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已經是第三天了。連續來了學校三天都沒截到人,實在詭異。丹羽靠在明智的學校門口看了看手表,放學時間早都過了。那家夥到底去哪裏了?他皺着眉頭掏出手機,自從那天他對明智說了那句話,明智就音信全無。之後他又發了幾次信息給明智,但都石沉大海。于是他來到涉谷地下街的花店,但店長告訴他明智前幾日已經辭了這份打工。
不祥的預感。丹羽暫停了手頭的一切活動,專心找起了明智。但他似乎也沒來學校。接下來該去家裏找嗎?雖然他家只有不管他死活的親戚,着實棘手。
正思索着,一個細微的聲音像在叫他。他回過頭,發現是一個矮小的女生。
“那個,我看你一直在這裏等人,是等明智君嗎?”
“是的……你怎麽知道?”
“暑假之前,我也經常看見你在這裏等他。”
“那你知道明智去哪裏了嗎?”
女生顯得很驚訝,“他請假了。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嗎?”
丹羽搖搖頭,“他怎麽請假了?是生病了嗎?”
“不……他好像說是有要緊事,跟學校請了長假。不過明智君本來就已經被推薦到那所有名的高中了,所以不來學校也沒問題吧……怎麽了?”
丹羽的臉色變得凝重,他匆匆跟女生道了謝,掉頭離開學校。
難道說,已經來不及了嗎?
明智站在巨輪富麗堂皇的走廊裏,幾個被打倒的shadow在腳邊消失。自從他進來這個奇異的空間,所有的安保人員和獵犬紛紛把他當作了入侵者。在獲得力量之後,他很快理解手機上那個莫名其妙的APP的用途。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他果斷辭去了打工,去學校請了假,為自己的複仇做準備。
他查到了獅童現在是東京某區議會議員,但已經被選舉為國會衆議院議員。當初他抛下他母親時還只是個某黨內的副幹事長,權勢與現在相比不可同日而語。他身邊的人非富即貴,想要見他一面對一介中學生而言并不容易。
盡管如此,他還是想辦法接觸到獅童的其中一個支持者。那是個頭腦簡單的華族,雖然對窮學生半點興趣都沒有,但明智那張俊秀的臉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這種肮髒龌龊的老不死,即使只跟他們坐在一起都覺得空氣被污染了。明智忍着惡心感對那男人笑臉相迎,心想這種垃圾,遲早有一天要連獅童一同收拾掉。
之後,他來到了記憶宮殿,在龐大的地下鐵迷宮裏,他根據從華族那裏挖來的信息找到了那些跟随獅童的人們——正确來說是他們的影子——利用他得來的力量,脅迫那些shadow說出跟獅童有關的事。從中明智得知那個人的自大和野心。要讓這種人坐上國家的頂點,這國家會變成什麽樣,稍一想象明智就冷笑出聲了。然而,這國家的死活與自己有什麽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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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集好他所需的信息之後,他用APP導航到了這艘巨輪上。這就是獅童正義的內心投射。野心磅礴,外表光鮮,充斥着上流社會虛僞的腐臭味。
自他一踏入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空間,他就被盯上了。他費了不少力氣将包圍他的守衛打倒。盡管他已經掌握了這份奇異的力量,但畢竟時日尚短,還無法非常随心所欲地發揮最大的能力。關鍵是——這裏面的怪物比記憶宮殿裏的要棘手多了。光是要進入船艙深處,就已經耗掉了不少時間和氣力。明智好不容易消滅了一個shadow,看着自己開始發抖的手,焦躁地咋了咋舌。
真不愧是将要成為國會議員的人啊,對人的戒備森嚴到這種程度,而且還有不少支持者。假以時日,這個人的力量一定會更加可怕。到那時,這艘船可就不是自己想進就能進得來了。
丹羽敲開了明智寄住的親戚家。雖然早就過了放學時間,但明智的監護人——一個冷漠的男人似乎根本不把明智沒回家當回事,相反狐疑地打量了丹羽幾眼。
“你是誰?”
“我是明智的朋友。”
“那小子竟然也會有朋友。”那男人冷哼一聲。“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知道這裏的,別讓我再看到你了。”
“請等一下,如果明智回來的話——”
鐵門直接在他面前關上了。吃了閉門羹,丹羽只是帶着些愠意盯着那扇門看了一會,便靠在牆邊陷入思索。親戚對明智的死活沒有一點關心,這點他也早就想到了,所以這并沒有挫敗他。天色已經逐漸黑下來了,明智說到底也只是個中學生,不可能随便外宿,所以只要在這裏守株待兔,總能等到他。
安靜的住宅街上的路燈亮了。丹羽劃開了手機的鎖,打開了跟明智的聊天窗口,那兒只寥寥躺着幾條自己發給他的信息,卻沒有任何回音。他苦惱地嘆了口氣,抓了抓本來就不太聽話的黑發,決定比起發這種注定得不到回音的信息,還是直接打電話給他更好。
結果在他按下那個號碼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微弱的手機鈴聲。丹羽擡起頭,多日未見的那個纖細身影就滞在面前,手裏攥着不斷作響的手機。明明他的樣子沒有任何變化,但望過來的眼神卻比秋日的黑夜更為冰冷。
“明智——”
丹羽往前兩步,然而那個人拖着腳步又毫不遲疑地擦過他身側,視若無睹地推開鐵門。
這行為當然不會那麽輕易被放過,下一秒栗發少年的手腕被牢牢捉住,迫使他的腳步踉跄了一下。
“等一下,你為什麽要無視我?”
明智并沒有回頭。丹羽也沒能看見他藏于夜色之中的臉,但敏銳地察覺到這個人周遭的氣息與之前不一樣了,仿佛被更為不詳的氛圍萦繞着。
“你為什麽來這裏。”
“诶?”
“……你回去吧,不要再來找我了。”
這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讓丹羽壓抑已久的憤怒爆發了。
“開什麽玩笑,你以為我找了你多久!?連信息都不回,還突然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放開……!”
像是被他的言辭刺傷的明智激烈地反抗起來,他甩開那只手,不小心将手機也甩了出去,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那只手如願以償地松開了,卻轉而去撿那摔落的手機。
丹羽拾起明智的手機,看到那摔到亮起的屏幕上有一個熟悉的刺眼标識,他來不及說些什麽,手機就被粗暴地奪了過去。明智的怒視之中帶着一絲秘密被戳穿的不安,他沉默片刻,像是要說些什麽,但終究沒再對丹羽多說一個字。他轉身推開鐵門,幹脆地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丹羽在緊閉的大門外呆站了一會兒,眉間聚攏起靜谧的火焰。剛剛自己沒有錯看的話,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看來我也要采取行動了。他緊握着自己的手機,打開了跟明智手機裏一模一樣的那個導航。
戰鬥越來越得心應手了。好不容易逃脫追兵,明智躲進了一個房間裏,這裏看起來沒有敵人的氣息,他決定在此短暫歇息。
他想起昨晚遇見丹羽,對方震驚而憤怒的表情。他本以為這樣的報複能讓自己揚眉吐氣,但事與願違。他的胸口整晚都在發悶,害他失眠了一整夜。
“……可惡。”
要不是知道那家夥不會存在這種扭曲的世界,只要自己幹掉獅童,下一個目标絕對會是他。
真想殺了那個會動搖自己心思的人。
不過,不會再有什麽關系了。經過昨晚,他也應該很清楚自己的态度,不會再來糾纏自己了。
他閉上眼睛,把在胸腔內翻湧的情緒按下。他不知道前方會有什麽在等待着自己,但他也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沒有家人,沒有朋友,這世上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走吧。
“把這一切結束掉吧,洛基。”
走進這艘船上的最核心的部分——一個酷似國會議事堂的大廳。不倒翁拉開舞臺幕頂,仿佛是所有者對于自身在政壇屹立不倒的決意。明智好笑地扭曲了嘴角,這種自大到滑稽的內心風景,與這種毫不在意地毀掉別人人生的人渣頗為契合。不過,也就到今天為止了。
明智一步步走向那個無數議員夢想登上的舞臺。那其上已經有人在等他了。聽見靠近的腳步聲,臺上那個穿着船長服和紅色披風,戴着頭盔的男人回過頭,眼裏射出冷峻的光。
“在船上一直搗亂的老鼠就是你嗎?”
“終于見面了啊,獅童正義。”
明智擡起黑洞洞的槍口對着他。那是網購而來的仿真槍。雖然殺不死真人,但對付這種shadow則綽綽有餘了。然而對方卻不屑一顧地看着他的槍,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你是什麽人。”
“哈哈……你當然是不會記得。我提醒你一下:你曾經抛棄過的女人,她死前生下了你的兒子。”
獅童的臉色終于變了。
“你——你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是啊。她死前的那一晚,要我找到你、投奔作為父親的你。”他陡然拔高了聲調:“——開什麽玩笑!從未管過我們死活的自私男人,我才不會承認這種人是我的父親!”
“你是來尋仇的嗎?”
明智目眦欲裂,歪曲的笑在顫抖。一看見這個男人的臉,他就不可避免地記起臨死前的母親。她長期被心魔和病痛折磨,最終不堪忍受,甚至只給她相依為命的小兒子留下了口頭上的遺囑,便趁着黎明來到之前,和着紅酒吞下了一整瓶藥片。他早晨沒見母親起來做早餐,打開房門卻發現已經永遠沉眠的母親。
此後他便在母親的親戚家中輾轉流離,直至今日。日積月累的孤獨、絕望和痛苦榨出心底最深處的恨意,他得傾盡全力低伏身子,用以抵消胸腔中那股熔岩般翻滾的劇痛。
“你造就的錯誤,需要你來彌補。我和母親嘗過的痛苦,你也該好好品嘗!”
不那麽做的話,那些怨恨便無處消解,我也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明智一咬牙,朝着面前的男人扣動扳機。而就在那一剎那,一個黑色的影子從天而降,伴随鎖鏈和火焰的聲響,飛向shadow獅童的子彈被攥在了那個影子的手裏。
“什……?!”
巨大的黑色羽翼像是要斬斷一切陰霾,那落下的怪異人形身姿華麗又淩厲。他回過頭,這具與洛基的性質極為相似的persona的操縱者出現在門口,縱使臉上戴着面具,那一頭黑色的卷毛卻不容錯認。
“——丹羽……朔夜?”
他不敢置信地叫出了那個人的名字。為什麽偏偏是他?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會以這種模樣出現在自己面前?
“是我。住手吧明智,不要再被仇恨驅使了。”
都這時候了,這個人還用這些狗屁正論來阻止自己。明智冷笑出聲,槍口依然對準獅童。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打聽到這種地方的,看來你不是為了幫我才來的。”
“你想錯了,我确實是為了幫你。”
身着黑色長風衣的丹羽冷靜地說。明智面具底下的表情開始崩壞了。
“那你為什麽要阻止我?!這個人害得母親和我有多慘你知道嗎?!如果不親手幹掉他,我——”
“不,即使殺了他,你的心也不會得到平靜的。放下槍明智,來我這裏。”
“你又懂什麽?!”明智撕心裂肺地吼道,“雙親健全、不缺朋友的你怎麽能懂我的心情?!你不知道我一路是怎麽走過來,又是為了什麽走過來的,少站在道德高地俯視我了!”
“我明白啊!!正是因為明白你的心情,所以我才站在這裏!!!”
“如果你也要阻止我的話,那你也消失吧……洛基!!!”
“亞森!”
洛基揮舞着宛如燒紅烙鐵的劍往黑發少年沖去,而擁有巨大羽翼的亞森燃起了藍色的火焰,雙臂張開,鋼色的栅欄層層從洛基頭頂當空罩下,試圖攔住對方。在明智憤怒的驅使下,洛基閃過了所有的障礙,同時用咒怨屬性的魔法攻擊丹羽——但在這樣的轟炸之下,後者竟然巋然不動。
“怎麽可能?!”
明智臉色慘白,雖然他也依稀察覺到了,這個人使用persona的熟練程度來看,顯然不是剛剛拿到力量,但他沒想到雙方之間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他沒有餘力同時對付兩個人,慌張地轉而用手槍對準了丹羽,全然忘記這東西殺死不了真人。而就在這一刻,丹羽直直朝着他沖去。
“危險!”
明智被他撲了個正着,兩人抱着在地上翻滾了兩圈。shadow獅童漠然地舉着冒着硝煙的手槍,咋了咋舌。
“啧,真是煩人的老鼠。”
丹羽将明智推到一邊,槍聲擦過身邊的地面。
“蘭達!”
明智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換好幾個人格面具。方才的亞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具人格面具,擋在了他們的面前。獅童又開了好幾槍,卻都像是打在了屏障之上。他冷哼一聲,幹脆放棄了攻擊。
“小子,你倒是還挺厲害,跟那邊那個只知道磨嘴皮的小鬼不一樣。不過你們的力量不錯。怎麽樣,要不要考慮加入我麾下?我可以不計前嫌。”
明智瞪住那個大言不慚的男人,身邊的丹羽站起來凜然道:
“我拒絕。”
“哼,你就不怕死在這裏嗎?這可是我的船。”
“如果害怕我就不會站在這裏了。不過,我沒想過現在就要跟你決一勝負。”
明智猛然擡頭,等等,這個人在自作主張什麽?!
“總有一天我們還會來,讓你為自己做過的壞事負責。如果你有自覺,從今天開始就收手,放棄你的野心。”丹羽無畏地對上他的視線。
“真敢說啊小子。我拒絕。”
“是嗎,那真遺憾。”
明智一臉混亂地看着他們跳過了自己這個當事人進行着莫名其妙的交涉,正要說些什麽,shadow獅童就輕蔑地一笑:“我會等着你們的。”
“明智的仇,還有我的,一定會找你清算的。”
下一秒,shadow獅童便消失在了他們面前。好一陣子他們都說不出話,直到明智充滿怨恨的聲音響起:
“為什麽要阻止我……”
“因為我不想你變成殺人犯。”丹羽扳開他握在手裏的槍,認真注視着他,“雖然他不會真正意義上的死去,但你不能開這個頭。”
“你憑什麽來管我?!”栗發少年如同受傷的野獸,蜷縮在地上低吼,丹羽看見有晶瑩的水滴砸在鋪着地毯的地面。“我就算成為殺人犯又跟你有什麽關系?!”
“誰會願意看着朋友成為殺人犯!?”丹羽也提高聲音吼道。
“朋友?別笑死人了,我可是親眼看到了。”明智帶着些殘忍的笑意,“你根本就不需要我!”
丹羽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麽?”
“我明明就看見你晚上還在新宿跟各種女孩子約會,別不承認!”
丹羽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捂住額頭深深嘆氣。
“根本不是那麽回事,那些人是我的熟人,功利點說,我是出于某種目的才跟她們結識的。”
“那我呢,我也只是你出于某種目的才結識的熟人之一嗎?!”
明智逼問道,丹羽頓時無言以對。見他眼神猶疑,明智心都涼了半截。其實他一點都不想知道真相——對方接近自己的動機,絕對不是想做朋友這麽單純。他害怕從他口中聽見的真相,是他其實一點都不需要自己。盡管這是可以預見到的。
但丹羽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心驚肉跳後,還是謹慎地開了口。
“我無法否定。不過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明智。”
“夠了,不要再說了!”
“你一定要聽我說!”丹羽抓住他的肩膀急迫地說:“我接近你是為了救你,為了避免出現今天這種事情,我一直希望能更早地遇到你。”
從他摸不清頭腦的話語中,明智敏銳地抓到了重點。
“你早就知道……這種奇怪的力量,還有我的過去……”
丹羽沉默地點點頭。明智盯着他,齒縫迸出“騙子”兩個字。
“你說過你對我的過去沒有任何企圖,你讓我相信你。”
在每個星期五的放學後,你在校門前等我,對我說想和我做朋友。和我聊天,帶我打棒球,看花火大會,吃自助餐……這一切都是假的。
那麽你告訴我,到底還有什麽是值得相信的?
明智感覺自己從未如此恨過一個人,又從未如此悲傷過。先前自己拼命藏起來的心情就像一個謊言。不過是區區幾個月的相處,為什麽要在意他。
欺騙自己感情真的那麽有趣嗎?他為什麽還一臉憐憫地看着我?
“我沒有騙你,明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明智告訴自己不會再為這種花言巧語心軟了,報複地想真應該讓他更苦惱,直到他能夠理解自己被他抛棄的那種感覺。
“說這種鬼話,你以為我就會相信你了?”
那張向來清爽的臉上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苦澀表情。丹羽沉默半晌,取下了面具注視着他。
“如果不在這裏阻止你,你會死的。”
“你在說什麽……”
“可能的話,我真不想告訴你真相。”
黑發少年苦笑道,他看着他,像是在透過他看着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說過我認識過去的你,不是在這個時空的你,而是在更早之前……我就已經認識你了,而且在最早的那一次,我們是戀人。”
明智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你在說什麽……”
“你真的記不起來了嗎?那一次是我輸了啊,以生命為代價。”
丹羽看他毫無反應的模樣,無奈地躊躇了片刻,低聲說別怪我,随即扳住他的肩膀,壓上了對方的唇舌。
起初,明智吃驚得差點要把他甩開,然而那個吻卻十分執着,漸漸喚醒了一些本不屬于他的斷片,它們夢靥般複蘇,在腦海深處叫嚣。
6月9日。松餅紀念日。相遇的那天。古舊的咖啡店,穿着圍裙洗盤子的黑發少年。學校的演講。同伴,秘密基地。裝了消音器的槍按在那個人的頭上。更早之前,星空下的海泛着粼粼波光。咖喱的獨特香味,是那個人的特制;小心碰觸又不斷深入的唇舌;在雨水中沾濕的卷發。血,那個人痛苦的表情。
待丹羽放開他時,只見明智臉色慘白,混合了恐懼、憤怒和狂喜——看見那個複雜的表情,丹羽明白他已記起了一切。
“我不想再看見你成為被神擺布的棋子,不想讓我們任何一個死去……我想要你活下來,所以才來到這裏見你,明智。”
眼眶滾燙的熱淚無止地滑下。是他。輪回了三次,不甘向不公的命運低頭認輸,明明已經獲得了重生的機會,卻甘願從頭再來,僅僅是為了自己這樣一個曾經兩次試圖殺死他的罪人。
而這個人說,想要自己活下來。
“你希望我、活下來……?”
丹羽緊緊握住了他的左手作為回答。他說,沒有你的世界,實在是無聊透頂。
明智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有用的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報仇都做不到,是個無藥可救的弱小男人。虛張聲勢的外表掩蓋不了內心的蒼白怯懦,他活在一個人的堡壘裏,把城牆砌築得嚴絲合縫,令自己幾乎窒息。不願跨出堡壘一步,卻奢望會有人走進來。十幾年來那個人沒有出現,他也就不再強求。
沒有人需要我,但我也不需要別人。對世界不抱期待,就可以避免受傷,我一直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但是,和丹羽在一起的話,就會産生欲望。
打棒球也好,看煙花也好,去海邊也好,想去做各種各樣的事情。
我對這個世界産生了興趣。沒有你的世界,我才是,無聊透頂。
“為什麽……到了這份上還要救我!你是笨蛋嗎!”
明智嗚咽着惡狠狠罵了幾句,同時一拳捶到對方肩窩上,被對方堪堪用手掌擋住,又緩緩握住收入自己的懷中。
“不救你的話,我就沒有特地來這裏的意義了。”
“你可是壞了我好不容易的複仇計劃!”
“來日方長,這事我不會阻止你。”丹羽朔夜貼在他耳邊輕聲說:“但我會陪着你的,不管去哪裏,要做什麽。”
——所以啊,不要再一個人把門關起來了。
懷中的軀體短暫地戰栗後,原本宛如被詛咒的黑色裝束,一點點褪去了漆黑,逐漸染上耀眼的潔白。
丹羽注視着那身過去他所熟悉的潔白裝束,以及那人通紅的眼角,不禁流露出欣慰的笑意,手指掬起一束柔軟的栗色發絲。
“果然還是白色适合你。”
>>>
半年後。
黑發少年站在路邊收了傘,抖落傘面上沾了雨水的櫻花瓣,推開了他熟悉的玻璃門。門口的撞鈴發出聲響,随之響起的是有些蒼老的聲音。
“歡迎光臨……什麽是你小子啊。”
“惣治郎先生,最近生意如何?”
“哼,托你的福,不鹹不淡吧。”佐倉惣治郎朝樓上努了努嘴,“他在樓上。你的行李也已經送到了。”
丹羽謝過他的好意,将傘放在門口的桶裏,走上閣樓。寬敞的閣樓小屋裏,明智站在打包的紙箱跟前,見到他點了點頭。
“你來了啊。”
“嗯。收拾得怎麽樣?”
“我的已經弄好了,就差你的了。”明智的視線掃到窗戶邊的兩張單人床,稍稍嘆了口氣。“沒想到你所謂的能幫我獨立,就是指這裏啊。”
“不滿意嗎?”丹羽挑眉看他。
“也沒有啦,比起親戚家,這裏已經算得上是天國了。”明智在有些老舊的沙發上坐下,“而且又不用交房租……這樣真的好嗎?”
他眼裏充滿顧慮,丹羽笑笑說:“只要輪流幫店裏的活就好。”
從獅童的船上回來之後,丹羽把一切都告訴了明智。預見到獅童會想奪走若葉的研究,他們設計了周全的計劃,在千鈞一發的時刻救出了差點被害的若葉——母親遇到危險的那個瞬間被她的女兒雙葉目睹,極端的憤怒之下,她的人格面具覺醒了。獲救的若葉終于相信了丹羽的話,為了不讓自己的研究被壞人利用,決定協助他們。得知內情的惣治郎果斷辭掉了公務員的工作,在四軒茶屋開了一家咖啡店,讓若葉和雙葉住在附近的家裏。
而在閣樓上當臨時住客的要求,是丹羽提出來的。惣治郎自然一口答應,大人的尊嚴不允許他見年輕人受苦,更何況他們還是若葉的恩人。于是今年春天就要進入高中就讀的明智得以從親戚家搬出來,入住了盧布朗的閣樓小屋。
而随後搬來的,是今年轉學到東京的丹羽朔夜。比明智低一年級的他,轉入了東京一所偏差值較高的中學。明智也順利拿到了獎學金,入讀都內有名的私立高中。
“不過這身制服,”丹羽上下打量了明智那身他再熟悉不過的制服,那時這個人還被稱為偵探王子。“還真是懷念啊。”
“哈,不是因為死過一回的心理陰影嗎?”明智橫了他一眼。
“雖然你穿什麽都好看,不過這身比秀盡的校服要适合你。”
突如其來的直球讓明智啞口無言。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個“傻不傻啊”。
“話說,你還要讀秀盡嗎?”
“嗯,那裏還有很多事情要解決。”丹羽眉頭皺起,“希望還來得及。”
“妄想改變所有人的命運嗎,真是傲慢啊。”明智抱着手臂冷冷地說。他後來從丹羽口中聽說了不少事情,比如他沒能救下來的鈴井,比如跟鴨志田發生沖突而導致腿被打斷的龍司。他挽救了自己和一色若葉和雙葉的命運,但他還遠遠沒有滿足。
“我只是想彌補自己的一些遺憾。”丹羽俯下身摸了摸明智的頭發,“我是個自私的人。”
“沒有你的自私,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裏了。”
黑發少年為他難得的坦率露出了溫暖的笑容。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他在他耳邊說,這次我一定會改變你的命運。這怕是只有神才有資格說出來的話,簡直自大得過分,可是誰說不是呢?每個星期五的放學後,出現在校門的你的身影,在我看來有如神明。因一句遺憾舍棄自己擁有的所有,回溯到比起點更早的那一刻。你推開我內心緊閉的門,打破沒有窗戶的堡壘,在我即将掉下懸崖之時拉住我的手。
“你已經改變我的命運了。朔夜。”
他難得坦然吐露心聲,表明自己對某人的珍視,并不是值得難堪的事。這也是這個人所告訴自己的。
丹羽忽然有些欲言又止,像是有些為難地移開了視線。
“老實說,我希望命運可以改變,但又希望有些東西不會改變。”他撓撓鼻頭說,“不過,只要能救你,就算你一輩子記不起來也沒有關系……當時我是這麽想的。”
“明明用那種方法讓我想起來,還說什麽呢。”明智倔強地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從善如流地捧住栗發少年佯裝氣惱的臉,認真地說:
“那我得更正一下我以前的說法,我對你的喜歡不是朋友的喜歡。比那更多。”
然後他親吻他的嘴唇,像是第一次,又像是第無數次。
大概從此以往,長夜将盡,雨水将止。
原來是生命而不是死亡,才是無止境的。
END
最後一句話摘自《霍亂時期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