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老太君
玫色壓枝遍地花的帷帳上面,挂着百穿蝶如意結的縷金繡荷包,紅玉玫瑰比目珮,層層疊疊的紗幔下,鼻息微弱的女子平躺在床上,散落一枕的滿把烏絲襯得臉色蒼白無力,整個人奄奄一息。
屋子裏的家居擺設,大都是上好的郴州黃梨。四合的紫檀落地玫紅繡屏外面,放着一個古香古色的中等鎏金獸頭香鼎,青煙不現,缥缈清甜。窗下長案兩側各放着一個紫檀玫瑰高案,上面擱着汝窯的美人觚,裏面插着勝極将敗的大枝寒雪臘梅。
外面的天氣極其陰沉,鉛灰色的雲層壓的很低,仿佛要下雪的樣子。
藍蕊阖着眼睛修養了半天,才生澀地撐開了眼睛,頓時便覺得頭暈目眩,渾身莫名的無力,突然意識到屏風後面丫的鬟們哭的正起勁,這才豎起耳朵,專心聽了起來,心裏忍不住地覺得歡喜欣然,暗道:“這裏大概就是北闾,天省十一年的帝都臨州了吧。”
藍蕊略微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腳,回想起方才小丫頭的只言片語,突然又改變主意安分的閉上了眼睛。嗯,初來乍到,總得先适應一下環境和身體才是。
約莫過了半刻鐘,院子裏簌簌的衣擺摩擦的聲音迅速傳進來,隐約聽到外面打簾子的小丫頭請安的聲音,外面的啜泣聲終于停止了,随之而來的是滿屋子齊刷刷的一聲:“太夫人萬安。”
藍蕊明顯的感覺到厚重的陰影靜止在面前,忽然面上一涼,凄厲的哭聲貼過來,和着淚水含糊道:“我的心肝兒,是我對不住你啊!你若是有個好歹,教我如何對得起你去了的娘啊!”
藍蕊只覺身體被緊緊抱住,有熱淚滾落在臉上周圍黑壓壓一片,擋住了光亮。心中一顫,右手不動聲色地捏緊了被角。
周遭的丫頭婆子紛紛上來勸慰,混亂中有個婦人伸手攙住老太太,勸道:“老太太別哭壞了身子,蕊姐兒怕是已經不中用了,快些備着後事才是要緊。”
這老人家正在氣頭上,一眼又瞥見婦人穿的嬌俏,回過身便是一巴掌,顫聲怒斥道:“混賬東西!都是你們成日裏髒心爛肺的折磨,如今真的弄壞了她,你們可高興了?”
被打的婦人沒站穩一下子跌在地上,微微揚起一張嬌俏的小臉,似乎在極力忍耐着,複又低下頭,趔趄地爬到老太太腳下,哭道:“都怪媳婦兒沒照顧好蕊姐兒,今一大早都好端端的,沒想到晌午就…”說到這兒似乎有些說不下去了,也掩着嘴不住地啜泣。
嬌俏婦人回過神來,便作勢罵道:“都怪這屋裏的丫頭不盡心,即便是主子性子烈些也該勸着,如今五小姐病成這樣,可讓人心裏怎麽好過呢?”又回過身厲聲命令道:“還不把這些沒用的奴才拉下去料理了!還等着五小姐醒了看着窩心嗎?”
老太太紅着眼圈恨恨地指着婦人,目光恨不得在她心口戳出一個血窟窿,半天再說不出一句話,氣急攻心,兩眼一抹黑,天旋地轉,竟險些直直地跌倒下去。
旁邊兩個丫鬟見狀急忙扶住,婦人又道:“太夫人身子不爽快,五小姐還病着,還是先扶回去吧,免得過了病氣。”
老太太恍惚中聽到這話,心裏的火氣上來,硬是回轉過來,指着婦人的臉,便呵斥道:“你打量着我不知道你的算盤?把我支走好由着你來作弄這丫頭?你想的美,我偏要等太醫瞧過了再說。”
喘息間又冷笑道:“你如今的氣焰也太盛了!這丫頭還沒去呢,你就着急打發屋裏的丫頭,眼看着我也老了不中用了,這是要欺到我頭上了!”說着拄着拐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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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此時已經被扶起來,站在床尾,消瘦的右臉漸漸浮腫起來,指頭印也更加明顯。老太太說得不客氣,她卻十分受教的模樣,低眉順眼地在一旁聽訓,再不頂嘴,耐着性子解釋道:“蕊姐兒出了這樣的事都是媳婦兒照管不周,方才媳婦兒一時情急,并非要轄制老太太的意思。還請老太太莫要氣壞了身子。”
藍蕊饒是閉着眼睛,也能想象的出這場景是如何的悲憫感人,孝順兒媳必然是是任勞任怨,衣不解帶的照顧自己,甚至還把所以過錯自個承擔,真是典範。
可是,這位老太太似乎不怎麽待見這位兒媳婦,出言動手毫不客氣。
這裏面有貓膩,這是藍蕊第一個念頭。
那老太太百分之百是祖母了,她既然口口聲聲說對不起自己死去的娘。那麽,挨打的那個婦人大約就是自己的繼母了,不然怎麽會怪罪到她的頭上?
唉,大戶人家總有一些秘辛,不過只要自己活過來了就好。藍蕊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順勢睜開眼睛。本想起身說話,卻感覺身體卻像是被抽空了一樣,一點氣力也沒有。
再一看,藍蕊驚呆了,怎麽肚子微微隆起,看着像是有孕在身的樣子?莫非我已嫁為人婦!嫁為人婦?那我嫁為人婦的話,如何跟他再續前緣?我所作的犧牲不都白費了麽?
藍蕊只覺耳朵裏轟轟作響,整個人有些崩潰,眼淚順着眼角情不自禁地湧了出來,流淌到耳畔分外的冰涼,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朦朦胧胧間聽到那邊的婆媳之争已經接近尾聲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半晌,方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稍微醞釀了一下,嘶聲喚道:“老太太…”
這位太夫人便如今安定侯藍府的老太君,娘家乃是冕州的貴族安家,一生享盡了榮華富貴,養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藍蕊便是三房的嫡女,也是她最疼愛的孫女。那嬌俏婦人便是三房的填房夫人李氏,藍府的三太太,藍蕊的繼母。
藍蕊這一聲雖氣若游絲,卻着實如雷霆萬丈,屋子裏每個人臉上都帶着複雜的表情,悲歡喜怒之間,安老太君已經歡喜地回過身摟住藍蕊,老淚縱橫地哀嘆道:“蕊姐兒你終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有眼色的婆子已經拿了靠枕和墊背過來,輕手輕腳地塞到藍蕊的背後。
安老太君歡喜之餘,全然忘了身後的李氏,以及方才的申斥,滿心滿眼只剩一個孫女兒,臉色也溫柔了不少,只是看着仍舊是不放心。
李氏見狀也忙上前扶住安老太君,歡喜地吩咐婆子道:“趕緊去請顧太醫。”又讓丫頭快去倒水攏炭火,又讓藍蕊的乳母快別只顧着哭,快去小廚房備點吃的。
這位三太太實在太熱心了,藍蕊不由地留心瞧了一眼,只見她身材玲珑,身穿暗紋秋香色對襟長襖,挽着一個富态的堕雲髻,斜插着的三支金釵略有些歪了,大約二十七八歲的模。面容如嬌花照水,眼角微揚,正是女人最成熟妩媚的年紀,自有一種韻味。
長的很美,只不過太過夭俏,缺少當家主母的大氣雍容,藍蕊暗中評價。
只見李氏又忙命人拿了一個圈椅放在藍蕊的床前,扶着安老太君臨床坐下,憂慮道:“蕊姐兒如今雖然逢兇化吉,太夫人也該安心些了。但是還是要好生保養,可不能留了病症。”
安老太君哪裏聽得進去李氏的絮叨,只顧着淚眼婆娑地看着藍蕊嘆道:“我的傻孩子,你怎麽這麽糊塗?你這麽小就去了,怎麽讓我心安?你老爺哥哥回來,我拿什麽臉去見他們?”說着又止不住地哭了起來,丫頭忙遞了手帕子過來。
這時候,一個婆子突然縮手縮腳地從外面進來,見主子們都神色不一,也不敢張望,便拉了安老太君身邊的丫鬟,悄悄說了幾句話。
那丫鬟聽罷,忙上前回了安老太君,老太君徒然一驚,頓時怒喝道:“既然查到了,還不亂棍打死!”
李氏顯然是知道出了什麽事,連忙勸道:“老太太息怒,咱們家也不是罔顧王法的人家,先讓人關起來,等候爺和老爺回來,再好好審審才是。”
安老太君鄙睨地看了李氏一眼,這才擺擺手,看着藍蕊憔悴的沒人樣兒的臉,不耐煩地吩咐道:“這件事你下去辦吧,只一樣,別輕饒了那些下作東西。”
安老太君心裏又不由地想:這件事到底是有人刻意為之,還是真的只是口舌是非?惹得晉國公府上門退婚,鬧的滿城風雨,讓這丫頭又病又氣又急,幾乎斷了性命,實在是不可恕!
這樣想着,不由地又看了看藍蕊消瘦的臉龐,烏青紅腫的眼角,更是疼惜起這個五丫頭,可憐見的,小小年紀受這麽多的苦。
觸動情腸,眼淚又流了下來。
藍蕊心裏牽挂着別的,又聽到這許多事,心裏頓時七上八下的,想了半天沒有一點頭緒,卻光看着老太太掉眼淚了,便更是心塞。
剛醒來就經歷這麽大的變故,偏自己又什麽都不知道,藍蕊心裏琢磨着如何應對,又生怕是自己穿越到狼窩裏,突然覺得前途堪憂。
藍蕊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圍的人,離自己最近的老太太一臉的愧色,不住地抹眼淚;李氏很謙卑地侍立在安老太君的一側,眼圈紅紅腫腫的,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半面浮腫起來,應該是起先老太太那一巴掌的作用了。縱然是如此狼狽,依舊一副賢惠模樣,還真看不出什麽!
這個繼母有問題,這是藍蕊的第二個念頭。
藍蕊深知這大戶人家最講求能裝能忍,死要面子,裏外的事情往往表裏不如一。可是,這裏面的事情遲早都要面對,不管自己的初衷是什麽,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住盡力自己。
藍蕊冷眼看着,風波依舊,并未結束,暗忖:果然是掉進狼窩了,還是披着人皮的狼。但是,現在我就是原主,原主就是我,榮辱一體,這樣想來心裏便突然沉重了些。
藍蕊正想着,外面忽然傳話說顧太醫到了。衆人皆不避諱,只讓丫鬟上前放下帳子。李氏仍舊侍奉安老太君在床前坐着,只等那太醫號了脈,安老太君才問道:“我孫女怎麽樣?”
“小姐先前有恙,所食之藥的藥渣可還在?能否容下官查看?”顧大夫若有所思地詢問,連藍蕊也察覺出這裏面可能存在的問題了。
李氏忙吩咐身邊嬷嬷去取,安老太君卻警惕地吩咐自己的一個丫頭道:“你去!”
李氏表情似乎有些不自在,卻很快就消失了,只餘下平靜,待藥渣取來,顧大夫查看之後,才道:
“正如下官所料,原先的藥方裏被人加了一味石芗草。此物少食則腹脹,多則殃及性命。如果微臣所料不差,小姐必定腹部微漲,如坐胎之像?看小姐所中毒的量,能夠化險為夷,實在是匪夷所思。
如今,待我用無根水作藥引,再用苦梗花調和,再用補藥內外相和,雖有些苦處,但是半個月之內,小姐必無大礙。”
顧大夫的一番話着實把安老太君吓了一跳,當初藍蕊突然病倒,是另一位太醫診的脈,用藥之後反而添了病症,怎麽尋醫問藥也不見好,倒引得已經商定婚事的晉國公賀家上門退婚。
雖說言語上還算尊重,到底被當做笑話傳遍了京城。原來這丫頭竟是被人下毒所致?恐怕外面那些流言蜚語也必然有人背後操作了。
安老太君雖然年紀大了,心裏了一點也不糊塗,這時候越想越生氣,不由地拍着椅子的扶手,顫聲喝道:“這到底是誰這麽歹毒!”
顧太醫雖不解其意,但是這些天京中流言四起,他并非沒有聽說,略加思索,倒也是惋惜不已。
聽說藍家的五小姐,生的明麗婉然,最得老太君疼愛,她姑母又是寵妃,也很疼愛這個侄女,身份貴重,便是公主也未必不如。
安老太君回過神,又詢問幾句,這才讓嬷嬷請了顧大夫出去。衆人皆暗暗扼腕嘆息,說:“五小姐命怎麽這樣苦?可惜這麽小的年紀,便毀了名聲。”
藍蕊在帳子裏聽得心驚膽戰,後宅之争,當真無所不用其極麽?剛穿過來就得知自己被人算計了,藍蕊心裏更是悶悶的,只留心豎着耳朵,生怕聽漏了一句。
安老太君心裏後怕,不免遷怒,看着李氏更是氣憤,只覺得她不順眼,便沒好氣地道:“你們都回去罷,左右蕊姐兒還死不了,沒的在這裝模作樣!”
李氏心裏雖然怨恨老太太說話刻薄,卻還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剛出門便給自己的貼身嬷嬷使了個眼色。
安老太君見人都走完了,才敦敦地安慰道:“蕊兒別怕,有我一日我總要護着你的,退婚的事情你也別往心裏去,咱們這樣的身份,誰不趕着來?等查出真相,我必要讓晉國公府的人親自來給你賠禮道歉。”之後,又警告似的說:“你也不許再動別的心思!”
藍蕊去轟雷在頂,怔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無數個念頭在心中徘徊,冷靜下來,覺得這時候自己還是謹言慎行的比較好,便只乖巧地點了點頭。又揣度着事情的來龍去脈,覺得既然有真相肯定還有隐情了,設身處地地想了一下,更心裏覺得有些不踏實,便含淚央求道:“老太太可一定要為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