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夕照裏
“下一站就到了。”游弋說,目光從手機屏幕挪開,望了望外面的街道。
因為中途轉過一次公交車,慕夏已經完全認不得路了。他到這城市的時間算來不過一個多月,大部分時間只在住處和學校附近活動,慕夏跟着游弋一直坐到公交車廂中剩了寥寥幾個人,開進一片老城區。
他“哦”了一聲,攥緊書包帶子,盯着游弋額角的那塊紅印子看。
彈指神功沒掌握好力度,剛敲下去游弋就一嗓子嚎出聲,慘烈程度并不像裝的。等慕夏收回手,他額上已經紅了一片,就算這麽久的公交車路程後還留着一點印記。
國慶假期來臨,到處都洋溢着喜氣。七天長假比其他的東西來得都要實際,給人的歡愉也更勝過虛無缥缈的榮譽感。游弋收起手機後就沒再看過,望向窗外發呆,好似在想什麽似的,眉心微微皺着。
慕夏沒坐,他站在過道上,拉着扶手垂眸不語。公交車內有種奇怪的“嗡嗡”聲,随偶爾的颠簸侵襲耳膜,慕夏摘了耳機,欲言又止。
一個急剎車,司機仿佛忘了靠站似的突然停下,接着按響了廣播。
游弋站起身打了個哈欠:“走吧。”
他跟在游弋背後,兩人相繼跳下公交車,慕夏突然喊住他,說:“不是故意的,那個……不好意思啊,可能有點痛的。”
游弋一臉懵逼,慕夏半天沒等來回答,惱羞成怒地走了。他不擅長道歉,而且非常好面子,一沒得到回應,立刻就謎之羞赧,回味不過來時只覺得面紅耳赤,立刻不願意讓別人看出這一面,瘋狂逃竄。
轉身後游弋才反應出前因後果,三步并作兩步地追上去嬉皮笑臉:“哎,別別,夏哥,沒事,不痛的——左拐,你走錯了!”
慕夏差點被街角垂下的藤蘿絆住,猛地想旁邊拐,游弋跟上去掐住他的後頸逼得對方等自己一會兒。一前一後的距離成了肩并肩,游弋見慕夏擡手想打他,眼疾手快地搶先一步,在對方攤開的掌心裏塞了顆巧克力。
慕夏:“……”
他沉默地拆掉包裝把糖吃了,濃郁的甜味帶着一點微苦散在舌尖。糖紙被揉皺了扔進街邊垃圾桶,慕夏的脖子輕輕擰動,不太能擺脫那只手。
“我爸上次回國時帶的,最後一顆給你了。”游弋輕松地說。
于是方才那點惱羞成怒被巧克力春風化雨地消融,慕夏仔細地抿它的甜味,等吃完了,游弋領着他停在一個小院子前。
這座城市還沒有完全趕上一線标準,起碼老城區有不少四四方方的院子和灰色小樓,無言地表達幾十年時光。遮天蔽日的樹蔭在夏日最後的尾巴上肆意生長,全然沒有秋風漸起的蕭瑟,仿佛南方永遠的蔥郁。
慕夏仰望院口的槐樹,他鼻尖微動,隐約聞到花香。
小院灰色的磚牆上挂着個挺古樸的匾額,上頭四個字有點舊時候私塾書院的風骨:原野畫室。左下方還蓋了印章,朱紅色,一眼看去并不能分辨是什麽字。
慕夏剛要認真地研究一下,游弋迫不及待地推開門,拽着他走進去,徑直朗聲喊人:“姐,哥,我來了,帶了個朋友!”
屋子的門敞着,他話音剛落,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出來——
三十來歲,五官周正得活像個明星,腰間系着不倫不類的圍裙,污得快看不清原本顏色了,雙手還捧着一把泥巴。他見了游弋并不十分開心,露出種見到讨債鬼的嫌棄表情,接着走到院子中洗手。
“你姐出去拿快遞了。”他洗完手随便在圍裙上擦了兩下,慕夏喉結微動,到底忍住了提醒他又蹭上去的泥垢。
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着,有潔癖的最好不要搞雕塑和油畫。
眼前這位被游弋稱為“哥”的男青年,以慕夏專業的目光來推測,專業八成是泥塑。他跟着游弋喊了聲哥,餘光不斷地打量這間院子。
葡萄藤下放着藤椅和折疊桌,主人很會享受,惟獨不像個畫室。
游弋還在說話:“那我就直接跟你說吧,你們今年還招生嗎?這我同學,剛轉來的,他提到集訓什麽的,我記得我姐在辦這塊來着,就帶他來看看。”
引入正題後那男人上下打量慕夏一番,眼神奇異地落在了他被游弋握着的手腕上,良久才一癟嘴說:“招啊,同學有基礎嗎?”
慕夏“啊”了聲,規矩地回答:“學過八年國畫。”
“哎呀。”他顯而易見地驚訝了,随後端正眉眼,“你好,我叫袁也,目前是這個畫室的負責人,有興趣的話可以進屋聊聊。我們這的規矩和別的地方可能不同,如果你要走藝考,我們能負責,但對你要求會很高。”
慕夏點了點頭:“我想好了的。”
袁也朝他笑出一口白牙:“有目标了嗎?T大美院?”
“那個啊,那個不行。”慕夏被他調侃的語氣逗笑了,“我文化課太差,其他幾所倒是可以搏一搏,說不定就單車變摩托。”
袁也朝他比了個“請進”的姿勢,慕夏跟着他進了屋,留游弋一個人在院子裏。
按理說他已經可以走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游弋有點想知道結果。他在藤椅上坐下來,書包和裝在袋子裏的換洗衣服扔在旁邊地面,他微微眯起眼,像貓一樣伸了個懶腰。
夕陽很舒服,在熟悉的環境裏總令人額外放松。
裏頭的說話聲偶爾傳進游弋的耳朵,小院隔音效果不好,他沒有刻意偷聽。
帶慕夏過來當然不止因為那只機器貓,游弋沒什麽藝術欣賞水平,看不出功底和好壞,只覺得這裏好,慕夏也好,就帶過來了。表姐開的這間畫室在親戚中能得到認可,游弋看來就是成功的象征,他們家常有“學藝術的能有什麽用”的論調,表姐當年不管執意考美院還是後來留學都引起了不少争議。
饒是如此,她最後也成功了。
這座城市最有名的畫室不是那些大型的、專業的地方,正是這片其貌不揚的“原野”。
他等得眼皮打架,就要睡過去時,院門一響,游弋猛地清醒過來。看清了走進來的手上大包小包的人,游弋幾乎撲過去:“姐!”
快遞盒子差點掉了一地,黎煙一撩及腰長發,用繞在手腕的皮筋随意挽起來,這才大驚小怪地配合他表演:“小弋!你什麽時候來的呀,也不說一聲!你哥怎麽做人的,把你自己扔在外面嗎,拖出來打一頓!”
她表演欲旺盛,換作以往游弋不吝啬和她來一段,但眼下越聽越不對,游弋連忙打住:“沒,我給你們帶學生來了。”
黎煙聞言睜大了眼:“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了……我們今年的廣告都還沒往外貼,剛帶完學生沒玩夠,又要給我找事對不對——什麽學生?”
“我室友。”游弋誠實地說,“他的機器貓畫得很好,特別像。”
黎煙:“……”
她抄起快遞盒子就給了游弋一下:“神經病!”
兩姐弟從小感情就好,黎煙是家裏唯一對游弋性取向知情的人,自然對他更加關愛。他們自八歲打鬧到游弋都快十六歲了,還好得沒有任何秘密。
游弋正幫她拆着快遞,那邊屋內慕夏出來了,他立刻放下收縮刀,倏地站起身,帶着點緊張問:“怎麽樣?”——好似方才接受考核的不是慕夏是他本人,連游弋自己事後想起,都不知道緊張的來源。
慕夏無所謂地搖搖頭,雙手重新抄進了褲兜,慢悠悠地走下來,和黎煙打招呼:“黎老師好,我叫慕夏。”
黎煙堆出滿臉慈祥的笑容:“袁也說收學生了是嗎?那就這麽定了,這學期上課時間另行通知,下學期開始集訓,一直帶到你校招結果到手,沒問題吧?”
慕夏說謝謝老師,黎煙一擺手:“沒事,他們在這邊都叫我姐,本身也沒大你們多少。就袁也喜歡搞這些形式主義,你以後就叫我煙姐,叫他袁老師。”
袁也在背後“喂”她,黎煙置若罔聞。
兩人間氛圍不同尋常慕夏當然感覺得到,他乖巧地喊了聲姐,黎煙渾身都舒服了:“行,聯系方式留了嗎?你可以回去了,小弋送客。”
“我也要走。”游弋說,“訂了晚上的電影票。”
黎煙:“和誰約會呢,和這小帥哥嗎?”
游弋:“我自己看!”
他們說得随意,沒注意到旁邊慕夏微微站直的姿勢。他在褲兜裏捏緊了手機,目光游離地環顧地上拆得到處都是的快遞盒,輕而易舉地聽出了黎煙話語裏與游弋的過分熟絡。
“真有趣啊。”他想,“林檎也知道,黎煙也知道。他真是不在意。”
比起自己的東躲西藏,游弋顯然坦白多了,他甚至懷疑游弋是那種被問到就會承認的人——否則許文科怎麽和他鬧翻了?
他已經能夠确定游弋閃爍其詞中掩蓋的真相。
“走了!”游弋大聲說,推着慕夏離開原野畫室,耳朵紅紅的,慕夏發呆那會兒他又被問了些難為情的話題,心裏苦。
巷子外頭停着共享單車,游弋把書包往車筐裏一放開始解鎖:“我騎車去電影院,順便就把飯吃了。你是不是要回家啊,坐哪路車知道嗎?”
慕夏背靠街道邊一棵梧桐樹:“那個。”
游弋開鎖的動作停了一拍,覺得他要有大動作。果然下一刻,慕夏猶猶豫豫地說:“你要去看什麽電影,我也想去。”
游弋:“……你不會喜歡的吧。”
半個小時後,慕夏對着剛拿到的電影票滿頭黑線,他真不知道游弋會自己來看臺灣小清新愛情電影,還是豆瓣評論風格都在回憶青春的那種。
游弋單手拖着一杯可樂,沒有要給他買的意思:“是你自己要跟來的。”
那天的電影講了什麽,慕夏記不太清了,他只記得最後一段背景音樂響起時,坐在隔壁的姑娘拿紙巾擤鼻涕的聲音很大,掩蓋掉了低聲抽泣。他轉過頭去看游弋,對方眼裏映射着銀幕上的光,心無旁骛地喝可樂。
他埋着頭,刻意忽視自己跳得過分用力的心跳。
“游弋。”他說,壞壞的去逗少年,“你要不要紙巾啊,我包裏有。”
被喊到的人側目而視,用氣音說:“滾。”
慕夏拉住他的手腕,眼眸低垂着,感覺游弋只一點瑟縮卻沒有躲開。上一次在電影院裏手指相纏的片刻暧昧而短暫,他順着骨骼摸到游弋的手指,去觸碰中指握筆處的薄繭。
游弋有點發抖,銀幕暗下去時他顫聲說:“別這樣。”
慕夏收回了動作重新看向銀幕。
這個故事很老套,少女喜歡上了優秀的同班男同學,卻被另一個班霸少年暗戀着。繞出巨大的誤會,串聯讓人戀愛心撲通跳的情節,最後卻陰差陽錯地擦肩而過,讓“知慕少艾”順理成章變成了遺憾——好似沒有結局就是青春期感情的最好結局。
主題曲響起,身側女生終于忍不住哭起來。
慕夏坐在場中,他手指松開又收攏,終究忍住了不去招惹左邊的人。
散場後游弋坐在原地沒動,他好似在平複心情。慕夏站起身,把他的書包一起拎在手裏,想了想說:“……走嗎?”
“哦,沒事。”游弋說,從他手中接過了書包,走出兩步回頭又說,“真的別這樣。”
慕夏似笑非笑地說:“怎麽啊,害怕,還是說沒人這麽對你過?”
他站的位置逆光,慕夏看不清游弋的神情,他說話有點語無倫次:“不是,我……你別這樣,我容易誤會,我不想……讓你覺得哪裏不對。”
還是在害怕嗎?慕夏想,“也是應該的,才這個年紀,我也沒比他成熟多少。”
惡作劇的成分居多,但如果游弋不喜歡他就收手。
“行。”慕夏語氣平淡地說,又鄭重其事地給他道歉,“對不起,讓你誤會了。”
只是不知道怎麽形容,他把那句話吐出來時心裏空落落的。
出影院後兩個人簡單地吃了點東西,沒人再提剛才影廳裏的事。華燈初上,慕夏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家。還想在街上逛一逛的念頭被打消,他只好和游弋作別,不情不願地打了一輛出租車。
對方說“再見”時眉毛微微挑起,嘴角也上揚,與初見的低氣壓黑臉判若兩人。他情不自禁地思考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游弋,又想似乎他就是這樣的人,情緒化,開心的時候怎樣都好,不高興了看誰都不會順眼。
落日餘晖裏他錯愕的表情與方才的顫抖都太過深刻,慕夏低頭無意識地描畫着,車窗外的燈光忽明忽暗。
他握着自己的脈搏,生命蓬勃、鮮活,在想到那誰時分外激動。
出租車一個颠簸,慕夏扶住了把手,嘲諷般笑了笑。
一瞬間的心動又能維持多久呢?他對自己有數,如果說游弋是情緒化,其實慕夏比他還要極端,一朝一夕就能變無數次。
“算了。”他對自己說,“沒理由去禍害別人。”
正暗下決心,放在身側的手機屏幕一涼,游弋給他發了個微信,說林戰約他們國慶假期一起去省博看新的展覽,問他要不要一起。
“一起”的字眼突然成了他的禁忌,某種情緒來得洶湧極了,委屈又不甘心,還有點生氣。這條微信來得不合時宜,恰好戳中了他的羞恥心,逼迫他去想游弋的眉眼。
可如果不是一瞬間,怎麽能叫心動?
慕夏低低地罵了一聲:“操,別來惹我。”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哪天不在jj寫了,lofter找我……id沈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