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1X年5月

星期五快要放學的時候，天空突然變成了鉛灰色，随後下起了瓢潑大雨。忘記帶傘的明智吾郎目送同學們三三兩兩地離開，最後也沒人主動邀約跟他共打一把傘。即便回去，面對的也是親戚的冷言冷語，他于是樂得在清靜的圖書館學習，待雨勢變小才終于收拾書本回去。

而當他出了校門，正要小跑到車站時，一把傘忽然罩了過來。明智吃了一驚，回頭一看，為他打傘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黑發少年。身高與自己相仿，殘留着些許稚氣的臉龐看起來比自己年紀稍小，但那雙夜空般的眼卻流露出懷念的神色。

從他穿着的學蘭制服可以認出是別校的學生，可他對這個人并無印象。明智內心疑惑，禮貌地對他說：“謝謝你的傘，你是……？”

雨點拍打在透明的傘面上，發出悅耳的白噪音。黑發少年盯了他半晌，發自真心地微笑起來。

“我一直都想見你，明智。”

這句話讓明智在短暫的大腦空白之後，一瞬間警戒心達到了頂點。

“為什麽你會知道我的名字？”

“因為我是神。”

那少年一本正經地說道，明智驚訝地張大眼睛。

“……開玩笑的。模拟學測，你是年級第一吧。”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怎麽會知道這種事？”

明智并不信服，反而更加警覺地望着眼前的男生。後者摸了摸自己因潮濕而塌下的卷曲黑發，溫聲勸說：

“邊走邊說吧，不然會淋濕的。”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寧可淋雨。”

這家夥是跟蹤狂？明智懷着奇異的不安，避開他往外走。沒走出兩步，身後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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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你成為朋友。”

明智停下腳步回頭，那陌生少年走上前凝視着他，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這讓明智心裏一跳，連忙移開目光。

“我、我根本不認識你，突然說什麽朋友——”

對方似乎嘟哝了句什麽，然後把手裏的傘硬塞給了明智。

“我叫丹羽，丹羽朔夜。我是認真想和你交朋友，請考慮一下吧。”

沒等明智反應過來，那一身黑的少年就與他擦肩而過，離開了。明智剛想叫住他，轉身卻發現那身影已經消失了。他伫立在五月的雨霧之中，茫然地看着手中的雨傘。

“朋友……”

那個人說交個朋友，為什麽語氣就像是問他要不要交往？

之後，那個少年的身影，就沒有出現在他面前了。

起初明智還有些在意，每次出校門的時候都會來回張望一下，生怕有誰會突然在身後拍自己的肩膀。但他擔心的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過了幾天，他就把那天的奇遇抛在腦後了。

帶着一絲莫名的遺憾。

就這樣過了一周，正好又是一個星期五。明智在放學後，遇到了比暴雨更大的麻煩。

他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具體原因他自己說不上來，但心裏有數。在幼稚園和小學，小孩子會根據父母來判斷對方是不是同類。而母親早逝，從出生起就沒見過父親的他理所當然變成了排擠對象。原以為上了中學會好一些，但那不過是另一個社會的縮影。從小就輾轉在親戚之間的他，為了就學援助能減免學費而上了公立中學，在學校裏永遠保持着第一名的好成績。但優等生的面具也給他帶來了不少不相稱的麻煩，也許是眼紅他的成績，也許單純看受老師喜愛的他不順眼，給他暗地裏使壞的事情時有發生。

就像現在。

“什麽優等生啊，老在那假惺惺地笑，看着就惡心。”

“都是因為你，我們才會被學校當成垃圾。”

三個不良把明智逼進學校一個僻靜的角落，言辭之間滿是鄙夷。兩名男生把他一左一右架起來，第三個揪住了他的領子。

“說來，是你去告密的吧？我們翹課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少裝蒜了！打不過我們就去告狀？啊？你這個優等生當得可真是輕松啊。”

“我可一次都沒跟你們打過架。”明智冷靜地反駁，“再說，你們翹課的事又不是秘密，憑什麽說是我去告密的。”

“我讓你說話了嗎！……啧，這張嘴太煩人了，幹脆燒爛它好了。”

明智無言地看着那學生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煙，用打火機點燃，兩指捏着那根煙湊近了他的臉。另外兩個不良似乎對這個文弱書生下一秒會吓到尿褲子有變态期待，嘿嘿冷笑起來，注視着明智逐漸歪曲的表情。

咔嚓，一個機械聲響突兀地切斷了繃緊的氣氛。明智擡頭望去，一個黑色的身影正站在前方，不緊不慢地放下了手機，那動作就像是故意要讓他們看到似的。

“喂，你在幹什麽！”

那個拿着煙頭的學生松開明智沖過去想搶手機，卻被對方輕輕一閃，直接飛出去摔了個狗啃泥。來人聳聳肩，又若無其事地朝剩下的不良揮了揮手中的手機。

“我剛剛可是拍下來了哦。煙頭，還有你們做的事。不想我給學校告密的話，最好還是放開這個人吧？”

“混蛋！你不是這裏的學生吧！多管什麽狗屁閑事！”

“管不管閑事是我的自由，所以你們放不放？”

架着明智的兩人面面相觑，最後只好放開了他。明智猶豫不過片刻，便跑向了救了他的那個人——雖然待在哪邊都不算吸引，但是這家夥總比拿煙頭燙自己的渣滓要強。

只在星期五放學時出現的黑發少年拉住了明智的手，沒等他抗議，就堂堂正正地對那些不良聲明：

“對了，你們別忘記我手裏還握有證據，所以請不要再糾纏他了。只要他一說遭到報複，我立馬會把照片發給學校。”

“你小子是什麽人！敢做這種事，下一個遭殃的就是你！”

“我是明智的朋友。”黑發少年答道，無視了明智投來的震驚眼神。“你們要來的話我奉陪。不過遭殃的是誰可就說不準了。”

三個不良對他們大眼瞪小眼，卻沒一個人敢再出聲。丹羽朔夜捏了捏明智的手，拉着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裏。

一路被帶到了馬路上，明智才終于從方才的震驚裏回過神，使勁抽出自己被握得緊緊的手，不假思索地對面前的少年叫道：

“你是跟蹤狂嗎！”

那少年轉過身，無奈地摸了摸腦袋。

“真過分啊，管剛剛救了你的人叫跟蹤狂。”

明智一時間張口結舌，但自從這個人出現在眼前之後，事情好像就全部失控了。他腦子混亂得不行，只能順着自己的原始思路往下吐槽：

“可是，你突然出現在那裏、說到底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那，說巧合也太奇怪了吧？”

“因為等了好久都沒見你，所以就擅自進學校找你了。”

“問題不在這裏吧！”明智幾近抓狂，“我是指你為什麽要找我？”

“因為想跟你做朋友。”

對方理所當然又令人脫力的回答讓明智難以接續，他開始覺得眼前這個人是不是哪裏出問題了。

“而且我不去的話，你那張漂亮的臉上會留下燙傷吧？”

“……”

“還是說你有自信可以全身而退，我是真的多管閑事了？”

被那雙直率的眼睛盯得渾身不自在，明智別開了視線。

“這……”

“不會在打什麽歪主意？”

“受害者是我吧！”

看着火冒三丈的明智，丹羽反而笑了。

“抱歉，其實我也很疑惑，你怎麽會乖乖束手就擒毫不反抗。”

“……什麽啊這個說法，你很熟悉我嗎。”

丹羽沒有回答，僅僅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像是感傷又像是懷念。不在此處，又近在咫尺。熟悉的街道，不熟悉的人。明智茫然中有一種感覺，他和這個人大概有着某種關聯。

“我們……以前在哪裏見過面嗎？”

丹羽的笑意加深了，眉眼間顯得比他看起來還年輕。這樣單純的愉快，從來都沒在明智的人生中出現過。他為這份愉快怔住，不知為何，原本寫滿了懷疑的內心動搖起來。

“水蜜桃味的碳酸和蘋果味紅茶。你要哪個？”

“……蘋果的吧。”

丹羽向明智遞出左手的飲料，明智接過低聲說了句謝謝，兩人坐在井之頭公園的長椅上，望着湖上的野鴨梳理羽毛。明智捧着飲料罐，說起了自己方才不還擊的理由。

如果要跟他們動手，不僅眼下的就學援助會取消，還會影響到升學評價，最壞的可能性是目标高中的獎學金會泡湯。對于寄住在親戚家的他而言，無疑是個大麻煩。

“我想早一點獨立出來。上了高中，想一個人生活。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我怎麽會放任那些垃圾……”

這麽說的明智握緊了飲料罐。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對這個人說這些事，要知道這些事他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但是，對着這個陌生的少年，真心話不自覺地就流瀉而出。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丹羽說，“我也想早點上高中，這樣就可以來東京獨立生活了。”

明智訝異地看着他，“你不在東京上學嗎？等等，說到底你是誰啊？為什麽會知道我的名字又為什麽來找我？”

“我的名字你知道了。我比你小一歲，中二，家住千葉，每周五坐總武線過來見你。”

明智差點把嘴裏的紅茶咳出來。

“千葉？？特意跑到東京來找一個不認識你的人？！明明就是跟蹤狂吧！”

黑發少年苦笑着望天，“說跟蹤狂也太難聽了吧……我在哪裏認識你，說出來你也不會信的。如果有機會，我會告訴你的。”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嗯？”

“你說想來東京讀高中，該不會是因為我吧？”

“嗯。”

在他點頭的那一瞬間，明智唰地站起身，扔下一句“謝謝你的飲料再見”掉頭就走，丹羽忙不疊叫着等等等等，他才對他投去滿是唾棄的一瞥。

“你說你不是跟蹤狂，你知道這可信度有多低吧？”

丹羽嘆了口氣，心平氣和地解釋：

“我想來東京是為了和你在一起，這毋庸置疑。但不僅僅是為了你。”

也許這個人就不會正常說出和友情相關的字眼，抑或是自己心靈太肮髒看啥都不正常。明智狐疑地看着擁有明亮雙眼的少年，問他到底想做什麽。

“拯救世界。”

丹羽朔夜揚起了與中二少年相稱的，飛揚跋扈的笑容。

那個人不僅年級是中二，還是個如假包換的中二病。

明智垂頭喪氣地回到寄住的親戚家，把包往房間的椅子上一扔，癱在了窄小的床上。僅有5平方米，除了床和書桌以外一無所有的雜物間，那就是他的房間。親戚不會給他準備晚餐，他一邊啃着便利店裏買回來的飯團，一邊打開了手機——上面顯示他有一條新信息。他突然覺得飯團有點難以下咽，皺着眉打開了聊天APP。彈出來的新信息，果不其然是那個中二病。

『今天好像給你帶來了一點困擾，真不好意思。』

才不是一點呢笨蛋！

『不過我很高興你能給我聯系方式。我以為你肯定不會給我的。』

「請你別搞錯，我是因為不希望你不請自來才把聯系方式給你的。」

明智滿腔怨氣地飛速打字。

『這兩次實在是沒辦法，在你相信我之前，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所以你現在是在逼我說“我相信你”嗎？丹羽同學？」

『叫我朔夜就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會逼明智做任何你不願做的事。』

「……但是如果我不相信你的話，你會一直來我學校等我嗎？」

『沒錯。』

看吧果然是跟蹤狂！話說你不要回得這麽果斷好不好！

「我明白了。我相信你，請你不要再來了。」

那邊忽然沉默了下去。沒想到意外地還挺識相？明智訝異不已，剛放下手機沒幾秒，就傳來了消息提示音。搞什麽啊，明智皺着眉頭打開手機，果然還是那家夥的來信。

『可是作為朋友不見面，總感覺哪裏不對吧？』

「我好像從沒說過要跟你做朋友吧？」

『那可不行，這是我的最終目标。在達成之前，我只能維持原狀了。』

這一席話看得明智心驚肉跳，把手機按得啪啪響。

「等一下！這樣做到底對你有什麽好處？一般人不是應該退縮才對嗎！被拒絕了那麽多次！」

『首先，我不是一般人。其次，我這麽做當然有好處了，我還指望你給我輔導作業呢。』

明智盯着手機屏幕來回看了好幾遍才确定自己沒看錯。

「你不會是為了學習才大費周章地跑來東京吧？」

『當然不是。』

「那到底為什麽，一定要和我做朋友？」

『想和一個人做朋友，需要很多理由嗎？』

明智被這句話問住了，手指停滞在屏幕上，不由自主地撫過“朋友”這個詞語。

曾幾何時，他憧憬過這個字眼，然後又被它狠狠挫敗過。

友情，看似随處可見、每個人都唾手可得的東西，但對他而言卻比得十個年級第一都要來得困難。努力地學習，迎合大人們的期望，學會戴上避免受傷的微笑假面，壓抑真正的自我。。

他逃避這個人，是因為他從未接受過同齡人的正常的善意。他的身邊充斥着嫉恨，豔羨，傾慕，鄙夷……任何仰視或俯視的視線，唯獨沒有人平等地看待他，就像最普通的朋友那樣。

但是這個人說只是想和自己成為朋友，毫無理由地。明智不敢相信，從未有過朋友的他，會有人無緣無故地想跟自己做朋友嗎？

「……我不知道，因為我一個朋友都沒有。」

他只能這麽回答。在某個人面前暴露出自己軟弱的一面，在以前根本難以想象。可是丹羽朔夜他仿佛有一種魔力，雖然他看上去飄忽又不按理出牌，但不知為何有着奇妙的說服力，讓他無處隐藏。

過了半分鐘，手機傳來回應。

『那麽，我來做明智的第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