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路演

等到兩人上了車坐定,大雷發動引擎駛出停車場,一邊開一邊說:“另外,我還租了個房子,就在名士公寓附近,步行五分鐘距離。還有,下個周末Gina和她男朋友打算辦個聚會,你要是有空,我們可以一起去……”

駕照,房子,見親戚,這是什麽節奏?随清聽得有點懵。

那邊廂卻還在繼續說下去:“……因為要來這裏的實習,我原本就延遲到了明年一月入學。現在看起來,其實申請gap year也是一種選擇。有時候,我甚至在想,讀建築的再念碩士是不是真的有意義。真正做項目學到的東西,比在學校多得多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随清聽到這裏有點忍不住了。

“只是種考慮罷了。”大雷答得輕巧,好想這根本就不是什麽太大的事。

“你不覺得考慮之前應該先跟我讨論一下嗎?”随清反問,緊接着又打算擺出前輩的架子,列舉反對理由一二三四。

魏大雷卻伸手開了電臺,直接打斷她道:“我覺得吧,這種問題不适合在開車的時候讨論,我們還是聽歌比較好。”

電臺裏傳出樂聲,随清知道他這是拿上次的追尾事故損她,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但轉念一想這件事也的确沒什麽好讨論的。他魏大雷一個外國人,拿的只是X字簽證,連另外找工作都不合法。自從他離開BLU之後,她便是他唯一的雇主,到時候只要她不跟他續約,他也只有回去讀書。所以,她到底在急什麽?又為什麽要費勁說服他呢?

想到此處,随清篤定下來,悠然看着窗外。

大雷見她不語,卻又轉頭看看她,問:“Gina那邊的聚會怎麽說?”

“不是說不讨論麽?”随清提醒,“看着路。”

“你會去嗎?”他掃了一眼前方,還是看她。

“行,去,”她輸給他,敷衍回答,又一次提醒,“你看路。”

大雷見已得逞,靜靜笑起來,照她說的作出專心開車的樣子,可只是片刻又轉過頭來看她。

只是一個細小的動作,随清卻被觸動,再回想他做下的一連串決定,除去任性,倒也有種明知故犯,一意孤行的決絕在其中。過去的這段日子,她也總是做着這樣的決定,而這一切似乎都是從Q中心樓頂的那次邂逅開始的。究竟是誰給誰的壞影響?她也不知道,只是一意孤行地覺得自己要負更大的責任。

不過幾個月而已,她又開始自我安慰。而在這幾個月裏,他們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工作,去改變一塊美麗土地的命運,比如相愛,留下一點美好來。與這些事情相比,她實在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争論上面。甚至有可能在那個日子到了之前,根本不需要她去說服,他就已經改變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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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名士公寓,兩人先去了樓下辦公室。随清檢查大雷的功課,橫豎還是挑出幾個錯處來叫他改正,自己上樓去收拾洗漱。

可等到她洗完澡從浴室裏出來,卻見魏大雷也已經來了。不僅來了,而且還趴在她床上就快睡着了。衣服也不換,連鞋都沒脫。

她過去推了他一把,問:“不是說另外租了房子嗎?趕緊回去啊。”

“還沒收拾出來,我昨晚都沒怎麽睡……”他根本不睜眼,深深鑽進枕頭中間。

随清看着他,無可奈何,也不再管他,靠在床上開了電腦繼續工作。片刻轉頭再看,身邊那位已經睡得一副人事不省的樣子。她只好起來把他的鞋子扒了,動作不算輕,但他毫無反應。搞得她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人倒是還活着。她靜靜笑出來,關了床頭的燈。

自随清從香港回來之後,網上針對G南項目的各種評論和轉載暫且鳴金收兵,但民間讨論卻仍在繼續,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而根據已經商定的計劃,羅理那方面并沒有與輿論對着幹的打算。因為事出緊急,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必須趕在一周之內完成,一場特別的路演就要在全國數個主要城市的商業中心內先後展開。

第一站,便是Q中心。

夏日的豔陽穿過透明穹頂,照在商場中庭的室內綠地上,一個棱長三米的正方體擺在綠地中央,好似天外來客。走近了才能看出是由許多松木素板堆成,聞到松香,看到上面淡雅的木紋。木料厚薄不一,形狀各異,但每一塊都嚴絲切縫,完美契合。

十點鐘,商場開始營業,有路人經過,無一不向這個正方體投來好奇的目光。

十點半,自G南請來的藏人工匠取下其中的第一塊,走上一處緩坡開始建造。現場請了專人拍攝,實時投映在中庭一側的大屏幕上。

十一點,中繼站一點一點成形,有人駐足觀望,人流漸漸聚集。

十二點,随清接到吳惟的視頻邀請,她接起來,只見吳惟躺在床上素着一張面孔,辨不清晨昏,上手就是揶揄:“你這實習生請得實在是值。”

“網上有視頻了?”随清笑問。

“否則我怎麽知道的?不信你自己搜。”吳惟回答。

随清卻是沒動,她一點都不意外,這本就在計劃之中。

此時,她正居高臨下,坐在商場二層開放區域的茶座裏,隔着玻璃圍欄,看着起初只存在于圖紙之上,而後變作3D模型,再到白色紙模的精巧結構,此刻生生在眼前呈現。

魏大雷也在工匠之中,身上還是白T與牛仔褲,裸露出來的手臂上肌肉時而舒展,時而隆起,沁出的汗珠滑過年輕的麥色皮膚,每一記動作仍舊專注、沉穩,像是可以永遠這樣做下去,根本不會疲倦似的。

“來來來,讓我看一眼現場直播。”吳惟又道。

随清不禁笑了,把手機轉過去。

卻不料吳惟望着樓下竟吹了聲口哨,手攏起個喇叭喊道:“Take off your shirt!”

随清哪想到會有這一出,手一抖差點把手機掉下去。

周圍有人低笑,投來好事的目光,大約是想看看哪位大嬸兒正在春心萌動。所幸Q中心的中庭綠地大得好似一個體育場,離得這麽遠,下面估計聽不到。但随清卻看見大屏幕上那人分明是停了停,抹一把汗,擡頭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齒。

她似被感染,亦笑起來,将視頻切換到語音,手機貼到耳邊。

“不知道為什麽,又有點負罪感。”她對吳惟道。

“為什麽?”吳惟不解。

随清不語,心裏想的是從機場回市區時的那一場對話。因為她,有個人竟然想要改變人生中的重要計劃。她自覺不堪這樣的重負,只想要逃。

吳惟那邊已經“切”了一聲:“其實你不如這樣想,如果你是男人,他是女人,你還會有負罪感嗎?要是答案是否,那說明你現在根本就是在庸人自擾。”

随清仍舊沉默,只覺吳惟并沒有理解她的意思。要是真的依照吳惟的假設去想象,甚至會有一種歷史重演的荒謬感。

比如她是男人,而魏大雷是女人,情況又會如何?一個三十幾歲做上主創設計的男建築師,和一個二十幾歲大學畢業的女實習生,比起現實裏他們的情況,旁觀者也許會覺得更加理所應當。但她,或者說假設中做了男人的她,還是會有負罪感。有個人實心實意地做着這一切,但她卻不能回報以實心實意。是的,她還是會有負罪感。

那曾晨對她呢?她突然想到,是否也有過負罪感?在他每一次對她隐瞞病情的時候,以及最後決定結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對她可有過愧疚?

她無法回答。這是丁艾告訴她曾晨真正的死因之後,她第一次觸及這個問題,但也只是觸及而已。她發現自己根本不能深想,不是不願,而是不能,就好像那裏豎着一堵牆,上下左右無盡延伸,突不破的牆。

電話中,吳惟還在繼續講話:“人生苦短,又苦,又短。好景當前,春宵千金,你還要浪費時間琢磨這些,是認真的嗎?”

“好吧……”随清聽得笑起來。确實,也是沒時間去想。

電話挂斷,她拿起面前的杯子,啜一口冰飲,看起來悠然而惬意。但事實如何,心裏又是怎樣的光景,只有自己知道。

傍晚時分,建造已然完成,周末的商場也達到了人流量的最高峰。現場開始有工作人員分發“無痕旅游”(No Trace Travel)手冊,介紹NTT的七大準則,包括事前充分的計劃與準備、在承受力範圍內的地點行走宿營,恰當地處理垃圾,保持環境原有的風貌,減少用火對環境的沖擊,尊重野生動植物,以及考慮其他使用者。

随清想起自己在香港海邊的那座房子裏說起NTT的時候,邱其振的反應。

他說:“這好像不是建築師應該考慮的問題。”

而她回答:“路易斯康甚至造過一艘船,在水上展開舞臺,演奏交響樂。”

世上并不存在建築師不該考慮的問題,所有問題,都可能成為建築師的問題。

這亦是曾晨教過她的東西——建築學所涵蓋的廣度,遠遠超過所有人的想象。

恍然間,她似乎察覺到一道熟悉的目光,卻并沒有朝着那目光的來處看去,她知道那是曾晨,就站在二層弧形圍欄的對面。他看着她,仍是過去的樣子,那種寧靜溫柔的表情。而她也就這樣叫他看着,久久不動。

第二天,路演繼續,已建成的中繼站又被一塊一塊地拆除,每一塊都依倒序回到原處。直至最後,重新變成一個完美契合的立方體。

時至此刻,這次宛如行為藝術的road show已經成為網上的熱議,各種照片、動圖、視屏,以及評論文章,帶着NTT這個概念四處傳播。

随清知道,事情成了。

這波操作其實并不算太新鮮,貝聿銘在盧浮宮門口造金字塔的時候就曾經這麽做過一遍。一個方案提出來,有人懷疑,有人厭惡。那麽好,我做給你們看,一比一,活生生,面對面。

又或者還抄襲了G南寺廟內的“積沙壇城”,流淌,鋪灑,堆積,精美絕倫地造起來,再親手抹去,不留一絲痕跡,Leave No Trace。

再就如她随清,仍舊是個沒有才華的平庸的建築師,只是這一次,她終于就要做成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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