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2)
“如今這些‘英雄’讓民衆有希望有信念,狂熱的投身其中,不知不覺放棄對社會的思考和抱怨,簡言之讓民衆變聽話,讓他們忘記真正崇高的英雄是什麽樣。
“同時這種全靠推動職英産業發展經濟的做法,相當于為了讓一名虛弱的抑郁症患者活躍起來而給他打興奮劑,透支未來給現在續命。之前人類就能為宗教和資本殺來殺去,個性出現在人類基因後,相當于每個新生兒生來就帶有資本,這個表面自由平等的世界被徹底撕裂了,人們還在極力粉飾太平,轉移矛盾。”
不知所雲,晦澀難懂,但其中隐約蘊藏着不可逆的精神。
“怎麽不說話?”
綠谷攥緊拳頭,張了張嘴,找不出話反駁。
“我說服你們了?”
八百萬偏開頭:“我,我不知道。”
柳看向綠谷。
在全班注目中,綠谷緩緩的,堅定的搖了搖頭。
柳走向講臺,撂下一句:“正解。”
麗日莫名其妙,看看旁邊的人:“怎麽了?什麽意思?”
“八百萬動搖了,綠谷沒有。”蛙吹說,“這表明綠谷明白老師的意思了。”
麗日依舊不太懂:“老師什麽意思呢?”
轟解釋給她,也解釋給衆人:“意思是讓我們不論他的話還是任何人的話,都要堅守自己的同時懷着質疑和客觀來聽,獨立思考,不輕易動搖。”
柳回到講臺。
“另外一件沉痛而遺憾的事,就在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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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面相觑,發生了喪權辱國的大事,他們居然一無所知。
“我國申請租借大熊貓被中國無情拒絕。”
“……”
靜了兩秒,大家一起笑起來。
柳不想對他們施壓,讓這群心智正在開化的少年反過來擁護他的思想,那跟洗腦沒差別。
對于他們最重要的不是他口中的正确,而是不為假象所惑,保持清醒和求索,有動力去實證,因為世界并非一貫如此理所當然。
“還是跟你們說點有用的。”
“有用的?”
“比如,草酸氨鉀氯化物的殘留物意味着自制炸'藥,以及動物脂肪能制炸'藥你們知道嗎?”
他們目瞪口呆,柳老師真是……
“加熱讓脂肪浮上來,凍硬後,提取上層甘油,加上硝酸,就成了硝酸甘油,再加點硝酸鈉和……對步驟和用量感興趣的可以課後蒙面來教職員辦公室找我。”
一般不會有人感興趣的。
“還是說貼近生活的,如果你放學的路上,口鼻被流體的敵人入侵,手中卻只有一只筆,譬如淤泥事件,”柳躲開爆豪眼刀,“可以用筆刺入脖子內的氣管,以物理手段直接獲得空氣。別嫌疼,命要緊。”
“您究竟都經歷過些什麽?”麗日愣愣問道。
“敵人有人類實體,你可以優先選擇用筆捅敵人。”柳在自己脖子上比劃,“刺柔軟的太陽穴,或者脖子上這條大動脈。”
“沒紮中怎麽辦?”
“土下座求饒命。”
“……”
“你們都知道斷肢要自己收好,如果你的肚子被敵人剖開,一樣的,找個幹淨袋子裝你的腸子,別嫌惡心,很重要。”
“從來沒聽說職業英雄戰鬥出現過那種問題。”
“未來會的。”
柳的回答聽起來好像有什麽要開始改變了。
“記住這些生活小竅門。”柳接着叮囑。
“……”硬核竅門。
“你們都只有一條命,都要好好活着。”
臺下這群風華正茂青春洋溢的孩子,未經世事磋磨的眼睛澄清湛亮,齊刷刷的專注的望着他。
柳抱起教材教案,向他們微鞠一躬。
“願牛頓、萊布尼茨、拉普拉斯,世間一切偉大和美好保佑你們。”
柳沒說被解雇的事,一旦說了可以想見那場面多爛俗又惡心,不如像現在。
他們目送柳像往常一樣打開門,走出去,關上門,心裏為終于下了課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 人應該以痛苦自豪
——尼采
☆、四二章
柳沒對這群孩子抱什麽指望,只要他們在撒尿的時候偶然想起來“今天物理老師在數學課上祝福了我們”就夠了。
教室門廊窗前立着道身影,手拿藥盒,相澤全聽到了。
那番話會讓那群小崽子未來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午夜夢醒苦思冥想,比根津說的只深不淺,卻全憑柳本身的智慧習得。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啊。相澤注視着柳,捏緊了藥盒。
走廊光線充沛,一門之隔的教室裏囿于下課鈴沒敲的學生躁動的談話聲穿透過來,年輕的聲音與光線交織成網,網中的兩人卻遠不年輕了。
“什麽事。”柳正常的向他微笑。
“你的藥被換了,味道相同,但換成了刺激情緒和神經的成分。”相澤簡明扼要說完,把藥盒遞過去,“沒換成毒藥,目的是讓你精神崩潰,對方肯定知道你是亞人。”
他出于對柳的關心找機構驗藥,結果一出,全部疑點似乎都倒向了柳的反方向。
今日将開庭審理的案子比起柳身上羅生門般的謎團反而明了得多,他可以相信柳是受害者,監聽設備是敵人組織藏在柳那的,藥是他們換的,也可以不。
“你覺得是誰換的?”
柳抽出藥盒中的鑒定報告側頭細看,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相澤像留意一道謎題的每個提示詞似的留意着柳毫厘的神情變化。
“總不會是你。”
柳動作慢了一拍,擡眼看他。
“即便你自殘自殺,我也難以相信你會對自己狠到這種地步,人不會這麽折磨自己。”
他說完,但見柳笑容不減反增,字句慢悠悠從嘴唇吐出,竟有些奇異的妩媚。
“我這人,難說。”
案件開庭,劍鋒直指黑手黨,随柳出庭指控事件愈演愈烈,通過軍警及兩廳長官勾結追根溯源,杉山議員身陷違法交易收受賄賂和結黨營私醜聞。
杉山拒不承認,提出令人信服的反駁,輿論有反轉趨勢,柳受到一部分公知抨擊,質疑軍警非法抓捕經歷是柳的被迫害妄想症,根津親筆簽字的雄英學園解雇書也随即曝光,柳的行為及人品廣受議論。
随即一段視頻流出。醫學樓長廊盡頭的攝像頭拍到一段一分鐘不到的模糊錄像,軍警不顧傷及同伴性命、射殺同伴,抓捕柳卻被柳打敗。
勢頭不可挽回的偏向起訴方,被告方試圖以當日出現在監控中與柳交戰的兩名軍警供述證明柳不是正常人類且精神障礙無法提供有效證詞。
一方面他們無法令人信服,另一方面不知哪找來的富酬律師厲害。
相對涉及高層便動辄數年的漫長審理,一個月,這是民衆輿論加速審理進程的結果。
審判結果是起訴方勝訴,依法查處相關涉黑人員,杉山辭去所有職務,有關部門對杉山極其警察廳警視廳同黨持續深入調查審理。
期間相澤看着柳好似與世無争,無論輿論辱罵支持,亦或恐吓勒索,全然不放眼裏,不疾不緩、有條不紊的打出一張張牌,推動籌碼,控制局面。
唯一讓相澤不解的是柳沒有反咬根津,那大費周章的一屋子監聽器更像是為此準備的,只不痛不癢的推給了官方聲稱失聯的木村。
熟不知有他一部分原因,柳和根津才各退一步。
“公衆的反應真讓我驚訝,跟不上時代了。”
根津叫歐爾麥特回去休息,一月來首次單與相澤談話。
“這次杉山下馬,他最大的競争對手宮野成了首相熱門人選,再憑宮野背後那股推力,幾乎成了定數。
“那股勢力就是我經常提到的組織,成員普遍無個性,一小部分人擁有非個性的奇異力量,和柳辦過的黑澤類似,不過依舊微不足道。就是這麽個組織成了這次換屆風波最大受益方,不僅在警界洗牌中嘗盡了甜頭,本地接替港口黑手黨成為龍頭的黑幫很可能也是他們的分部。”
相澤分神浏覽手機消息,他寄出的血樣郵件還沒被簽收。
“上次我跟你說的Homelander,他失蹤的事柳有所耳聞嗎?能确定是在以色列嗎?”
“柳不清楚。”相澤合上手機,斷然道,“消息應該不是真的。”
“咚!”
耳機連同手機一并被扔進一側垃圾桶。
本是來接松下出院的柳根本不等松下,徑自走了。
松下朝垃圾桶抻脖子,他得知井手案情那天見過柳用這只手機。
是專用于監聽相澤的。
傍晚的蒼藍大橋,滄江水深流疾,映着破碎的霞光。相澤被柳找到這來還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
“我說到做到請全班吃火鍋,一起去吧。”
警界震蕩改革,前日起規定某級以上人員辦公期間着制服,複職不久的柳手中拿着個檔案袋,穿着新制式的警服,利落精神,十分漂亮,只細微有些風格上的怪異。
“對了,這是我截取你的郵件。”
柳晃了晃檔案袋,輕松寫意的語氣。
“沒寄到英雄公會總部,不過鑒定結果我告訴你,血是他的,他死了,我帶人殺的。”
相澤忽然明白了那怪異之處,歸咎于正氣的警服穿在了一個邪氣的人身上。
“想問什麽問。”
“你為什麽回靜岡?”
最初重逢時他以別種心境問出過同樣的問題。
“為你。”
相澤被逗笑了。
先是聽到笑話的一樂,之後一秒他嘴角垂成個沮喪的弧度,接着那一秒便成了錯覺,他從喉嚨發出笑聲,笑不可抑,略弓下腰身,卻只顯得疲累。
柳靜靜注視着他笑,他的笑聲中只有荒謬和悲傷。
柳既給他留了疑點,也留了洗清嫌疑的餘地,相澤親自選的答案,該笑啊。
“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你從沒停止懷疑我。”
“我也不想。”
“可我看你玩偵探游戲樂在其中。”
似乎也是這樣,相澤又一笑。
他這個歲數,怎麽可能像個毛頭小子一樣被感情沖昏頭腦,蒙上雙眼,堵住耳朵,不聽不看。
他在等鑒定結果回來,以及逼柳主動和他攤牌。
相澤對柳有起碼的了解,知他一貫自傲,最受不了自己的遷就和屈從。
他也一早疑慮柳女士極力反對柳去東京、出國的原因沒那麽簡單。
明明是懷抱着信念離開的,柳身處外地的那幾年似乎在積極作為,回到靜岡卻表現的安于現狀。
往後柳做的事動機不全合理,比如他和那個連隊關系那麽好,怎麽把松下的名字跟其他人搞混。
戰友一個接一個死了,柳知道兇手,本可以手段強硬的掐滅勢頭,柳卻為利益考量見死不救,任事情發酵成禍根,接着親自下場把事情鬧大,拖上層人物下水,影響選舉。
柳從首次邁出靜岡就是踏向他的野望,在警視廳高層的經營布置,還有那個自調阿富汗的反恐營救行動。
因為急躁和擔心家人就亂來,可信嗎?相澤毫不懷疑柳為免暴露亞人身份甚至可以殺自己滅口。柳的真實動機應該和這次清剿黑幫差不多。
細想當時的國際環境就明晰了,同一時期宮野在國內和國際的軍事和外交方面活躍,那次的國際營救行動盡管對國民保密,但在政界肯定為宮野帶去了難以想象的好處。
結論是柳全力扶持宮野上位,他和宮野背後的組織也勢必脫不了幹系。
當初相澤猜想柳要嫁禍同事和掩蓋殺Homelander的真相是過分低估了,柳真正在做的是操縱大選。
可柳插手政治又有什麽目的?
相澤一度想不通,直到看到競選成功的宮野演講,他提及警察大規模腐敗,制度的腐朽和注入新鮮血液的必要性時,相澤靈光乍現,回去翻出宮野以往的政見新聞。
宮野曾提過這樣一個議案:廢除英雄職業化,将職英全部編入警察隊伍。
如今這次事件中柳把自己樹立成一個成功的警察典範和偶像,反觀此事中職業英雄的無力,宮野上位後順水推舟的推行議案。
和根津擔心柳的組織要颠'覆國家不同,他們要動搖職英行業,控制黑色集團,改變社會結構。
柳不屑登上職業英雄的神壇,柳将把所有職業英雄拖下神壇。
如柳那時所說,這個時代需要更有品位的罪犯。
原來很早柳就告訴相澤了,可能還預想到了此時此刻。
“或許你更希望我一無所知。”
“那我會失望。”
“失望的結果……”
“消太。”
一個突然出現的親昵稱呼總是意味着什麽的,此時相澤覺得是終末的安慰,崩盤前的假象。
“适可而止吧。”
柳望向遠處的垃圾桶,以他們的角度能看到那上面印着的字:不可回收廢棄物。
夜涼如水,冰冷刺骨。相澤再說不出什麽話了。
“你後悔了?”
柳眯起眼睛,不經意洩露出令人不适的壓迫,好像相澤是個妄圖從他口中叛逃的獵物。
“事到如今,我們的關系不是我們能輕易決斷的,它屬于警察和職英,屬于全國。”
“為什麽選擇我。”
“是你選擇了我。在根津那裏,從事實和結果看你協助了我監聽。”
一種常見的笑容慢慢出現在柳嘴角,眼角則毫無笑紋。
“我們是同謀共犯。”
“你在工廠外反常的當衆抱我,是真情流露還是拉我下水逼我站隊?”
柳低下頭,又擡起,柔潤貓眼的迷離灰色不再有分毫軟弱之感,這雙眼睛晦暗、陰冷,也真誠的含着歉意。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兼而有之亦或盡數虛情假意?
相澤抿着嘴角,摘下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柳轉開視線投向流動的江水,自覺伸出手,相澤頓了頓,剎那間想了很多。
不是無話可說,相澤萬語千言無從說起。
論理,我不會讓你愚弄所有人而高枕無憂,你可憐又可憎,可悲又可怕。
論情,自此一刀兩斷,今生別再出現在我眼前,後悔不過遇到你。
冷卻一些,你的理念合理,手段太過惡劣,一開始說清楚,我們還能做朋友。
偏執一些,就把事情問清,你到底有沒有哪怕一刻一次的……
糊塗一些,就讓頭腦昏庸,套回戒指說沒關系,我不在乎,就這樣吧。
不。
就像橫死者無法安息,他們做不成朋友。
相澤一言不發的把戒指放在柳手心,轉身離開。
柳攥緊戒指,豁然笑了。
道歉但不後悔,愧疚也只是一時,他這種無法和正常人展開一段正常關系的人和千代相配才天長地久。
然後這次,他無所适從的閉了閉眼,久久停留在原地,望着遠去的背影,既不試圖挽回,亦不離去。
而走出數十米的相澤,腳步不停,一次都沒回頭。
☆、結局A
柳打開店門,火鍋店內蒸騰的熱氣将撲面而來,禦茶子從座位站起來向柳招手,柳坐進滿員大桌中的一席,其他人搶肉搶的熱火朝天,笑聲喧鬧聲不絕于耳。
與柳首次孤身一人來這家店大不相同,是吃火鍋的氣氛。
禦茶子給柳夾了一筷子牛肉,是她眼疾手快贏來的戰利品,肉片帶着灼燙的辣湯。
柳向她微笑致謝,張口吞下,嘗不出味道,也不覺得燙。
手邊的杯子是滿的,柳拿起來才發現是酒,辛辣的液體流過喉嚨時,透過酒杯柳看到好多張被玻璃杯子扭曲了的人的笑臉,座位已經很滿了,卻好像什麽是空的。
“為了保守秘密下令殺掉知情人,很沒人性啊。”
旁邊綠谷和轟讨論媒體在新聞上披露的案件細節。
“柳老師你覺得呢?”
柳撂下空杯,笑容滿面的點點頭。
但換作是柳也會做和杉山同樣的事,手起刀落,決絕無悔。
秘密被除自己以外的人知道了還算什麽秘密,柳不信天底下有會保守秘密的活人。
即便這個人曾經對你多重要,曾讓你多麽沉醉,然而就像飲酒,柳會醉,但體質決定了他醉不久。
柳不是做的每件事都問心無愧,在陵園時他一直在心裏問自己,舞弄政治、犧牲無辜、流血無數後還未必取得的正義,抵得過今時今日那些生命的泯滅嗎?獲得的質量未明、維持艱難的正義值得柳所為之付出的價碼嗎?
但讓柳重選,他還會做同樣的事。不沉湎過往,不輕易改變,就像在保守秘密這件事上的當機立斷。
被利用還選擇視而不見是錯的,殺可能是世界上僅剩的愛自己的人守密是錯的,都是錯的,于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柳現在像是瘋了,其實不然,他生來便是瘋的。但不是血液裏的瘋狂,而是憂郁和悲思讓他成為病人。
雖然柳和柳的人生都沒救了,但等明天太陽升起,日子繼續,計劃繼續,他一生都會将錯就錯,佯作正常的活着。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宿命分兩段,未遇見你時,和遇見你以後。
你治好我的憂郁,而後賜我悲傷。
憂郁和悲傷之間的片刻歡喜,透支了我生命全部的熱情儲蓄。
想飲一些酒,讓靈魂失重,好被風吹走。
可一想到終将是你的路人,
便覺得,淪為整個世界的路人。
風雖大,都繞過我靈魂。
——西貝《路人》
☆、結局B
日頭墜入江中,除卻那片赤橙金黃,其餘天空呈現一片澄明的深藍,空氣清涼宜人,江面騰起薄霧,蒙在紅黃駁雜的岸邊樹上,包裹着金屬的欄杆、水泥的路面,被疾馳的車輛沖散又聚攏。
暮色和薄霧中那個身影慢下來,停住,最後一步快似一步的走回來,像柳被抓包無個性那次一樣氣勢洶洶,急切而克制。
相澤停在柳五步開外,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獨立于人類以外的別的什麽生物。
“你就盼着我走,然後殺了我。我從沒見過比你疑心病和自毀傾向還重的人。”
之前柳說的那麽絕,是又一次試探他的底線,相澤差點沒想明白一走了之。
“安全感缺失、反社會瘋子、偏執狂、控制狂、精神病态……你無藥可救了。”
“你比我想象中更懂我,但我沒有精神病,不然我在黑手黨工廠大開殺戒時會扮成兔八哥。”
“……我還能相信你嗎?”
“不知道。”
他選擇要不要相信柳的同時柳也在過濾自己對他的信任,正如柳真真假假的給他遮遮掩掩的真相。
“我問明白,你對我有幾分真心?”
“以我達到目的的方法之多遠超你想象,不屑利用感情。”柳打了個顯明易懂的比方,“歐爾麥特比你更有用,你能想象我去勾搭他嗎?”
“……”依舊獨屬于柳的難懂的幽默。
“這樣吧,我為你提供信用參考系,接下來你的每個問題我都會真誠回答。”
對于這個提議足見柳把他分析多麽透徹,他的确求之不得,并以一種從前悉數作罷的冷血興致排列問題。
“你在組織中什麽地位?”
“我要提前說明,這個組織和曾經的完全不同,你可能沒聽說過上世紀出過一個頑強而活躍的亞人恐怖組織,就是所謂知情人士知道的,最終被政府打壓得偃息旗鼓從歷史上抹去其存在的那個。”
柳揉搓着手中的戒指,金屬與他無名指上的金屬相碰,似乎随時都會不慎脫手,掉到橋外去,滾到車流中。
“現在的組織在我加入以前是同為亞人的成員聚在一起尋求歸屬感和安全感的地方,漸漸聚集了普通的弱個性和無個性人群。”
“所以你是他們的——”
“首領。”
相澤沉默片刻:“港口黑手黨和你們有什麽過節?”
“我們在這展開工作,入駐當地,遭其阻礙,調查發現是毒瘤一塊,便列入計劃充當助推。”
“死柄木的敵聯盟?”
“噗……”柳收住笑,擺手表示不好意思,“沒想到你會把他們列入嚴肅談話。”
雖然不想承認,相澤想想是有些好笑:“他和他背後的All For One好歹是我們的大敵。”
柳笑眯了眼:“All For One曾經還算成氣候,可惜與歐爾麥特一戰後……”
“我一直奇怪他活到今天,一度掌控國家,為什麽今時今日他的人不僅在普羅大衆消失,政府裏也失去了動靜。”
“他在被歐爾麥特打敗之前和政府的角力和間諜戰就已經輸了。”
“之後留下這個戰力極高的光杆司令單獨安排給歐爾麥特是有意為之。”相澤雖有震動,柳說的內情卻也隐隐印證了心中黑暗揣測,“既塑造偶像,又有意削弱這一代One For All,強大到具有威脅性的歐爾麥特。”
“甚至瀕死的All For One是政府救的,原因很簡單,制衡歐爾麥特,适當的時候給宰了增加經驗值和聲望。”
資本一貫做法,重點宣傳的英雄戰勝邪惡的經典戰鬥,跟職業英雄對練的敵人都是篩選好了的。敵人的質量則取決于政府的控制力度。但不是所有強個性的人都乖覺的受愚弄,有人意識覺醒後反叛與社會為敵,卻像敵聯盟和斯坦因那樣的炮火對不準正确的方位,反而是添亂,職英經濟崩盤是必然,只怕添亂的越來越多越來越莽,長此以往會在連資本也沒準備好之際提早面臨崩盤,陷入大亂,誰都讨不了好。
“這種虛假作秀不是一天兩天了,還有僞造個性者人數數據,實際無個性者遠非宣傳的40%,我情報網得到的數據是57%,這還沒算上把個性當失靈打火機之流的弱個性者,強個性者幾乎都在各大高校,輪番上電視暴露自己死穴。”
出任務時接觸人群相澤已有所意識,但這是頭一次聽到具體數據。
“國家就是這樣,自由民主的橫幅給你挂在大街上,沒人想過它的一針一線都由國家織就。”
相澤思及Homelandr,他與其交情不深,只是有限的合作過幾次。
“那種無所不能的超人也一樣敗了。”
失蹤消息傳來時相澤便覺得他兇多吉少,職英入駐國防觸及各方權與利,此舉更代表職英對掌握人類社會最高公權力的滲透伊始,太多人不允許這件事發生,只是沒想到執行人是柳。
“近年各國黑市暗網出現一種伴随職英的新産業,即專門針對市面所有排的上號職業英雄個性的弱點研究,制定方案販賣的團隊,業內稱其為‘腳跟’。”
“古希臘神話裏無敵的勇士阿喀琉斯唯一的弱點在腳跟。”
“沒錯,這種團隊輕易不出單,但只要按其方案執行,死亡率高達98%。”
相澤疑心柳一手打造推動了此産業。這個人有着天才式的空想和将空想付諸實際的永無盡頭的可怕行動力。
“職英的繁榮還能維持多久?”
“放心,至少目前所有湧動勢力都在職英行業撈金割韭菜。資本不倒,英雄永存。”
說這話時的柳有些輕蔑,好似正俯視他所說的現實分崩離析,相澤入神的凝望他,渾然不覺他們之間的距離何時短至一步了。
“那你們是沒有敵人了。”
“不,我們不是烏合之衆,我不是政客懦夫,但敵人不是黑手黨、英雄公會或根津,更不是黑警和政敵,而是不公的時代。”
這是柳的野心。
他當過英雄,退居警察,崩潰過,逃避過,不改驕狂,于時代洪流中逆流而上,去執行,去達成,即便不擇手段,毀盡生活,負盡親友。
“我有點懂你綽號由來了。”
“如果堅守的是真理,不論是不是少數派,少數到僅我一人也好,即跟整個世界為敵,我也不會是瘋的。”
戒指被柳套到右手手指上,與左手完全對稱。
“根津如臨大敵,可歸根結底我想要的不過是公平。警察和英雄,無個性和有個性,基本的相對公平。”
總不自覺被柳的小動作轉移去注意,阻礙思考他的話,相澤一把抓住他正捋戒指的手。
“機關算盡不擇手段的得來公平?”
“手段肮髒的又不是只我一家。”
柳反握他的手,他這才發覺不複往昔,柳體溫低的可怕。
“得知我回到靜岡,根津挖黑澤出來試探我。”
“什麽?”
柳确定他聽清了:“因為黑澤,一個不足十歲的小女孩凄慘死去,幸存的佳子,我打電話問過東京專案組的同事。她父母在聞訊趕到醫院過程中超速駕駛闖紅燈,發生了車禍,雙雙身亡。她剛剛脫險就成了孤兒。”
根津這一舉動葬送了三條人命和一個女孩的人生。
誰正确,誰錯誤?
根津維護英雄公會反非法組織沒錯;柳憑能力組建力量追尋公義和平等沒錯。
根津無視社會治安放虎歸山間接制造命案錯了;柳無底線的欺騙和利用信任他的人錯了。
為利益,為公理,無視世俗意義的對錯的博弈。
“那麽,不惜冒着暴露不死秘密來救我是回應根津校長的試探。”柳的手漸漸回溫,相澤怎麽盡量平和語氣,這話都不可避免的透出一股嘲諷意味,“讓他相信你深愛着我,回來只為跟我再續前緣,繼而放松警惕。”
“我那時去找你,”柳定定望着他,沒有辯解的意思,“是真心不想你死的。”
相澤心髒被揪了一下,一時無言。
“後來趁你受傷邀請我來任課也是根津的試探,事件前幾天他針對組織動作受挫感到威脅,減少了我的排課,撕破臉了便借故辭退我,他心裏看不起我,不然以我如今的聲望,正确的做法是繼續雇傭我,讓我做個挂名講師。”今晚可能是柳有生以來實話說的最多的一次,“根津對弱無個性群體秉持的意見入學考試可見一斑,他決不容許個性強大的職業英雄淪為普通警察的同僚。”
“以校長他的個性和經歷,”柳放松了手,相澤仍緊攥不放,“應該會讓他和警察以及社會上其他無個性和弱個性人群感同身受。”
“從下階層的泥潭中掙紮夠着上階層的人,他們通常更激進,态度更堅決,手段更惡劣,不惜犧牲原生階層的一切利益保住現有的一切,永遠不回去。”
相澤明白,只是不願接受。
“還有什麽我不知道你能告訴我的嗎?”
“明石和花子是組織的人。”
“他們不知道你的身份?”
“這件事只有少數核心成員知道。絕大多數行動成員僅負責達成上一級的指示。”
“你信不過你的成員。”
“目前把事說得太明白只會削弱人們的信念,徒生懷疑精神,無益于事,我才帶着他們剛起步。”
才剛起步……相澤覺得柳無意中羞辱了另一個剛起步的反社會聯盟。
“比如花子,她得到的任務是接近井手,靜觀其變不插手,盡量寸步不離,僅此她就做到了最好。”
花子不知緣由,因此木村對井手下手時她無動于衷,嚴格執行命令。
“她個性很弱,也做不了什麽。”
“她的花憑空生出,有細小的根系,以空氣為養分生長,花營養不足。”
有行人經過,柳壓低帽沿貼近相澤讓路,嘴唇附在他耳廓。
“如果以血肉為養分,根系紮進人的身體組織……”
“我懂了。”
她的個性根本不廢,反而極為恐怖,自從柳發掘了她的潛力,她就是組織中數一數二的執行人員。
偏頭讓開柳酥氧的呵氣,相澤以掩飾性的冷淡語氣問:“怎麽區分組織成員?”
“所有無個性和弱個性者都有可能。”柳後撤半步。
“運營組織需要商路,所以你的財力才那麽誇張。”
相澤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松,突然在意起了那枚自己親手褪下的戒指了似的。
“我本人沒什麽錢,至于我們造亞人組織勉強能買下半個日本。”
“……”
這是相澤第一次聽到組織全名。
柳女士曾說她生産時同時移植了一顆心髒,柳某時無意中提過有的亞人專門利用不死之身販賣人體器官,柳病發那晚曾說自己是實驗的産物——造,亞人。
夜色中柳的雙眼亮得怵人,相澤終于松了手。
問題在他太聰明。柳指尖再次失了溫度,冷澀的涼風擦着他的筋絡和骨縫掠過。
下一刻,一只手放在柳的頭上,壓扁了他蓬松的自來卷,接着擡起右手對稱他的發型,然後雙手向下滑去,搓搓他凍的發紅的柔軟面頰,一如往日的親昵,更有說不出的憐愛。
“你還好嗎?”
已經很久沒人這麽問了,柳眨眨眼,以為相澤說的是自己的病。
“現在我能回答你,有人在身邊比獨自硬抗好一點。”
至少後來柳回憶那時,那個夜晚除了風雨、藥片和讕語,尚有些許溫度。
“你不知道,你是我宇宙起始爆炸的奇點。”
“是啊,宇宙形成後奇點就不存在了。”
“對不起。”
又這麽承認了,相澤嘆息。
“我很少跟人道歉,我唯一覺得抱歉的,”柳抿了下唇,“是對不起讓你無法信任我。”
柳在不安,他不是不會受傷,冷漠和僞裝是他的保護殼,相澤卻硬要把柳剝得血肉分離,竟然是自己過分了。
至少柳從未傷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