑發長及肩胛骨下,身型修長健美,身上是美國年輕女孩子慣常的打扮,上面T恤,下面legging。

随清不确定魏大雷有沒有看見她,那女孩倒好像看了一眼她的車。玻璃貼過膜,從外面大多看不清裏面人的樣子,但她卻還是逃也似地加速開走了。

這是怎麽了?實在好笑,她為自己開脫,握着方向盤的手卻有些顫抖,又漫無目的地往前開了一段,看見街邊商場的車庫入口,便跟着前車一同轉下去。

周五的傍晚,車庫幾乎全滿,她一直轉到B4層的角落裏,才找到一個位子停下。倒也是正好,清靜,幽暗,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她坐在車裏,好一會兒才想起正事來,拿出手機發信息給魏大雷,告訴他中标的消息。許是正忙着,他一直沒有回複。

等她從商場地庫出來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她不太确定是幾點鐘停進來的,只知道停車費挺貴,計時系統大約算了她兩個小時的費用。

回名士公寓的一路上,随清心裏想,一時犯傻也就算了,想明白就又是好漢一條,并沒什麽大不了的。還有吳惟,這事多數要怪在那家夥頭上,成日在她耳邊念着,不斷地給她心理暗示,這才有了今日的結果。

回到家中,她踢了鞋子脫掉衣服洗漱,因為水聲掩蔽,許久才聽到門鈴在響。

她以為是樓裏的居民組長,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前幾天也是這個時候來敲門,發給她一張居委會通知。她于是匆匆套上一件長T恤去開門,門打開,外面站着的是魏大雷。

他一定是看到她的車了,她心往下一墜,但那念頭才剛冒出來,便又被生生撚去了。

就算看到了,又如何呢?

“你怎麽來了?”她笑問,這才意識到自己穿得太不合适了,T恤是白色的,裏面真空,下面露着兩條腿。好在老房子的樓道裏燈光昏暗,讓她覺得有了些掩護。

“打你電話一直不通。” 大雷看着她回答。

“可能是剛才去的地方信號不好,”她轉身,從玄關櫃子上拿過手機,低頭看了看,并沒有讓他進屋的意思,“找我有事嗎?”

“你在新裏門口看到的那個……”他開口說。

“你不需要跟我解釋。”她趕緊笑着打斷,心裏已然慌亂起來。他真的看到她的車了,看到她那樣可笑地落荒而逃。

但他并沒管那麽多,只是一意說下去:“那個就是Gina,我跟你提過的,我的妹妹,她……she’s physically challenged,坐長途飛機過來,腿腫了,義肢接觸的地方有些擦傷,所以……”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也從他的語氣中聽出幾分急切和語無倫次,但對她來說,這并非是安慰,反倒叫她更加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才好,只是機械地笑着重複:“這個……你真的不需要跟我解釋的。”

但大雷卻還是看着她,回答:“是我想要跟你解釋,至于為什麽,你是知道的。”

随清避開他的目光,臉上還是笑着,卻笑得有幾分勉強,不管再說什麽都有些英雄氣短的味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正好周末,帶你妹妹好好玩。”

說罷,她就要把門關上,卻被他伸手擋住了。

“随清……”他輕輕叫了聲她的名字。

她怔住。

這是他第一次這麽叫她,不是老板,或者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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