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諾成箴

當時冷半月本沒打算救他，初初只斜倚在樹杈上眯着眼假寐，但耳朵卻不自主聽着這不會武功的老頭子義正言辭地對這些殺手說教。在這世上弱者永遠存活不了，像他這種人，就算她能救的了他一次，也指不定下一次他又會死在誰的手裏。所以，冷半月當時只想靜靜看着他自生自滅。

最後決定救他，卻是因為那不經意的一瞥。她看到了他不懼死亡的眼神，一個年過五旬的老人，雖年邁，在面對着這些殺紅了眼的殺手之時卻能夠迎面而上，沒有絲毫懼意。這也是他的造化。她願意出手救他一次，就算下次他死在別人的手裏，她也不會管了。

冷半月指尖一掃，四片青嫩的樹葉飛出，四個黑衣人應聲而倒。之後，就看到老頭子膜拜的目光，還有那誓死追随的執着。後來，冷半月才想到，當日她出手到底是對是錯，要不然，她在看到這老頑童機靈的笑眼之時，為何會感覺那麽無力。

“丫頭，過來。”老頭子朝她招了招手。

冷半月這才從回憶中走出來，一步一步朝他走了過來。

他含笑看着她，然而，揚起的手卻好像再也支撐不住了，就像天上的雨滴重重砸落在床榻上。

冷半月快步走到他的床邊，坐下，伸指摸上他的手腕，凝神靜靜把脈，但時間過得愈久，面具下她的眉皺得愈深。

“丫頭，不用麻煩了，老頭子我命數将近，就要去天上快活了。”老頭子忽然笑了，他這一笑，冷半月才發現，那雙原本漆黑有神的瞳眼早已深陷進泛黑的眼眶裏。

透過眼前這張蒼白失了血色的臉龐，冷半月隐約還能看到他年輕時英俊的模樣，她想，那個時候，肯定有無數女子為他瘋狂。他的劍眉如平常一樣高高揚着，一雙眼睛熠熠生輝，好像傾注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的眼，宛若暗夜裏夜明珠的光芒，柔和而亮眼，用盡全力要照亮整個房間。

怎麽會這樣？冷半月閉了眼，伸出三個指頭複探上老頭子的手腕，尋找脈息。

三指探脈，脈息若有若無，似若一縷游絲，在他身體裏各處游蕩。

冷半月眉頭皺得更甚，沒空去看老頭子臉上的表情，探手進寬袖中搜尋。她沒有發現，她的手指竟然有些發顫。掏了許久，才掏出一個綠色的藥瓶子，她去拔瓶塞，不知是怎麽了，平常很容易打開的蓋子，今日竟這般頑固。她又嘗試了兩次，終于拔了出來，拿着藥瓶就往手裏倒，這一倒，倒了一大把，有好多還滑落到了地上。

“來，把這藥吃了。”冷半月捏着一粒冰晶似的藥丸放在老頭子的唇邊。

老頭子卻把頭一歪，有點頑劣的味道：“丫頭，老頭累了。這些藥，留着，以後總有用處。”

冷半月眉目一冷，聲調沉了幾分：“吃了。”

老頭子這才撇了撇嘴，湊過來把藥吃了，趁着冷半月去倒水的空當，他就着袖子使勁抹了抹眼角。

Advertisement

“丫頭，不用水，就這樣幹吃，挺好吃。”老頭子看着冷半月過來了，眉眼又笑開了，一邊細細嚼着藥丸，一邊卻是咳嗽了起來。

冷半月馬上過來，一邊将水送到他嘴邊，一邊用手捋着他的背。

看他喝了水不咳嗽了，冷半月才放心了些，緊皺着的眉眼這才松開了些。

她将手掌在他面前攤開，裏面是她方才倒出的藥丸，她放柔了聲線：“老頭，把這些也吃了，就會好了。”

老頭子看着冷半月，笑着點了點頭，然後伸手在冷半月手上抓了一把藥丸就往口裏塞，就像孩童吃了好吃的蜜糖一樣，笑得特別開心。冷半月看着他的樣子，本來想說些什麽，最後卻硬生生咽下，只端着水讓他慢慢喝下。

“丫頭，老頭有一件事要求你。”老頭忽然正經了起來，眉目間盡是嚴肅，看得冷半月一愣。

“老頭，你說。”好像有什麽敲擊到了她的心底，她竟然無法拒絕。

“先帝看重冷易，親去君禹山相請，冷易無法報償先帝知遇之恩，自是全力去做當做能做之事，做到事必躬親，從不假手他人。如今，眼看着這把老骨頭撐不了多久，就快随先帝去了。”老頭子咽了一口氣，繼續道：“現如今，朝堂之事風起雲湧，更有愈演愈烈之勢，先帝一直擔憂的的事似乎就要發生了。冷易若在，就是拼上一身老骨頭也會用盡全力去阻止，不過丫頭啊，老頭子是真的累了，真的不行了。”

“老頭……”冷半月看着他想說些什麽，然而，剩下的話語堵在喉頭是怎麽也出不來，她只覺得身體裏有一個部分要被抽空了。

“丫頭，左相冷易在此……”話方落，老頭子掙紮着要起身，無力支撐，只能歪倒在床邊，也因為激動，他又咳嗽了起來。

冷半月将他扶到原來的位置，急忙用手去捋他的後背：“老頭，半月答應你。”

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提起左相這個身份，也從來沒有利用這個身份來要求她，更沒有以此來強制她，而如今，他卻用上了這個身份，只是想為他的請求再添幾毫重量。冷半月知道老頭子的請求必定不是容易做的事，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沒有任何理由去回拒，也無法去拒絕。眼前暮然出現她母親躺在床榻之上，用力緊緊抓着她的手的模樣，那時，母親的眼睛很亮，就像荷葉上清亮的水滴，在初晨的陽光中閃動着五彩的光影。母親緊緊抓着她的手，眼睛裏有不舍、憐惜，還有懇求，母親說：“月兒，好好照顧弟弟，千萬，不要，不要去報仇。”冷半月的手忽然一顫：母親，照顧盛苑的事半月做到了，至于報仇，恕半月不能答應……視線由迷茫轉為清晰，面前是老頭蒼白的面容，堅定的眼神。“丫頭，我知道在這世上沒有人能強迫得了你，就算是左相這個身份，就算是皇帝親自求你，你若不願，絕對沒有人能夠……”說着，老頭又一陣劇烈咳嗽。冷半月立即将床頭櫃上的一條白色絲巾遞給了他，老頭就着絲巾捂嘴又咳嗽了一會，松開手，絲巾上沾染了血跡。

老頭皺了皺眉，将絲巾緊緊攥在手裏，看向她的眼神異常堅定：“丫頭，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在這天下或許沒有幾個男子能比得上你。老頭，老頭想請你以男兒之身進入朝堂，清除渦流，輔佐朝政，以此來平盡天下百姓之心，安及天下萬民之生，老頭跟你跪下了。”老頭掙紮着又要起來，卻被冷半月按住。

片刻靜寂，她平穩着聲線道：“好。”

一字千金，一諾成箴。

她不知道的是，這一字，這一諾，就像通往無邊天涯的天梯，延伸着，讓她朝一個方向走下去，當然，也注定了她沿途能夠看到的風景。

她有驚世之才，驚世之貌，且将始驚世之舉，她的路途亦是驚世之途，她的未來注定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