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地鐵
濃濃的黑霧自歲聞身上溢出, 覆蓋了這一截車廂。
一支斷裂的鋼筋蛇一樣, 緩慢突兀地從地面擡起, 于半空中停留片刻,直刺時千飲的後背。
“當啷”一聲。
雪白的刀刃出現了,形影擋住鋼筋, 輕輕一碰,甚至沒有用力,就将鋼筋一分為二。
鋼筋的落地叫醒了其他的東西。
由黑霧覆蓋的車廂已經活轉過來, 廢墟之中亮起了兩盞紅燈, 像是地鐵的兩只眼睛。
紅光之中,車廂之內的東西開始挪動, 畫框、扶手、長椅,每一樣東西都在動彈, 它們轉動方向,變幻位置, 從四面八方朝時千飲攻擊過去。
形影刀此時被時千飲拿在手中,他簡單一劃,火焰出現, 旋轉左右, 攔住衆多物品,可也是此時,一截斷裂的鐵軌自下而上直刺出來,刺穿了地鐵的底端與時千飲的腳掌。
鮮紅的血液塗飾視野。
這像是戰鬥的終止符,讓兩個人的動作都在這時凝滞一下。
鮮血從傷口濺起, 飛高,灑在空中,如同一組慢鏡頭,讓歲聞感覺自己的心也跟着提高,懸空,慢慢滋生出針刺一樣的疼痛。
“你要和我打嗎?”時千飲忽然出聲。
他擡起了腳,若無其事的往前,一步一個血腳印,一直走到歲聞身前。
他對歲聞說:“但我不想和你打。”
說完這句話,時千飲甚至收回了形影刀。
他以一種全無防備的姿态站在歲聞面前,無視着躁動的、已成為物忌的地鐵車廂,也無視着自己的傷口,只直視歲聞,認真說話:
“我不介意我們真的打一場,但我們的戰鬥應該是快樂而酣暢的,而我并沒有在此時的你身上感覺到這些,所以現在,我不會和你打。”
妖怪沖歲聞伸出了手。
車廂的窗戶破碎了,碎玻璃從地面升起來,零散橫梗兩人的中間,邊角尖銳,閃爍刺人的光芒。
但時千飲似乎沒有看見這些東西。
他依舊伸手向前,玻璃的尖角劃開了他的皮肉,在他的手上刻下道道紅線,只一個呼吸,紅線綻開,血滴急湧,一下就将時千飲的手染成了紅色。
他似乎沒有感覺到痛苦。
“歲聞,我帶你回去。”
他有點恍惚,也從滿腔的怨恨之中清醒了一點。
他低低的說了一句話。
時千飲沒有動。
他又将剛才的話重複一遍,聲音變得高了起來:“滾!”
時千飲還是沒有動。
前伸的手依舊前伸,自手上流出的血液已經在車廂之中聚成了一個小水窪,游離在周圍的碎玻璃在最初的試探之後,判定這一處沒有危險,頓時簇擁上前,紮滿時千飲的手掌,把他的手掌紮成刺猬模樣。
歲聞的心又被扯了一下。
但濃郁的怨恨适時聚攏過來,讓他一時分不清自己真實的感覺,只有重重怒火與煩躁,脫胎怨恨,誕生腦海,使歲聞體內的物忌之力再度爆發!
不再是車廂內的東西動了起來,此刻,整座車廂都跟着動了起來。
顫動環伺車廂,猶如地震,哐當哐當的聲響不絕于耳,好像正有一只大手拿捏這架車廂,想将它從整條隊伍之中拉拔出來。
突地,鐵道松脫,車廂斷節,冷風從車廂兩段倏然灌入,這一節車廂真的被由物忌而生的力量牽扯着脫離了地鐵軌道,半截架在站臺之上,一端高高翹起。
兩人腳下的平地變成了陡坡。
車廂內的種種東西群起飛舞,像擊打靶子一樣擊打站在中央的時千飲。
同時,車廂底下,軌道如同藤蔓編織起來,攀上站臺,一路延展對面的那條地鐵軌道。
當兩條軌道相互并接,風響、光亮,一輛列車自黑暗之中開了出來。
這輛地鐵出現的時候,歲聞所在的車廂也有了動靜。
車廂行動起來,不再只挂在站臺上,而是繼續向前。
兩輛列車相對而行,刺眼的光芒打在歲聞和時千飲身上。
但是物忌不會傷害主人。
暴露在燈光之中的,承受列車沖擊的,只有現在還如柱子一樣不會動彈的時千飲。
或許是燈光太過耀眼,歲聞突然覺得體內的血液在沸騰。盡管怨恨早已包裹了他的心和腦,讓他沒有多餘的空隙去思考,但他本能在這一時刻,依舊戰勝了一切。
他的吶喊沖出喉嚨:
“千飲,快躲!”
站在歲聞面前的時千飲神色變了。
下一刻,形影刀出現在時千飲的手掌,他回身一擊,一道白光乍亮在地下站臺之上,如閃電似迅疾奔向直沖過來的地鐵!
白光一閃,雷霆一擊。
無匹的光芒以一往無回的駕駛奔向對手,似要将其一分為二,卻又在碰觸到地鐵的那個剎那,彎月一弧,沒有将地鐵直接劈成兩半,轉而重重擊在地鐵的上方的一個角落,将地鐵撞翻了事。
兔起鹘落,歲聞的目光從時千飲轉移到了地鐵。
他的目光在地鐵的駕駛員,在可見混亂但似乎還未發生慘劇的車廂上一掠而過,輕輕松了一口氣。
可是怨恨依舊翻湧在他的內心。
他一面惡毒的詛咒着迫切着想看這些人凄慘的死亡,一面又為這些人死裏逃生而慶幸放松;就像他一面動手攻擊時千飲,一面卻又恐懼着時千飲被自己擊中。
他像是分裂成了兩個自己,這兩個自己正在互相折磨。
可是……不對。
有什麽東西被我忽略了……
歲聞痛苦地想,他的腦袋充塞了太多怨恨,他想清理掉一些怨恨,給自己騰出一點冷靜思考的空間。
但滿腔的怨恨并沒有留給歲聞更多的時間和空間。
時千飲的刀光剛剛撞翻軌道上的地鐵,鋪設于站臺的軌道就再度發生變化,覆蓋在站臺上的軌道開始消失,但消失的不止有軌道,還有軌道下面的地板,地板像是被融化了一下,石磚消融,沙土墜落,露出底下長長的空洞,像有一條看不見的蛇,正沿着軌道、劃開地面,朝時千飲游曳過來。
時千飲随手甩了刀刃,将刀刃地上的鮮血甩出去。
他沒有理會周圍的物忌,直接沖向歲聞,準備将人抓住。
空洞不再延續,但鐵軌驟然騰空,在空中軟得像是沒有筋骨,拆分拼接,一眨眼就長了兩倍有餘,直蹿到時千飲的後背,重重打向時千飲的肩膀!
“不!”歲聞一眼看見,下意識又叫了一聲。
他的叫喊沒有發揮任何作用。
身體裏的力量像是徹底失控了,他明明不想這樣做,力量卻偏偏蜂擁而上,想要将時千飲斬草除根。
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
他的腦袋更加疼痛了,有什麽東西,有什麽答案,呼之欲出——
時千飲穿過濃厚黑霧形成的屏障,那些黑霧被他的刀斬開,被他的手撕開,然後,他抓住歲聞的手。
他的臉染上血珠,眼也印上血光,他的神色微顯暴戾,對着歲聞,一字一句:“我不管你是什麽東西,從他的身體裏出來!”
陰晦的力量變得稀薄了一些,腦海之中的怨恨也稍稍消褪一點,歲聞終于能夠重重地喘上一口氣了。
他的腦筋開始轉動,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麽。
過去的我在最後時刻,選擇和被物忌污染的部分同歸于盡。
然後,光明的我消失了,被物忌污染的部分留下來了。
然後,我進入了空間之中,我碰觸了公主為我留下的力量,但公主并不知道,公主沒有想過,那具身體裏面,充斥着的,并不是降物師的力量,而是物忌的力量。
所以我——在收集到更多的碎片之後,就一直被物忌影響着——
我在夢中的視角,并不是我的視角,而是物忌的視角。
現在的我的怨恨,也不是我的怨恨,而是物忌的怨恨——
歲聞咬牙:“物忌——”
物忌影響了他的神智。
他陷入了和過去一樣的困境,而因為他沒有在第一時刻察覺,還被物忌控制了身體!
時千飲聽見這個兩字的時候,一瞬間明白了歲聞的意思。
一聲落地,歲聞嘴角忽然一樣,面露恐怖微笑。
物忌控制了他的身體,他的手指輕輕一動,由鐵軌生成的藤蔓自後圈圈拴住時千飲的身體,如同蟒蛇一樣,慢慢攪緊,将他身上的衣服和皮肉一同擰碎……
這樣不行……
要把物忌從我體內趕出去,要拿回我的身體……
否則,時千飲根本做不了什麽,我也根本做不了什麽……
我一點也不想傷害千飲,我寧願自己死,也不願意去傷害千飲——
歲聞腦袋亂哄哄的,無數個念頭蒼蠅一樣在他腦海飛旋跳躍,還有正對這些念頭圍追堵截的怨恨。
也是這個時候,歲聞面露狠色,忽然抓住形影刀,猛地将其刺向自己的胸口!
這一下極其突兀,就連時千飲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刀刃劃破了歲聞的手掌,刀鋒刺入歲聞的心髒,契約還在,同樣的傷口也出現在時千飲的身上。
但無論歲聞自己身上的傷口,還是時千飲身上的傷口,都沒有讓歲聞動手的速度慢上一點。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将長刀刺入胸口,厲喝一聲:“要麽你滾,要麽我們一起死!”
這話出口,鋒銳的刀尖已經直迫心髒,就在其真正紮到心髒那一刻,一道柔亮的、和歲聞之前收集的力量碎片一模一樣的光芒,突然自傷口處亮起。
光芒攔住了刺入歲聞胸口的長刀,并将長刀緩緩自傷口推出,然後,一枚大概拳頭大小的光球徹底自歲聞傷口離開,懸浮在車廂之中。
這道光芒如此溫柔,如此熟悉,照亮歲聞和時千飲的臉。
然後,聲音從光亮之中響起來,一樣的熟悉,但充滿怨恨:
“你們……都要死。所有人……都要死……”
“不會……太久的……”
聲音落下,圓球狀的光芒平攤開來,流過車廂,進入軌道,它所經過之處,黑霧覆蓋一切,當其蹿過倒在前方路旁的地鐵的時候,地鐵就像一條長蛇,猛地自地上蹿動起來,帶着車廂中的所有人,一頭紮進空洞之處,連同光芒一起,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