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那之後,兩人開始在手機上聊天。
起初是一些無聊的話題,多半由丹羽發起。他詢問明智晚餐吃了什麽,若得到只是一個蘋果或是面包的答案會要他吃得營養一些。收到的回複字數變多了後,他會問明智一些學習上的問題,明智對此嗤之以鼻但依然教會他,當他冷嘲熱諷他這種問題都不會,對方無奈地說自己畢竟也是個普通學生,明智才有一瞬間天真地相信他接近自己是為了學習。
與此同時,丹羽也透露了一些自己的事情。比如家住在千葉的某個寧靜的城鎮,普通的兩親之家,在學校裏和自己一樣沒有參加社團(本人似乎對美術感興趣,但毫無天賦),因為老家的娛樂活動少得可憐,平時最多也只會跟朋友玩玩抛接球。乍一聽就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初中生,到底是什麽契機才讓他找上自己呢?明智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沒感受過這些娛樂活動的普通中學生明智吾郎,在某次跟丹羽說沒參加過社團,當然也沒跟人打過球之後,對方當即約他周末去離涉谷不遠的四軒茶屋,一條小巷裏的擊球中心。用他的話來說, 500日元可以在這裏玩上大半天,對窮學生而言可真是再好不過的消遣去處。
“你以前來過這裏嗎?”
明智看着丹羽熟練地交了錢,問看店大叔要了兩個初級球場,領他進球場的隔間時忍不住問。
丹羽将球棒遞給他:“我時不時會來這種地方打球,對發洩壓力很有效。”
明智接過球棒,眼神追随着站在隔壁的黑發少年。他揮了揮球棒,彎腰擺出了準備姿勢,看起來自信滿滿。于是他也有樣學樣,盯着那遠處的發球機。砰地一聲,球以對初心者有些吓人的速度向他們飛來,兩人幾乎同時揮棒,結果是同時揮空。
“要來了!”
被丹羽提醒,明智根本沒有時間消沉,立刻慌亂地集中精力在下一球上。此起彼伏的揮棒聲和擊球聲之中,混雜着少年們的交談聲。
“你打得可真爛啊明智。”
“啰嗦,你沒資格說我!”
“我是太久沒打手生了。”
“你才幾歲?!不要說這種大叔一樣的話!”
如此這般你來我往了好幾個回合,打了數十個球之後,他們終于累得動也動不了。明智垂着腦袋癱在場外的長椅上,被一罐冰飲料凍了個激靈。他擡起頭,丹羽正站在他面前,笑意盈盈地将飲料瓶遞給他。
“很有意思吧?累到手臂都擡不起來也是擊球場的一大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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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有趣了……累得要命……”
“累是累,但是很爽吧?這樣打一個上午,你不覺得不管什麽怨氣都能發洩出來了嗎?”
丹羽坐在他身邊,拉開易拉罐口,細小泡沫蜂擁而出,他結實喝下了一大口飲料,順手擦去淌到下巴的汗。明智不甘心地提了提嘴角。
“……那倒是。”
丹羽露出了滿足的笑容。看着他毫無陰霾的坦誠神情,明智不由得陷入了恍惚。
有朋友就是這樣的感覺嗎?
可以卸下心房,互相說些毫無營養的話,一回過頭, 發現自己身邊已經不再是空蕩蕩的了。
這種充實的違和感,就是所謂的友情嗎。
——不,怎麽可能,這個人只是個跟蹤狂而已啊。用了那麽多卑鄙的手段,威脅自己成為朋友——這種靠威脅得來的朋友,怎麽可能是真心的?
“說起來明智,你暑假怎麽安排?”
回過神來,黑發少年正好奇地問他,空空的易拉罐在他手裏靈巧地翻轉着。
“我?無非都是打工和學習。”
“你的暑假還真是無趣啊~”丹羽似乎感到很失望,不一會又突發奇想:“7月29號,你應該能抽一天時間出來吧?”
“可以應該是可以……你想幹嘛?”
“說到暑假,肯定就是花火大會了吧。你去過嗎?”
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的明智只能搖頭。丹羽似乎早就猜到這個答案,不贊同地癟了癟嘴又笑了起來,那笑臉簡直年輕耀眼得過火了。
“那就這麽決定了。我們一起去。”
期末考試再次奪得年級第一之後,暑假如期來臨。明智增加了打工的排班,丹羽來找他的時間也變得固定,一問起來,說是找了一份打工,至于是什麽打工,丹羽只是神秘地笑笑,并不告訴他詳情。
把別人全都摸透自己卻藏得嚴嚴實實,毫無公平可言。總有一天要揭穿他的真面目,明智咬牙切齒地想。
但除去丹羽朔夜對自己的了解多得超乎常理、腦回路有點異于常人以外,明智得承認他不是個會讓人讨厭的人——如果相識的過程更正常一些,恐怕他不會排斥跟這個人做朋友。
一個多月以來,丹羽幾乎每天都給他發信息,在明智打工以外的時間來找他,拉他一起去吃很多沒吃過的東西,去沒去過的地方。雖然态度有點不由分說的執着,偶爾也會捉弄明智,但和他分開,看着他走進車站的背影,明智內心總有種說不出的空虛。而在他因為考試有一周沒來東京,三天沒聯系自己的情況下,明智第一次在考試途中走了神,差點把答題的順序填錯。而這些一點兒都不像自己的糗事,他決定打死都不會對丹羽透露。
在花火大會的前一天,明智收到了丹羽的消息,後者問他有沒有浴衣這種東西,明智皺眉反問“你覺得我會有嗎”,對方發來一個遺憾的哭泣表情,附上了一句:
『那明天敬請期待。』
「被你這麽一說,感覺準沒好事。」
『別這麽說嘛,我哪次害過你了?』
「你要是敢這麽做就等着瞧吧。」
『我很期待哦。那明天下午3點在車站老地方見吧,我想起還有點事要做,先晚安了。』
明智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的嘴角竟不自覺地往上提。他先是難以置信地僵住,笑容一點點地從臉上消失,就像抹掉黑板上的粉筆字一樣。他還無法置信自己會從這些無聊的對話當中獲得喜悅。那個人幾近強迫地介入他的生活,漸漸侵蝕了他孤獨的日常,而他竟然不知從何時開始接受了這一切。他不知自己是否該為此感到恥辱。因為丹羽朔夜的存在,就像是在諷刺他不受歡迎的人生。
他從未主動去期待過什麽,因為期待只能得到更大的失望。即便如此,他還有尚未實現的願望,他深藏心底的憤怒依然需要出口。他還要向造就這一切的男人複仇,而這勢必又會帶來負面的連鎖。說什麽想要朋友,實際上他根本就不适合擁有這種美好的東西,那對他而言只是阻礙。
這真的是玩友情游戲、去看花火大會的時候嗎?
翌日,明智如約來到了涉谷的地下通道。雖然還很早,但已經有不少穿着浴衣打扮花哨的年輕女孩三兩成群或挽着戀人的手在附近來往。靠在牆邊等待丹羽的當口,就有不少路過的女性朝他投來別有深意的目光。雖然自覺這張臉有足夠的吸引力,但完全不願跟任何人扯上關系的明智只是焦慮地看了看手表。
“請問~你一個人嗎?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逛?”
正苦惱着,就有兩個穿着浴衣的豔麗女生過來搭話。明智不被察覺地皺了皺眉,毫無破綻地擠出笑臉:“不好意思我正在等人。”
“诶~是女朋友嗎?”
“那倒不是……”
“那不正好嗎!我們剛好兩個人,你朋友過來的話一起去逛吧?”
倒是看看氣氛給我滾開啊!明智表面還在微笑,但內心已經翻湧了好幾輪咒罵。
“不好意思小姐們,這個人我約了很久才好不容易上鈎,可沒法讓給你們。”
帶着點笑意的聲音從女孩們身後冒出。明智視線上移,讓他苦等了十分鐘的人一身有着暗色格紋樣的黑色浴衣,端正大方地站在眼前。
“抱歉,人太多了錯過了上一趟車,來晚了。”
跟前兩個女生興奮過頭的小聲議論拉回了明智的思緒。還沒等他開口吐槽誰上鈎了,就見丹羽笑着對女生們說了聲抱歉,如同那次從不良的手裏解救他一樣,不由分說地拉着他就走。
“?!喂、等——”
明智震驚之餘忍不住小聲叫了起來,因為他聽見身後壓抑不住的尖叫聲。但丹羽沒有松開他。
“你想跟她們一起去嗎?”
“哈?誰要跟她們一起,我只是不想被誤會而已!”
“有什麽不好的,就讓她們誤會好了。”
“才不好!你腦子壞掉了吧?!”
“噓,再鬧下去,你會成為矚目的焦點哦。”
明智往周圍一瞥,不少路人都在對他們行注目禮。他只好噤聲,快走兩步與丹羽并肩而行,順便利用對方寬敞的浴衣袖子,藏起了他們交握的手。
他這才有機會真正觀察對方。雖然明智有着與世間一致的認知清楚這人是個帥哥,但也沒想到這個人也這麽适合和服。即使今天不乏穿着浴衣的男子,但雜糅了潔淨和妖豔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場的黑發少年在人群中顯得格外醒目。連帶着他身邊的自己,也被用形色各異的眼光掃來掃去。
“這就是所謂的驚喜?”
丹羽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并不答話。他帶着明智來到車站裏的洗手間,把他塞進最大的隔間裏,自己也跟着進去然後鎖門。
明智驚恐地後退一步:“你要幹嘛?”
丹羽把挎包卸下,從裏面拿出一疊東西遞給他,明智躊躇着接過才發現那是浴衣。
“脫衣服。”比他小一歲的少年語氣理所當然。
“哈?!”
“你會自己穿浴衣嗎?”
原來是指這個,明智不知緣由地松了口氣,搖搖頭,丹羽一臉如我所料地微微擡起下巴。
“所以脫了,我幫你穿。”
十分鐘後,明智穿着一身亞麻白底的淺灰豎條紋的浴衣出現在車站裏。男性之中能駕馭淺色浴衣本就是極少數,但他臉本來就長得漂亮,身材颀長,淺色浴衣把他的氣質襯得清冽,不說話的時候就是個安靜的美少年,吸引了衆多的回頭率。明智想抗議但想不到以什麽理由,只好用力瞪着始作俑者,後者上下掃視了他一番,愉快地笑了。
“白色果然很适合你。”
“怎麽回事啊這是。”
“你不是說沒有浴衣嗎?我就給你拿來了。”
“不是那個問題吧!”
“難得穿成這樣,就別那麽兇神惡煞的嘛。”
就是看不順眼這個清爽的表情啊!明智滿臉別扭:“這就是所謂的驚喜?“
丹羽點點頭,笑容看起來別有深意。“滿足了雙方的需求那才叫驚喜,只滿足任何一方的都不是。”
“莫非你這麽大費周章只是想看我穿浴衣嗎?”明智眯起了眼。
丹羽像是被逗笑了,又像是在回憶什麽似的擡起了下巴,喃喃道:
“以前沒能看到,挺可惜的。”
他所謂的“以前”究竟是什麽,到底有什麽值得可惜的,明智一概不知,想知道也無從問起。他們順着人流擠進閘口,去往會場方向的那條線水洩不通,在上車的時候他們差一點被擠散,然後明智再一次被拉住了,那之後丹羽就再也沒放開手。也幸好人多,無人會去注意擁擠的車廂內一雙緊握的手。明智感到令手心發燙的那根神經似乎緊連着臉頰,奈何他還長得比丹羽稍高,這下子不管是低頭還是擡頭,都會被對方看個一清二楚。
各種意義上都糟透了。他在心底暗暗罵道。
離開始煙火的表演尚有些時間,他們跟随人流來到靠近河邊的納涼席上,小吃攤檔在那兒一字排開,吸引了不少情侶們和成群的學生們。察覺到明智有些好奇的目光,丹羽扯了扯他的袖子。
“走吧,我請你吃東西。”
不出片刻,明智就手握一個怎麽看都跟男生無緣的蘋果糖,丹羽不由分說把滾燙的章魚燒塞進他嘴裏,然後看着他被燙得想張口又拼命捂着嘴保持形象、一邊不忘充滿恨意地瞪自己的模樣,笑得樂不可支。
木屐發出咯啷咯啷的響聲,空氣中滿是夏日的特有悶熱味道。蘋果糖的表面融化,粘稠地附在手指上,明智正覺得難受,身邊就遞了過來手帕。不一會兒,随着一聲宛如哭泣的嘤嘤悶響,盛大的花火大會就這樣拉開了夏天最為豔麗的序幕。
持續不斷的一萬五千多發煙火,成為照亮夜空的唯一的光亮。它們争先恐後地盛開,眨眼間擠滿了整個漆黑的畫布,又如流星般疾迅消逝。人群不時發出“好棒”、“好美哦”之類的驚嘆,腳底的大地都在隐隐震撼,從未見過這般熱鬧盛大氣氛的明智感到一陣顫栗。
有些發麻的指尖被身邊人輕輕握住。他微微一顫,回過頭,黑發少年正對着他在夜空底下微笑,清朗的側臉像被浸在溫熱的水之中微微發紅。明智看見他的嘴型在動,但在沸騰的人聲之中,一個字都沒聽見。
不知為什麽,鼻子陡然有些發酸。但此刻沒有發生任何值得哭泣的事,那又是為什麽。
難道說,氣氛很熱鬧,煙火很好看,身邊有人陪伴,光是如此就足以讓人想要哭泣嗎?
直到有水滴打在他臉上的時候,明智還以為那真的是自己的眼淚。
花火大會在臨近終末時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澆滅了。他們在擁擠混亂的人群中艱難前行,不遠處傳來維護秩序的警察的哨子聲,待真正進入車站裏,兩人早已被大雨淋了個透濕,衣角淌着水,在地上留下一個個濕漉漉的印記。
“糟透了……”明智一邊抱怨一邊垂頭擰幹袖口,“你是雨男嗎?第一次見你也是下着大雨。”
丹羽停下了拍打肩膀和那頭卷毛上的水珠,滿臉無辜。
“我記得我沒有這種體質來着……”
“算了,沒帶傘也是失策。你回去嗎?”
明智擡手擰了擰自己及肩的頭發,被車站內的風一吹讓濕透的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明智,今晚我能去你那裏住嗎?”
以為自己又聽錯的明智回頭望向對方。
“你說什麽?”
“你看,我們都沒帶傘,而且我回家還要好長的路程,你不忍心我着涼吧?”
黑發少年裝作委屈的樣子歪頭看着他,明智深吸一口氣,斷然道:“不行。”
“為什麽?”
“你啊……既然是個跟蹤狂,應該也知道我現在的狀況吧?我可是寄住在親戚家裏。”
“所以,有什麽問題嗎?”沒等明智擺出一副要教訓自己的姿态,丹羽又循循善誘道:“只是借住一個晚上,不行嗎?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你現在就夠給我添麻煩的了。明智腹诽,然而對方又時機正巧地打了個噴嚏,用那雙明亮的雙眼緊緊盯着他,他蹙眉思索片刻,氣呼呼地扭頭說:“要是被罵,我會把責任全部推到你身上。”
丹羽笑了,擡起因吸了水而變得沉重的木屐追上那別扭的背影。
他們回到明智的親戚家中,已經接近深夜。家裏的人要麽都睡了要麽就對明智毫無興趣,就連有人進門也毫無響動。這反而給他們行了方便,兩人蹑手蹑腳進入明智的房間。就像偷情一樣。關上門後,丹羽平板地說出了全然不該這個年紀說出的話,明智不假思索用毛巾甩了他一臉。
“你的房間比我想象中還要小。”丹羽抓着毛巾環顧了房間一周評論道。
“少廢話,快去洗澡。”
“不一起洗嗎?”
明智像看瘋子似的看了他一眼,“你要是不去洗,就給我滾出去。”
丹羽憋着笑接過了他遞過來的幹淨睡衣,一聲不吭地去洗澡了。他回來後發現明智已經在地上鋪好了被褥,整個屋子基本沒有能下腳的地方。那張單人床睡兩個男生确實太狹窄了。
明智擦着頭發回到房間,看見丹羽坐在地上,登時愣了一愣。後者擡起頭問他怎麽了,他只是搖搖頭。
說起來,他還是第一次把外人帶進房間。
不止是這樣,人生第一次穿浴衣,與別人一起看花火大會……那麽多的第一次,都是在遇到這個人之後發生的。
遇到他才短短兩個月,卻仿佛已經認識了很長時間。
“不睡嗎?”
丹羽疑惑地笑着,明智嗯了一聲,默默關了燈。他睡在床上,丹羽打地鋪,狹窄的空間裏流動着兩個人的呼吸聲。
“喂……你還醒着嗎?”
和這個人在一起,倒是很少有這麽安靜的時刻。明智輾轉反側,不确定地低低開了口。地上傳來一陣窸窣聲,然後丹羽帶着些促狹的聲音響起。
“有人在旁邊睡不着嗎?”
“笨蛋。”明智小聲罵了一句他的不正經,眼睛适應了黑暗,能隐約看見對方肌膚的色澤和透亮的雙眼。“……我想問你一些事。”
“問吧,什麽事?”
“……你是真的吧?”
“嗯?”
“你真的是丹羽朔夜嗎,不是假身份或者是什麽可疑組織派來監視我的?”
對方陷入沉默,明智連大氣都不敢出,直到地上傳來噗嗤的一聲噴笑。
“笑什麽!”
“你原來一直在想這種問題啊,哈哈哈……抱歉抱歉,我是真的覺得很好笑。”
“我完全不這麽認為。”明智氣鼓鼓地說,氣勢又一下子軟了下去,“因為,從來沒有人主動跟我交過朋友,我也從來都沒有朋友。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又對我這麽、上心……為什麽是我?我值得你這麽做嗎?”
直到丹羽的笑聲漸漸歸于平靜,最後他帶着淡淡笑意說:
“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明智的大腦空白片刻,臉騰地一下子燒了起來。
“哈??你胡說八道什麽?!”
“我是說,對朋友的那種喜歡。”丹羽咬字着重了“朋友”二字,明智頓時松了口氣,但胸口卻有點沒由來地發悶。
“怎麽了?你希望我回答什麽?”
這家夥竟然還得寸進尺!明智決定不要再中他的招了,翻了個身被子悶上頭。“沒什麽。”
丹羽難得讀懂了氣氛沒再追問,房間裏重新恢複了平靜。在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中,明智低微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丹羽……你對我的過去沒有企圖吧?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
也許他是真的困迷糊了,但無論如何,此時的明智吾郎頭一回撤下了所有的心防,赤裸裸地将自己的不安和對過去的痛楚,像被剝掉的洋蔥層層暴露在那個人的眼前。
而對方的聲音深海般沉靜而溫柔,他說,沒有。請相信我。
他似乎聽到了一聲淺淺的應答,之後,房內就只剩下平穩綿長的呼吸聲了。
睡着了嗎。丹羽微微提起苦笑,坐起身,輕手輕腳地撥開薄被,起身俯視着陷入沉睡的明智。他默然坐在少年身邊,如同陪伴獨一無二的珍愛之人,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視着他的睡臉,窗外的燈光從他的黑色瞳仁中晦明不定地閃過,那眼裏分明有無盡的憐惜,又有無盡的痛楚。他欲伸手碰觸他的臉頰,卻在碰到他發絲的那一刻仿佛灼傷般縮回了手。
“當然不是那樣的,傻瓜。”
我想要的,不是你那些悲慘的過去。
想要奪取的,是你的現在和未來。
那些以前我不斷錯過的,如今我要一一握在手中,再不容許任何失敗。
清晨,明智從睡夢中驟然清醒,發現地上已經沒有了少年的蹤影。被褥和睡衣被疊得好好的堆在牆角邊,而屬于那人的東西卻消失了。他翻身下床,急急打開房門跑向玄關,正巧撞見那黑發少年正垂頭穿鞋,聽見腳步聲回頭望向明智,笑了。
“早啊,你醒了?”
“你……要走好歹也跟人說一聲吧!”明智帶着點惱意說,丹羽摸摸腦袋,似乎是不太好意思。
“抱歉,我只是想如果你家裏人發現我,似乎會給你帶來麻煩,所以盡可能早點離開。”
這人什麽時候還會體察給自己帶來麻煩了?明智不可思議地瞪着他。
“那也至少告訴我啊。”
“我不在的話你會困擾嗎?”
明智怔了一瞬,睡得有些迷糊的臉慢慢挂上別樣的色彩。“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晨曦從敞開的門口傾灑進來,照亮了丹羽溫暖的笑容。
“那我走了。”
“等等,你的傘——”明智突然想起那把初次見面時他硬塞給自己的雨傘,一直想還卻忘記了。但丹羽卻阻止了他,“不用了,那個你留着吧。”
“诶?”
“那樣我會比較安心。”
他又說了自己聽不懂的話。明智一臉費解地看着他,他沒有再說什麽,起身背起挎包。在臨走之前,他又回頭問明智:
“我能再來找你嗎?”
“……嗯。”
“那,下次見。”
他的身影消失在晨曦之中,宛如踏夢而來,又如夢般悄然離去。明智微微眯起了眼,心下悵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還活在夢中。
昨晚的夢他早已模糊,但依稀記得那是個令人心悸的夢。夢裏的自己身處一個從未見過的詭異世界,內心荒蕪寂滅,僅僅一味走向破滅一途。在搖搖欲墜的懸崖邊,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呼喚自己的名字。
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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