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然就被對方單方面地纏上了。此後時不時就能在上學途中的地鐵裏、放學後的帝急大廈地下的面包店前碰到,之後更是親自找上了盧布朗。
他站在怪盜團的對立面,毋庸置疑。但随着與明智的深入接觸,丹羽愈發有種怪異的不協調感。明明應該是敵人的存在,為何會有種奇妙的熟悉感?
也許是因為這種自己都說不上來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明智很擅長跟人打交道——雖然他那套懷柔自己沒什麽用——總而言之,丹羽對這個人怎麽也說不上讨厭。相反,這個人将自己的內心收得嚴嚴實實,假意迎合的樣子竟讓他覺得有趣。他接近自己大概別有目的,不僅他自己這麽想,摩爾加納也警告過他。
而在某天他回到盧布朗,第一句迎接他的竟然不是惣治郎而是一句帶着笑意的“歡迎回來”,他反射性地說了句“我回來了”,擡眼見到坐在吧臺旁的明智,一股強烈的既視感讓他怔在門口。直到惣治郎皺着眉頭說幹嘛擋在路中間讓人多不舒服,他才回過神來。
“你怎麽了?”罪魁禍首好奇地看着他。丹羽只能搖頭說沒什麽,又補上一句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明智愣了一下撲哧笑出聲來。
他語帶憐憫地說,丹羽君,這種手法如今已經不時興了。
春的父親在記者會上倒下,怪盜團人氣跌入谷底,檢察官和警察入駐校園調查,經歷了驚濤駭浪般的一個月,他們緊張不安地踏入學園祭的時節。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一反常态在節目上為怪盜團說話的明智接受了當演講嘉賓的邀請,随即在驚險刺激的十分鐘內,一股腦揭穿了他們的身份,以及攤牌自己也有能力,為了真相需要和他們合作。就連辦事效率也是超一流的偵探王子。
跟穿着白色“怪盜服”的明智一同在宮殿并肩作戰的時候,丹羽感到內心某處發出一聲鈍響。
命運,定數,人世,這些東西他以前是不相信的。可有了人格面具之後,一切不曾相信的東西都好像變得可信了,而以往那些表面可信的,卻都變得可疑了起來。他眼中的世界一度碎裂,因結成的羁絆而重新連結成片,變成寬闊的湖泊。
而明智吾郎,就宛如一顆投向湖水的石子,湖心驟然震蕩起來。
他感覺像這樣,和他一起并肩戰鬥,倒像是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事。如此令人懷念,又如此令人悲傷。
但他心知已無法挽回,因為他早就通過雙葉裝在明智手機上的竊聽器得知,這個人是将要背叛他們的人,而為了怪盜團的生存,只有讓他的計劃實行一途。
之後他便無可避免地,注視着明智一路走向破滅的終點。當他吐露出自己正是幕後黑手獅童正義的私生子,至今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向他的生理學上的父親複仇,所有人都震驚不已的同時,丹羽看着他猙獰的臉,腦海裏湧現出的卻是另一些無關的碎片。
比如,星空下的海邊,棕榈樹在風中翩翩起舞;盧布朗自制的咖喱,坐在對面的人說好吃;小心碰觸又不斷深入的唇舌;雨水與咖啡的氣息;眼神交彙,指尖相碰。槍支壓在腦袋上的冰冷觸感;血,大量的血;某人的眼淚。
“為什麽,不能早幾年遇見你呢,朔夜……”
——已經太遲了啊……如果能早一些遇到你……
Advertisement
那個人悲嘆般地說,丹羽确信這是他為數不多的真心話。他的腦子仿佛有一個相同的聲音在低喃,宛如纏繞在他身上、無法逃離的魔咒。
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厘清思緒,明智對他們展開了殊死搏鬥。期間他一直對Joker發起密集的攻擊,以證明他溢于言表的嫉恨并非戲言。即便他具有他們并不知曉的另一種能力,實力也遠遠超乎想象,但仍然輸給了配合默契的怪盜團。
明智體力不支地跪在地上,丹羽向他伸出了手。
“明智,你還有回頭路,過來吧。既然目的一致,我們可以合作。”
“哈、哈哈……你是笨蛋嗎?向一個曾經毫不猶豫對你開槍的人說合作?”
“你還打算回獅童那裏嗎?你會被殺的。”
“沒錯。”另一個與明智相同的聲音空洞地回響在機械室裏,從暗處走出來的,是穿着校服的明智。只見他從懷中掏出槍,幹脆地将槍口對向了跪在地上的明智。
“這是獅童船長的命令,敗者不用留着。”
人偶冷漠地宣布。正如這人偶被制造的目的本身,本來獅童就打算在選舉之後收拾明智,理所當然地,他從來只把他當成工具,沒用了就丢棄。
“哈哈……我還真的是個笨蛋……”
明智自嘲地扯起嘴角,擡槍直指丹羽,卻在假貨得逞地獰笑起來之時,突然指向對方腹部開槍。緊接着,他又朝遠處的開關開了一槍。隔水艙門應聲關閉,将他決絕的身影與怪盜團隔絕開來。
“明智!”
丹羽沖上前敲打着艙門,然而它鐵壁般巋然不動。他不斷呼喚着那個人的名字,心像被黑暗所吸引越沉越深。他如此害怕,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如此害怕。
但只有一點他可以确定,他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他看不見牆壁對面的人露出的笑意。只聽見從對面傳來的微弱聲響。
——我們做個約定吧。
那個人,如果不曾遇到獅童,如果沒有那種被詛咒的能力,他或許只是泯泯衆生之中的一員,普通地生活着。
不可原諒。
絕對不能把命運斷送在這種人手裏。
明智所遭受的痛苦,一定要讓他切身體會。
等待獅童被改心的期間,丹羽終于回到了不用掩人耳目的日常。
咖啡越做越純熟,卻沒了會品嘗的人。電視裏的節目再也沒有偵探王子;有時候他在盧布朗幫忙,聽見門口撞鈴的聲音,總是會反射性地轉過身,以為那兒會出現那個人的笑臉。晚上在新宿,不時會聽見人妖大姐們提起明智,語氣裏滿是遺憾。放學後沒事幹,不知不覺會晃到帝急的面包店,但不管去幾次,都再也不會見到那個人對着琳琅滿目的貨架認真思考的身影了。
等他意識過來,他驚覺這個世界再也不談起明智吾郎。
人們的遺忘來得如此疾迅,記得往往是件更為困難的事。但他卻像是被全世界抛下了一般,只有他,還在夢中不斷地回溯那天的事,仿佛只有他記得明智,仿佛這個人尚未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
而當獅童改心,丹羽終于抵達到世界的真相之時,那個被稱為聖杯的統治之神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他為了測試人心的游戲。而丹羽朔夜和明智吾郎,注定要作為黑白兩方被擺在棋盤上你死我活。原來他們的相遇,碰撞,敵對,從一開始就被安排好。
惡神給予的條件如此嚴苛,幾乎不存在獲勝的可能。但丹羽帶着全人類的意志,站在了至高的舞臺之上,向将他們玩弄在股掌之間的神發出最後的予告狀。
大罪的穿甲彈穿透亞爾達拜特鋼鐵般的身軀,那一刻,一切記憶都随着神的消失而蘇醒了。在另一個時空裏的他,死在作為戀人的明智手裏。
完成了明智臨死前的約定,終結了一切的黑發少年仰望雪花從天空飄落,內心孤寂。像是一滿幅拼圖上缺失了一隅,永遠都将會是空白。
他再度回到夢中的牢獄——這回他已經沒有再被腳鐐困住——銀色長發的少女微笑着迎接了他,并且給出了答案。
——恭喜您,抵達了真正的終點。
真正的終點?他皺着眉頭。
是的,您大概已經記起來了。更遠久的,存在于上一個時空的事。您在那次被明智吾郎所殺,命懸一線之際,您聽到了我的聲音并選擇了重頭再來。
多虧了你,拉雯妲。他嘆道。沒想到這一次,明智當了偵探。
沒錯。名為拉雯妲的少女悲哀地垂下眼。那都是惡神——亞爾達拜特的傑作。他囚禁了我的主人,打一開始便以極其不合理的條件,讓你開始了游戲。包括上一次明智吾郎作為您的同學出現也是來自他的惡意。他只是想得知在那種情境下,人類是否能夠戰勝感情,抑或是被愛打敗。
而我輸了。
但您這次漂亮地贏了回來。縱然您被現實中的牢獄所禁锢,但我相信改變了世界的您,未來一定會是無限光明。
……我能提一個要求嗎?
請說。
我想再重來一次。
銀發少女瞪大了琥珀色的雙眼。
您在說什麽?! 為什麽要這麽做,您的使命和目的不都已經達成了嗎?
是的,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他不在。
他是指……明智吾郎嗎?
不再身着囚服的黑發少年将手随意插入睡褲的褲兜裏,苦笑着點點頭。
他太倔強,自尊心強得可怕,不願對任何人求救,困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無法自拔。表面看上去八面玲珑,其實真正的他是個害怕孤獨的人。可是,上次也好這次也罷,我都幫不了他。命中注定要我與他為敵,真是這樣嗎?難道就沒有第二條路嗎?
少女仰望着她的詭騙師,沉默不語。
我想救他,拉雯妲。我不相信這樣的命運。一定有什麽辦法,可以給他一次徹底改變的機會。早在他犯下那些罪孽之前,在他還一無所知之前。如果能給他看見更好的世界,他也許不會走上無可挽回的道路。
……可是,如果再重來一次,您又要經歷一次同樣的痛苦。
既然我贏了這一局,這次總能談條件吧?
條件?
他老覺得太遲了,我想在為時不晚的時間點相遇,趕在惡神介入之前。還有,這次的記憶,我不想再弄丢了。
丹羽嚴肅地直視着他小小的協助者,直到少女終于讓步。
我明白了……您的要求可以滿足,但亞爾達拜特還會對你們做些什麽,我無從得知。因為您挑動命運的絲線,勢必會影響到未來。
啊啊,求之不得。抱歉了拉雯妲,總是對你提出這麽任性的要求。
少女笑着搖搖頭,手中翻開的書頁閃動着光芒。
人類真是奇妙的動物啊。我不明白為什麽您寧可做到這個地步也要救回明智吾郎。
從書中發出的光溫柔地籠罩了黑發少年,他露出了有些歉疚的笑容。雖然那個人虛僞又麻煩,還殺了自己兩次,但沒了他的世界,根本就不完整。
我想再見他一面。
丹羽從睡夢中驚醒。窗外月光皎潔,牆上的日歷鐘顯示時間停留在夢中的三年前。
他們再度相遇,在一切尚未開始之初。丹羽一反常态,緊抓住一切不放,他要趕在“有什麽”發生之前,把明智拉過來。他已非過去的他,支撐着現在的他是那天失敗的他。沒能看穿明智的心,導致走向毀滅的自己;沒能抓住明智的手、将他拉過來的自己。人要在過去跌得夠重,才足以在未來避免犯下同樣的錯誤。
他看見明智在前兩次都沒能說出口的過去:在親戚家寄住,被同學欺淩,為了籌集生活費而窘迫,負面的環境在一點點侵蝕着這個無親無故的少年。他主動接觸明智,強行闖入他的生活,為了打開那顆緊閉的、瀕臨崩壞的心,奪回失落在輪回之中的記憶,避免最壞的事态發生。他要做到最好,不容許再失敗。
值得慶幸的是,明智開始信任自己,并且慢慢地向他打開心扉。這是好的開端。若說這其中有什麽遺憾,只有一樣。
——不是對朋友的那份“喜歡”,他只能藏在心底。
丹羽打開窗戶,看向窗外的圓月。他和自己在一起,似乎過得挺開心。而自己也享受和明智一起肆意玩鬧的時光,這樣就足夠了。
若這能救明智的性命,他想,就算一輩子記不起來也沒有關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