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炎熱的夏季終于過去了。十月下旬,下半學期的期中考結束之後,明智給丹羽發了信息,告訴他學校将他推薦到某有名私立高中,不出意外的話還有全額獎學金。
『那真是太好了。』不久,丹羽回應道。
「雖然還沒有完全确定下來,不過暫時可以松一口氣了。」
『辛苦了,這周末你有空吧?』
「我能說我沒空嗎。」
『那就是有空了。為表慶祝,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吧。』
「好地方?……上次你帶我去新宿男大姐酒吧的事我還記得呢。」
『那地方很不錯吧,雖然不能喝酒。』
要怎麽才能把跟“男大姐”、“酒吧”和“不錯”關聯在一起,明智花了一些時間去想象,老實說那天晚上的記憶是有點斷片的,明明沒有喝任何含酒精的東西。那個丹羽朔夜也是匪夷所思,到底是如何能避過巡警耳目找到這麽一家酒吧,為什麽又能跟男大姐老板混熟……雖然那個叫拉拉的老板(娘)有點唠叨,但對于未成年的他們卻相當寬容,看起來像是個明事理又容易心軟的人。
『不過這次不是那種地方。為了慶祝你的升學,肯定要吃頓好點的。』
于是周末,他遵守承諾把明智帶到了一家以自助餐聞名的高級酒店,後者瞪着他,提醒他自己是個窮學生,囊中羞澀。丹羽則笑着說沒關系。
“我期中考拿了年級第一,家人給我了一筆零花錢。”
這個騙子!既然能拿年級第一還需要自己補課?沒等明智來得及拒絕,丹羽就已經拉着他入了座。
“我說你啊,就不能去更符合中學生的身份的地方嗎?”
明智發現在場都是衣着華貴的上流人士,不自在地轉向身邊一臉閑适的黑發少年,而後者剛向侍應生要了兩杯咖啡。
“中學生就不能來這種地方嗎?”他回過頭一臉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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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智覺得自己的顧慮簡直白費力氣,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這種地方你很熟呢。”
“還好吧,以前來過。”丹羽沖他笑笑,“去拿點東西吃吧。”
兩人拿了不少食物,丹羽還不住地往明智的盤子裏堆放食物。事已至此,明智也就只好接受了他的美意。
“暑假就這麽過去了呢。”丹羽回到座位上,突然感慨了一句。
“你玩了一整個暑假吧,還不夠嗎?”明智白了他一眼。“我可是打工還打工了好久呢。”
“嗯……我也做了不少事啊,暑假。不過感覺還是有點不夠。”
“怎麽?”
“沒去過海邊,總覺得有點遺憾。”
他看着以有些笨拙的姿勢對付盤中餐的明智,不經意笑了起來。
“想跟明智一起去海邊玩呢。”
“咦?”
“你去過海邊嗎?”
“有見過海,但沒去過……”輾轉于親戚家的路途上,有經過海域,從車窗望出去能看見大片暗色的海岸。雖然每年暑假班上同學都會商量去海邊游玩,但他從來都沒有加入過其中。這個話題本來他不感興趣,但是看着丹羽一臉雀躍的樣子,他也不自覺想象起來和他一起去海灘玩耍的景象。
“明年我們一塊去吧。”
明智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輕輕點點頭。丹羽于是笑了,把自己盤子裏的菜又夾了一些給他,叫他多吃點。
正當他們大快朵頤的時候,幾位貴婦人經過他們那一桌,以正好能讓他們聽見的音量悄聲細語:
“哎呀……這誰家的孩子,父母心也真大,讓他們自己來這種地方。”
“真的呢,真想看看他們父母長什麽樣。”
丹羽擡起眼,望向突然停下了動作的明智。他長長的睫毛垂下,看起來在咀嚼什麽難以下咽的食物。
“不用理會別人的話。”丹羽淡淡地說。
“我并沒有在意……”明智的笑容顯得有些勉強,“我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已經習慣了,被說這種話。”
“關于父母的事嗎?”
明智躊躇了一下,點點頭。
“我可以問嗎?你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呢?”
“你不是知道我的一切嗎?”明智反問道,“現在問我這些又能怎麽樣。”
“我想知道你的全部。”丹羽直視着他的雙眼。明智皺起眉,這個人該說他是狡猾還是單純呢,明明知道了那麽多不該知道的事,卻還堅持要自己親口說出答案。
“我的母親做了別人的情婦,卻傻傻地把我生了下來,結局是衆叛親離,她獨自一人撫養我,直到她在我5歲那年去世。她活得很失敗,是個悲慘的笨蛋。”
丹羽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
“說不定,她當時認為生下這個孩子是她最想做的事。你的母親不顧世俗目光而把你生了下來,是憑借她的個人意志做到的,所以,幸與不幸也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誰又真的希望她把我生下來了?”明智心中的憤怒仿佛陡然點燃,“誰也不曾期待我的到來,在親戚和周圍人眼裏,我就是個不被需要的小孩而已!”
話音未落,明智就察覺到了周遭對他投來的怪異視線。他壓抑住在嗓子眼裏的混雜着肮髒情緒的話,平息了好一陣子情緒,才緩緩說了句抱歉。丹羽搖搖頭表示沒關系,反而湊近了明智,認真地看着他。
“真是這樣嗎?”
“?!”
“不被需要,誰也不曾期待你的到來……我不認為是那樣的。”
黑發少年的手貼近他的下颚和臉頰,僅僅是如此的肢體接觸,也令他打心底裏震顫起來。因為自他出生起,在他情緒低落、遭遇痛苦的時刻,誰也沒有來幫他。這樣溫柔地敲着他的房門的,這個人是頭一個。
他撇開視線,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對這樣的溫柔感到不适。若他此時能夠正視對方,也許就能探察到那深埋于眼底的懇求與不安。
“……我去一下洗手間。”
他仍然下意識選擇了逃避。
真是太失态了。
明智掬了一捧水試圖讓自己清醒點,想想看那還是公共場合,本來就跟這種地方格格不入,還被那人挑撥得沒點平日的冷靜……
搞什麽啊,被人左右心情,一點都不像自己。
他對着鏡子站了一會,确定自己的表情恢複平靜,才轉身推開門,出門時卻不小心和迎面而來的男子撞了一下。
“啊,抱歉、”
“啧,怎麽這裏也有小鬼。”
明智擡頭看向對方,來人是個穿着西服戴着淺色太陽鏡的光頭男人,盡管他不常出現在新聞裏,但明智還是一眼認出來他是什麽人,表情頓時凝固了。
感覺到明智對他投去的視線,那個男人疑惑地瞪了他一眼便轉身進了洗手間。明智呆站在門外,心髒跳得飛快的同時,咬牙攥起了拳頭。
——就是這個男人。
就是他,讓母親和自己如此悲慘的罪魁禍首。
“明智?你還好嗎?”
熟悉的聲音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惶惶然回頭,丹羽站在他身後,探詢地看着他。
“我看你一直沒回來,擔心你是不是不舒服……怎麽了,你臉色很糟糕。”
“我沒事……”
“才不是沒事吧,喂、明智!”
丹羽小跑幾步追上明智拉住他,見他一臉仿佛對什麽深惡痛絕的厭煩模樣,關心地問:“發生什麽事了?”
“這跟你沒關系。”
“怎麽會沒關系?我們是朋友吧。”
“啰啰嗦嗦的煩死了!別打着朋友的幌子來多管閑事!”
明智怒吼着打開了他的手,随即空氣陡然安靜下來,丹羽呆立在那,嘴半張着,又無言地抿緊。
明智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了。他什麽都沒做,卻遭到如此對待,一定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光是被他這樣盯着看,明智就感覺心裏一陣鈍痛。
——我又把本來可以成為朋友的人推開了。
可是,那個男人的事,絕對不能讓他知道。他知道的話,會怎麽看自己呢。
明智倉皇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這次,再也沒有人來拉住自己。
确認沒有收到新信息後,明智不甘心地将手機扔到枕頭邊,雙手扶住臉小聲呻吟。
已經第三天了。在那天不歡而散之後,丹羽就再沒有給他發來消息。
長期以來都是丹羽主動聯絡他,他主動的情況一只手掌就能數的過來。這次又是自己先無理取鬧,想必再好脾氣的人都忍受不了吧。但要主動認錯,明智又拉不下這個臉,每次看着手機彷徨半天,又以放棄告終。
——什麽啊那家夥,還在生氣嗎?只要他主動來搭話,我就能把那句抱歉說出口了。
說到底,為什麽我要為那種人這麽煩惱啊?!
內心來回翻滾着這些不着邊際的話,一邊責怪那個沒能主動服軟的人,明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厭惡當中。
『你也就只有成績是優等生而已了,誰會跟你這種人做朋友啊。』
他得到推薦資格的消息傳到那些曾經欺淩過他的學生耳中,他們鄙夷地恥笑他,卻再不敢對他動手——這也是托了丹羽朔夜的福。
他當時可以面不改色地把這些垃圾話當作耳邊風,但到這時他才驚覺,也許除了朔夜,真的沒人會願意和自己做朋友。
“……可惡……”
一把抓過手機打開聊天APP,點開那個熟悉的頭像,嘗試輸入“你在嗎”,删掉,然後又重新輸入“醒着嗎,那天真對不起“,又删掉。
啊——根本做不到啊!話說這算什麽對話啊簡直就像是女中學生吵架和好一樣。
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到,作為人來說也太可憐了吧明智吾郎。
……我這算是又被抛棄了嗎?
念及此,明智的眼神變得黯淡無光。
不,不行,不要去想他了。比起他,那個人——獅童正義,終于被我找到了。
曾經在母親的相冊裏見過那個男人,只有一張照片。他大概對短暫相處過的情婦給自己生了個兒子的事渾然不知,即便知道了也不會理會對方的死活。虛有徒表的冷血混蛋。
母親和自己嘗過的孤獨和痛苦,一定要讓對方好好地品嘗。
要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地獄。絕對不能放過他。
只要能夠報複那個男人,就算讓我化身為修羅也願意。
這時,手機發出一聲響聲。
明智以為是信息,立刻爬起來打開手機,卻發現界面上多了一個自己毫無印象的圖标。那是個有着詭異紅底和一只黑色眼睛的APP。
這是什麽?沒印象有下載過,該不會是病毒吧。
明智眉頭一皺,将那個陌生的APP果斷删除。看來今晚也不可能得到那個人的消息了,懷着複雜的思緒,他閉上眼睛,像被一只手拖入了夢鄉。
「……你,需要力量嗎……」
——誰?
「這個世界已經無可救藥,充斥自私之徒,互相争鬥、随波逐流……每個人都活在各自的牢籠之中,此處無人理解你,亦無人施與援手。」
——閉嘴……閉嘴……
「你想複仇嗎?對這個造就你如此窘境的世界。」
——我……
“明智!”
熟悉的聲音,像是穿破黑暗的一道光。他站在牢獄般的深淵,聞聲而望。
一個黑影仿佛踏月而至,躍動的矯健身姿,明明應該是第一次見,卻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覺得他認識這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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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小姐,那孩子又來了。”
“又來?他怎麽回事,我忙着呢,沒時間陪小孩子玩。”
一色若葉皺皺眉,揮揮手讓助手把來客送走。助手悻悻然照辦,片刻後回來說,那孩子似乎堅持要見到一色若葉本人。
“真是不死心……”
“是啊,要知道一色小姐連雙葉都沒時間陪呢,哪有空陪其他孩子。”
“你也給我閉嘴。”
一色若葉恫吓地瞪了助手一眼,終于從電腦前站起來,走出研究室,在前臺見到了從三天前便找上門,不厭其煩地要求見自己的黑發少年。見到若葉,那穿着校服的少年禮貌地沖她行了個禮。中學生的樣貌,比雙葉大概也大不了幾歲。
“就是你嗎,老是吵着要見我的。”
“初次見面,一色小姐,我是丹羽朔夜。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丹羽對着記憶中早已死去,此刻卻好端端活在自己面前的女研究員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認知诃學?你怎麽知道這個名詞的?”
一色若葉嚴肅地盯着陌生的少年。
“因為我親眼見過認知世界。”
“……不可能,認知诃學目前還只是理論上的研究,而且我根本沒有發表,這個項目還是絕密事項,你怎麽可能知道?”
“我也很難跟你解釋,只能說我進去過,并且見過現實之中的人在其中扭曲的認知。”
就在這時,丹羽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瞄了一眼便把它按掉,繼續說道:“一色小姐,我這次來是想警告你:你的研究會對這個世界造成重大影響,而不久的将來會有惡人盯上這個研究,做出傷害你和你家人的事。”
一色若葉不可置信地笑了。“我當然知道我的研究會有多大的影響力,可是你說有人盯上我的研究,這種無憑無據的話叫我怎麽相信?”
“目前我确實沒有證據,可我說的都是真的。”丹羽緊盯着她,“為了你的安全,我建議你最好多注意周圍的可疑人物。”
“比如你嗎?”一色若葉失去了耐心,站起身就要離開,“抱歉我真的沒時間聽這些胡話,你知道的,研究對這個世界很重要。”
“你不相信我沒關系,一色小姐。”丹羽叫住了她,“但請你相信雙葉,請你……多花點時間陪她。”
“哦,若葉,你在這裏啊。”
“惣治郎,今天你也過來了嗎。”
“怎麽了,好像悶悶不樂的樣子……唔?這裏怎麽會有孩子?”
前來送文件的佐倉惣治郎瞥見了從會議室裏出來的黑發少年,後者也看見了他,微笑着沖他點點頭。一色若葉拉着他往研究室走,眉頭緊皺:“奇怪的孩子,他好像知道研究的事,也知道我和雙葉的事。”
“這……他是什麽人?”
“不知道。……惣治郎,最近可能需要你多照顧一下雙葉了。”
“哪裏的話,我這不一直都在照顧嗎。放心吧,不過你也別累壞身體,多關心下雙葉吧。”
“你怎麽說的話跟剛剛那孩子一樣啊?我知道啦……”
走出研究機構,丹羽才想起來在會議室裏響起的手機。他打開一看,是明智的信息。
“你這幾天都去哪裏了?”
這家夥輕易不主動,一主動就提出了難題。丹羽苦笑起來,真是驕矜又不坦率的人啊。前幾天誰還嫌自己多管閑事來着。
像上次那樣甩開自己,說不生氣是假的。他這幾天忙于尋找一色若葉的下落,無暇顧及那麽多,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明智自己開口——如果一直這樣慣着,他永遠都不會看清自己真實的想法。
「學校有點事。怎麽了?」
『……你很忙的話,那就下次再說吧。』
「等等,你有話想跟我說吧?」
那邊過了很久,才冒出了一句『那天……抱歉』。
明智吾郎會對人道歉,那倒是個新鮮事。這在他所認識的所有的明智當中,這是頭一次。
「道歉我接受了。所以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真的只是不舒服而已。』
丹羽皺起眉頭,就算他耐心再好,也不代表他可以無限度的容忍。不讓他知道有些事自己是不能讓步的可不行。
「如果真的想道歉,至少也得先說真話。這點誠意還是該有的吧?」
他打下這段話發送,随後按掉手機塞進了口袋裏,朝着另一個目的地進發。
明智盯着最後一句話足足有兩分鐘,才氣得把手機摔到了床上。
什麽叫做“這點誠意”?他以為他是誰啊?他以為我到底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會主動發信息過去道歉?!太過分了這家夥。當初說要成為朋友的也是他,現在又莫名其妙地冷落自己。
從小到大都不曾對誰示弱過的明智吾郎咬着牙狠狠捶了枕頭好幾下,整個人無力地倒在床上。
這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心情是什麽。
為什麽扯到那個人的事就冷靜不下來呢。像是被人控制了全副身心一樣,真想擺脫這種糟糕的狀态。
可是,要怎麽對他說實話呢。獅童正義的事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他,再說他就算知道了又如何?要是他知道了自己想要對某人複仇,他也一定不會贊同的吧。
明智閉上了眼睛,腦海裏浮現那個人關心的面龐,想象他的手像那天貼住他的下颚和臉頰,溫暖的肢體接觸。誰也沒這樣對他做過,就連早逝的母親都沒有。沒人對他有過愛,也沒人真的想了解明智吾郎這個人的心思,他的過去,他的殘缺。
只有丹羽朔夜說,要做他的第一個朋友。明智不想承認,自己其實比想象中更珍惜和他的關系。
如果……如果見到他的話,要說些什麽呢。
他看見那個人微微前傾的肩膀,流暢的頸部線條,蜷曲發亮的黑發。但他背對着自己,雙手插在校服口袋裏,似乎不是那身校服。他內心迷惘又喜悅,于是在他身後呼喚他的名字。與名字相稱的黑色雙眼看向自己,他竟然戴着眼鏡,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他了。
他問你怎麽變成這樣了,可那個人只是報以沉默,直到他內心的驚訝變成焦躁,詢問變成嘶喊,而自始至終,對方卻只是近乎憐憫地看着他,鏡片後的眼神冷漠陌生。
而下一秒,他以自己都感到吃驚的力氣,狠狠地掐住了那人的脖子。指甲陷入肉裏,暧昧濕潤的血從脖子上蜿蜒而下,白色的衣領漸漸染紅。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這樣。你看着我呀。我不想殺死你。他嘴裏無意識地吐出這些話,但面前人偶一樣的黑發少年咧着嘴角,沖他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
不,不是,我要的不是這個。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啊啊啊啊——
血像雨點般落下,他跪在地上無望地注視着虛空,沐浴着親手殺死的友人的血。他低頭看着自己不住顫抖的雙手,喉中發出不成調的鳴泣。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其實你并不被他需要,而你在害怕。
眼前幻化的那個人——不,應該說那樣東西——被一股不祥的漆黑的氛圍籠罩着,但像是被鎖鏈禁锢住,僅僅是用聲音在蠱惑着面前的少年。
你是誰……?
明智坐在黑暗之中,彷徨失措地望着眼前的異象。
——你的恨意和痛苦,我都知道。你挂念的那個人,他真的喜歡你嗎?他如果真的在乎你,為什麽他會對你如此冷漠?
他……不對……他只是因為我沒說真話……
——其實一直都是你在自作多情,他只是在跟你玩玩而已。當發現你隐瞞了那麽多秘密,誰還會相信你呢。
不……不是的……是他主動說要跟我做朋友,還說明年要一起去海邊……
——你太天真了。你對他而言真的有那麽重要嗎?你被傷害得還不夠多嗎?什麽時候你也開始相信他人了?
我、不是,相信他……但是……
——醒醒吧,明智吾郎。你被他制造的夢欺騙太久了。朋友那種東西一點都不适合你。不過你也用不着害怕,你不是一貫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嗎?
明智在暗夜中猛然驚醒,發現眼前哪有什麽黑影異象,只有沉悶低矮的天花板提醒着他的所在。
“是夢……”
他脫力地将手擱在眼上,溫熱的液體流淌出來,沾濕了手腕。他為此感到吃驚,因為自打母親死後,他便極少再哭過。決不能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軟弱之處,他當時如此下定決心,而且這些年來他一直很成功。
為了一個認識才幾個月的男生搞成這副狼狽相,你在想什麽呢明智吾郎!一點都不像你。
他緊緊地捏住拳頭,指甲在手心裏留下一道道血痕,那感觸讓他想起夢中那副景象,殺了人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他忽然感到胃裏一陣惡心,翻身捂着嘴幹嘔起來。
“那只是個夢……”
他一邊深呼吸一邊說服自己,嘴裏像是喝了黑咖啡般發苦。他實在不敢想象自己會親手殺掉那個人。說到底那只是朋友之間的鬧脾氣而已,何至于要殺了他?哪怕是自己恨之入骨的獅童正義,他也從未想過要殺了對方。
不,不能想了,那只是個夢而已。
抱着顫抖的手臂,明智再度躺在床上嘗試抛開多餘的想法。他想起了那一晚,朔夜睡在這裏,他說他喜歡自己,是朋友的那一種喜歡。
他說,請相信我。
明智側過身子,望着空無一人的地板許久許久,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悶陡然罩住了心髒。
空虛,熟悉了就好;寂寞,習慣了就好——曾經他以為這樣就好了。但是那個人的出現,讓他灰色調的人生有了光彩,可是他不在,這個世界就迅速枯萎了。
如果連他都不需要我的話。
那還會有誰需要我?
隔天放學後,明智來到了打工的花店,花店的店長在閑聊的時候,告訴他在不久前丹羽來過這兒。
“他……我朋友過來有什麽事嗎?”明智問道,心裏燃起了一絲“莫非他是來找我”的希望。
“嗯~他買了一束玫瑰,我問他是要送給誰,他說是送給女性的~哎呀,這麽年輕就有女朋友,現在的中學生都這麽大膽嗎?”
聽到這消息的明智手一抖把手裏的花全掉地上了。
“怎麽了?真不像你啊明智君,感覺今天魂不守舍的。”
“沒、沒什麽……抱歉……”
話雖如此,但明智的腦子裏仍然是停不下來的驚濤駭浪——那家夥有女朋友??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明智暗暗在心底握起了拳頭——那個見色忘友的卷毛混蛋和某個女生在一起的畫面吞噬了理智,情緒仿佛沸騰岩漿,無論如何都熄滅不了。
晚上打工結束後,明智走進澀谷的地鐵站買了個面包和果汁做晚餐,店員遞給他果汁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眼角餘光裏擦過。那一刻他下意識地往暗處躲了躲,惹得店員對他投來奇怪的眼神。确定對方沒注意到自己後,他把晚餐往包裏一塞,靜悄悄地跟了上去。
這會兒已經晚上9點了,這家夥還在這裏晃悠什麽?明智的注意力一直沒從十米開外的那個人離開,跟随他進了閘上了車,躲在車廂的另一端,假裝在看文庫本,邊偷偷瞄着另一側的少年。那正是這幾天把他整得失魂落魄的罪魁禍首。
不過離得這樣近都沒發覺……難不成自己有做偵探的潛質嗎?
明智一邊自嘲着,一邊時不時觀察着對方的一舉一動。而毫無察覺的丹羽只顧低頭在手機上打字。明智趕緊掏出手機,但并沒有發給自己的信息。
他氣惱地啧了一聲,将注意力再度集中在對方身上。這時車正好到站,丹羽也跟随人流走出車廂,明智一路追随,發現他們走向的是新宿的娛樂街。
這會兒他才醒覺丹羽沒有穿校服,同時慶幸自己在打工前都會換上便裝,至少不會那麽容易被警察盯上。他跟着他拐過一個路口,只見他停在了一個占蔔攤前面,對坐在那兒的年輕女子說着什麽,那金發女生似乎認識他,兩人交談甚歡,丹羽罕見地顯得有些羞澀。這在明智看來頗不是滋味:這副模樣,或者說這種表情,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就從來沒出現過。
與那女占蔔師聊了大約十分鐘後,丹羽和她道了別。躲在暗處的明智緊跟了上去,一路來到了他也有印象的地方。新男大姐酒吧,那是丹羽曾經帶自己來過的。
他眼睜睜看着黑發少年大搖大擺走進店裏,心裏暗暗叫苦。畢竟店子他來過,自己壓根就不可能跟進去。無奈之下,他只好選了個酒吧對面的自販機角落守株待兔。
我到底在幹什麽啊……真是蠢透了……
反應到自己與跟蹤狂沒兩樣的所作所為,明智蹲下身無地自容地把額頭往膝蓋上猛磕。這不搞得跟當初的丹羽一樣了嗎!說來他還曾經做過我的跟蹤狂啊……真是的,這個角色對調也太徹底了吧……
自己竟然會淪落到做一個跟蹤狂的跟蹤狂,這讓明智感到異常沮喪。更沮喪的是,自己還像只被抛棄的小狗蹲在這種地方等待着。
為什麽我要這麽自虐?如果他不在乎我,我幹嘛非得在乎他不可?
他突然就害怕起自己将會見到的東西。這股恐懼驅使他站起身,準備離開這裏。就在這個時候,酒吧的門開了。明智站在暗處,得以窺見那門裏走出來的人。
一個明顯喝得有點高的短發女子和跟在後頭的丹羽朔夜。看上去有點像記者的那女子轉身扯住丹羽沖他說了些什麽,後者摸了摸頭發一臉苦笑,被那女子大笑着重重地拍了兩下背。随後兩人一起走向車站的方向,途中丹羽不時扶對方一把,免得腳步虛浮的她摔跤。
明智默默跟在後頭,直到他們進了車站分開。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裏的,只記得與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的親戚打了個照面,就躲進了自己的小屋裏,癱倒在床上。
我是傻子吧。居然會相信他真的想跟自己當朋友。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如果厭倦自己了會變成怎樣。在你焦急萬分的時候,人家還在若無其事地跟女生約會。他跟你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美好幻覺而已。因為你從來都沒有朋友,也不知道朋友是什麽;你渴望朋友,他利用了這一點,所以你被騙了。
一個從來不相信任何人的人被騙了。明智不知自己該哭該笑。
——不被需要,誰也不曾期待你的到來……我不認為是那樣的。
說得這麽好聽,到最後不還是背叛了我嗎。沒有人需要我,也沒有人期待我。我依然是孑然一身。
——你終于正視自己了嗎?
又是那個好像在哪裏聽過的聲音。明智擡起頭來,發現自己身處幽靜的黑暗之中。眼前那個被鎖鏈拴着的黑影不停變幻着形态,對他吐出誘惑之詞。
——正是如此,這世上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其他人不知何時就會背棄你。從小到大,你被抛棄了多少次,你自己應該是最清楚的。
——所以接受你自己吧,擁抱黑暗的人啊。想起來你是為了什麽而忍辱負重到今天的。事到如今,你還要壓抑自己嗎?
……啊,沒錯。我已經受夠了。
明智搖晃着站起身,握緊拳頭伫立在黑暗之中。
這種不講理的世界,憑什麽讓我去相信?這種世界毀掉就好了。每個人都在無視我的存在,既然沒人要我,那我也不需要他人。只要對身為罪魁禍首的那個男人複仇就好了。只要能讓“父親”認清我的存在,敗在我的手下,其他什麽都不需要。
——你想要“力量”嗎?反抗這個世界的複仇之刃。
黑影循循善誘地發問。明智想起了那光頭男人對自己的蔑視,親戚們的冷眼……這一切的屈辱都源于自己還是個軟弱無力的小孩。他毫不猶疑地對黑影說:
我需要力量。我想改變這一切。我要親手教訓這些冷漠無情的大人,讓他們在我面前俯首稱臣。
——呵呵,很好。你的憤怒,你的決心,我會給你與之相應的能力。
那黑影舉起手來,随即明智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低頭發現自己的腳跟處被沒有形體的黑霧牽制住了。接着那股黑霧纏上來,繞過他的手腕和腰、胸和頸部。
然後明智發現自己換上了一身黑色裝束,頭頂帶角的黑頭盔。這身裝扮即使不看鏡子也顯得太可笑了,可惜他笑不出來。
你是誰?他有些畏縮地望着那個黑影。黑影發出笑聲。
——吾即是汝,汝即是吾——
那個黑影宣告,身上的鎖鏈在一瞬間全數斷裂。獲得解放的黑影,身上的黑色漸漸褪去,顯出其真面目。明智看着對方的模樣,眼睛睜大了。
那是一具宛如塗上黑白斑紋的人形,雙腳是馬蹄的形狀,額頭上兩根叫人不适的犄角,仿佛寄生蟲的器官。雖然有種無法逼視的惡心感,但明智卻感到一種近乎絕望的興奮。
我的內心,原來是如此醜陋啊。
明智吾郎還活着,但他內心的天平,一意孤行朝着黑暗沉堕。他扼殺掉當初因遇到第一個友人而誕生的喜悅、這短短幾個月被丹羽朔夜喚醒的知覺,任那個可憐的囚徒靜默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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