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五劫(13)

冷……

砭骨的冷。

少年時的他躺倒在雪地中, 寒風入骨, 意識朦胧。

他不想死。一點兒也不想。

然夾刀帶刃的冰寒卻是那般兇狠, 抽打在他的身體上,毫不留情。他的雙腿仿佛被從中截斷, 雙手毫無知覺,教他就是連撐身坐起的能力也無……

深林之中,孤身一人, 不會有人看到他, 更不會有人前來相救……眼前一片漆黑, 身體沉重不堪。他會死麽?

他不想……

然卻好像除了死以外, 他別無選擇。

在愈漸昏迷中, 莫大的絕望湧上心頭……

就在他幾要毫無知覺的時候,突地只覺有一道暖意覆在了他的身上,一把将他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迷迷糊糊中, 他似乎聽到有人在說話。那聲音很甜, 很脆,許是一個小姑娘。

而她在說什麽, 他聽不清明,卻是覺着有些安心。

驀地, 他臉上一溫,但覺有淺淡的香氣撲來, 落在他的鼻間與唇上, 柔軟的, 香甜的, 帶着溫度的……

不待他能緩過勁兒來,下一刻——

他喘不過氣了!

猛地一下,他睜開了眼睛。

身前的人适時地避開,他大喘了一口氣,只見身旁蹲着一個看起來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她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捧着臉頰,正笑盈盈地盯着他瞧。

他腦子裏空白了一瞬,看了看四周,只見他還在林中,身上也沒有多什麽衣物,卻是不知為何,他現下只覺得比方才好上了許多。

他看着她,幹巴巴道:“你是……”

蘇小淮見他醒了,稍稍放了點兒心。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膝蓋,對眼前有幾許無措的少年道:“既是醒了,便快起身吧。這裏天寒地凍的,可莫要凍壞了。”

他未動作,只問道:“你……是何人?”

蘇小淮笑了笑,眨眼道:“你起來先,起來了我再告訴你。”

看着她的小臉,他似是有些晃神,片刻活動了手腳,這才緩緩地起了身。

少年堪堪站起,蘇小淮只感覺有一道陰影籠罩了下來,壓迫感十足。她擡眼一眼,發覺自己竟然才只到他的胸口。

蘇小淮:“……”

他這也長得太高了一點兒吧。

要想直視他的臉,蘇小淮不得不揚起脖子,他若有所覺,忙退了一步,倒是讓她覺着好受多了。

靈力不太夠他二人繼續取暖用,蘇小淮遂上前一步,伸手想要去拉他的手。他見此身子一僵,許是不習慣生人這般親近,稍稍側身避讓了一下。

蘇小淮撲了一個空,不滿地撅了撅嘴,理直氣壯地張口就道:“小哥哥這是作何?人家年紀小,冰天雪地的走不動路,小哥哥就這麽不願扶人家一把嘛……”

說着她擠出一朵淚花來。

眼前的少年許是不曾見過這般鬧騰的小姑娘,他一僵,斂眸似有些許歉意,低聲道:“對不住,我……”

“走吧。”蘇小淮眨眼笑開,拉過他的手就走。

少年頓了一下,只覺她掌心的溫度傳來,自他的手臂流淌到了他的身上……

他目光一柔,覺得很是溫暖。

雖說蘇小淮已用術法為他暖了身子,眼下放他自己回去就是,可是她卻有些不太想松開手去……許是她耗費了太多靈力的緣故。

想着司命也不知何時才會來找她,這傍身用的靈力能多一點還是多一點為好,畢竟她若是今日就這麽放他回去了,今後她未必能見着他。是以,蘇小淮遂盤算起該如何與他多待一會來。

蘇小淮在來時的路上看到過,不遠處有一間簡陋的小屋,雖說屋中許是什麽都沒有的,但好歹能遮蔽一下寒風,且做歇腳的地方倒也不錯。她遂拉着他,往不遠處的小屋去。

一路上,他問了她的姓名來歷。蘇小淮想了一想,終究沒有隐瞞,左右這公主來國寺小住之事不是什麽秘密,只消人留心打聽一番便可知。

可當她問他的來歷時,卻只聽他報了個“阿誠”的小名。細問之下,蘇小淮方知,此時的他還不叫“裴景誠”。想來,“裴景誠”是他讀書考試以後才有的大名吧。

而至于問他為何會出現在這國寺裏時,裴景誠只道他家中光景慘淡,父親早逝,娘親久病不愈,年不過十五的他不得不四處做工,以填補家用。

近日先帝崩殂,宮中不少娘娘搬到了京城郊外的國寺居住,是以寺中自然是一下子忙碌了起來,這正是急着用人的時候。他聽聞此事,遂到這裏謀活計。

寺中的僧人見他人雖生得精神,卻別無所長,年紀不大還瘦瘦弱弱的,遂只能差遣他去拾柴,不想他入山後碰到大雪,勉強尋得了山洞避雪,待雪停後再走。可到底是食不飽腹、衣不暖身,他眼見着就要走出山林了,卻是雙腿一軟,倒在了那裏。

到了屋中,果如蘇小淮所想,這屋子裏除了點兒廢棄的破桌爛椅外,倒是什麽都沒有的。裴景誠知曉她身份尊貴,見屋中這般場景,蹙了蹙眉頭。

他去取了一些木材,疊成了能坐人的樣子,對蘇小淮道:“殿下坐這兒吧。”

蘇小淮見裴景誠認真的模樣,嘴角微勾。她一把将他扯了過來,拉到了那木材上坐下,然後大咧咧地往他腿上一坐。裴景誠只覺一個柔軟香暖的小身體落入了自己的懷裏,他登時一僵。

只聽她一本正經地道:“屋裏冷,受不了,但是坐一起就不冷了。”

他眸中有了暖意,問道:“殿下莫不是與下人走失了?草民知道路,可以送殿下回去……”

“不用麻煩哥哥,我是自己跑出來玩的。”

裴景誠:“……”

蘇小淮笑吟吟地看着他,擡手擦了一下他臉上的污痕,惹得他愣着不敢亂動。雖說她早知他出身寒門,可他眼下這境遇,怎麽看怎麽不像是以後會一躍龍門的人……

她遂問道:“誠哥哥可曾入學堂讀書識字?”

聽她這麽一問,他斂眸,但覺有幾許自卑。他低低道:“不曾,只是偶偶能得幾本書看……”

雖說是書,卻也不過是他從村裏相熟的教書先生那裏一筆一劃抄來的抄本,紙頁劣質,早已被他翻爛。

蘇小淮又問道:“那你可喜歡讀書?”

他的目光稍稍亮了一下,點頭答道:“甚是喜歡。”

見他神情,她心裏有些許溫疼。她眼下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助他發跡自然是做不到,更不知司命什麽時候會來将她帶離此處,是以她只得盡力,能幫多少幫多少。

她遂從腰間的小荷包裏摸出了僅有的一粒碎銀,擱在了他的掌中,道:“誠哥哥,這個你拿着。”

他一愣,見那銀子卻是有幾分慌亂,他推拒道:“不必……我——草民不能收。”

蘇小淮斜了他一眼,就着他的話道:“如此,那便算是我賞你的,你不得不收。”

鮮見地擺了公主架子,蘇小淮看他反應,只見他臉色登時難看了幾分。她并非真想教他為難,遂複又笑開道:“騙你的!我好幾個月籠統才這麽點兒零花,哪裏賞得起你?今日見了便算是有緣,有緣便算作朋友,誠哥哥既是困難,那我且先借你,待來日哥哥發跡了還我就是。”

聽罷,他動容,神色晦暗不明。

蘇小淮湊近前去,揚出一個笑道:“如此可好?”

他眸光微閃,接下了那碎銀,啞聲道:“……多謝。”

她點點頭,想到他将來三元及第的光輝事跡,忍不住鼓勵他道:“哥哥既是喜歡念書,那便認真去念。只要哥哥去做了,定是能成人中龍鳳的。”

聞此他心念大動,心中飽脹之意無法言喻。他突地想起從書中看過的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想來……莫過于如此。

他将她從腿上抱到一旁,起身跪了下去。蘇小淮吓了一跳,連忙蹲下去扶他。

“誠哥哥你起來,別跪我——”

“殿下。”他巋然不動,眸色漆然。他沉沉道,“殿下大恩,草民結草銜環,願以性命相報。”

蘇小淮一聽這話,樂了。她伸手捧他臉頰,勾唇道:“性命就不用了,哥哥不如以身相許?”

他聞言一震,臉上頓時如有火燒。

蘇小淮嘴一溜說完這話,遂才想起,五年後的她跟他鬧和離還來不及呢……

她哽了一下,笑道:“算啦算啦,這以身相許到底還是不要的好。”

他眸中一暗,不知該如何回話。

蘇小淮将他拉起來,正要說些什麽,卻猛地臉色一變。

糟糕!她把侍女姐姐給忘那兒了!

她大驚,這下也顧不得什麽汲取他靈氣了,急着要走,生怕鬧出人命來。

裴景誠還未及從方才的事情裏緩過來,只見她急匆匆道:“我該回去了,哥哥多保重!”

說罷,她轉身便去。他心裏一空,追了一步上前,卻驚覺自己并沒有挽留她的資格。

不想,她走到了門口,竟是停了一下,回頭望向他,眸子裏似是容斂了星光。她道:“我記着我屋裏還有幾本書,不知哥哥明日可來做工?若是來的話,我便帶給你看看,可好?”

他心中觸動,斂眸揚了嘴角,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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