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接力賽
200米的短跑,誠如林戰所言,游弋同學暫時一馬當先到了終點,穩穩進決賽。
下場後運動員不怎麽累,和隔壁撐着自己膝蓋喘成狗的別班同學對比鮮明。游弋擡手擦了擦額頭,感覺汗都沒怎麽出。但他不是愛炫耀的人,于是摸了摸脖頸——想起剛才自己仿佛被下蠱,莫名其妙把護身符給了出去。
戴着他護身符的那人這時走過來,把礦泉水遞給游弋,想了想,說:“你喝慢點。”
他脖子上那塊觀音玉佩各種意義上都太親密。
當地的傳統是男戴觀音,這塊還是當時游弋媽百忙之中抽空去寺廟給他求的開光符,本命年拿一根紅繩串了戴上,直到現在已經有四年時間。游弋盯着慕夏的鎖骨,那根紅繩把他皮膚襯得更白了。
遞水之後慕夏往後瑟縮幾步,四處張望,當做方才無事發生。
游弋沒說什麽,他喝了兩口水把瓶子随手放在場邊,不着急把自己的玉佩要回來,慢慢地朝慕夏走過去。
有學生會的幹事前來收走他的號碼布,又發了一塊新的,示意他準備一會兒的決賽。高中的運動會賽程奇快,典型的眼大肚皮小,兩天半的時間要比田賽和徑賽,累的都是學生。
游弋拎着號碼布四處張望找林戰——他有點不敢喊慕夏了,上次他替自己別東西時,游弋的眼睛都不知該往哪兒看。
他生怕慕夏有一點誤會,又不敢面對內心。
“小戰哥!”游弋喊了一聲,旁邊踢着一塊小石子的人卻朝他走來,被叫到名字的人無動于衷,離得太遠并沒有聽見。
慕夏把自己的礦泉水瓶放在游弋腳底下,平靜地接過他的號碼布:“我來。”
游弋嘴硬:“我怕你又紮手。”
慕夏的手果然停了一拍,他嘴角似笑非笑地揚起,等別好了才慢吞吞地說:“不會。”
言罷他提起那瓶水自覺退回場外,連一句加油也沒說。游弋本也不指望慕夏狗嘴裏能吐出象牙,一聳肩跑去排隊預備開場。
整個年級進決賽的也就八個人,剛好夠排名,賽道上跑一輪就算完了。有人看上去比游弋專業得多,背心短褲小平頭,小腿肌肉發達,還有人身邊擁簇着兩個同齡女孩兒,活像上戰場前還要左擁右抱的風流子。
慕夏抱着礦泉水瓶抄起手臂靠在牆壁上,努力把自己站進陰涼裏。他眯起眼睛,微微仰頭,望向開始準備的賽道。
發令槍響起時他瑟縮了一刻,心髒懸到喉嚨口,一口氣直到看見游弋沖過終點才喘出來。
第二名的成績不算差,游弋迷茫地在終點左顧右盼,好像因為沒等來屬于自己的礦泉水和慶祝有點失落地垂下了頭。
慕夏挪過去,還是不緊不慢的節奏。他剛想出言喊住游弋,擡起手跟他擊掌,身側閃過一個人影,飛快地跑過去:“學長!”
他嗅到了屬于十六歲少女的特殊香味,幹淨,清爽,能讓每個路人都為之側目。但慕夏看清了跑過去的人時皺起眉,手臂也放下了。
“是你啊。”游弋說,不好意思地站好,準備去撩衣角擦汗的手也規矩地收回身邊,“你們班同學一會兒有項目?”
學妹搖搖頭:“我就是來看你的。”
她直截了當地說了,游弋反倒不知怎麽應對。他皮笑肉不笑,躲閃着學妹看過來的眼神,放在旁人眼裏怎麽看怎麽可疑,像讨了別人歡心反倒自己在害羞的惺惺作态。
學妹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是一條毛巾:“這個給你,新的,一會兒聽說還要跳高。天這麽熱還有風,出汗不擦幹怕感冒……先用着吧?”
游弋糾結了半晌,在學妹殷切的目光中,開口說:“對不……”
“用了就不好還給你了,不如拿這個,我們室友之間不在乎這些,對吧?”少年大剌剌地插進他們中間,将一塊小帕子不由分說地搭在了游弋腦袋上,他按住揉了揉,感覺對方長了些的頭發刺得掌心發癢。
好像突然得救了,游弋長出一口氣,就坡下驢:“嗯,不太方便,謝謝。”
學妹窘迫地立在原地,毛巾遞不出去,喪氣地收回手。廣播裏報名次的聲音聽得周圍的沸騰一陣接一陣,游弋偏着頭,像是半躲在了慕夏身後,場面有些滑稽,學妹卻笑不出來,只覺得尴尬極了。
她不知做了多久的思想工作,撩過垂到耳畔的碎發,鼓起勇氣說:“學長要不還是給我個态度吧,總是這樣……不用覺得在浪費別人的心意。”
游弋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學妹反倒笑開了:“別安慰我,不喜歡不是錯。”
當林戰找過來時學妹已經走了,他看向高一小女生離開的身影,又瞧了瞧一臉玩味的慕夏和耳朵紅紅的游弋,眉梢一挑說:“這就拒絕了人家的告白?”
游弋悶悶地“嗯”了聲,慕夏說:“不算拒絕吧,我覺得她挺想得開的。”
林戰莫名其妙:“哦?”
慕夏抛開兩人走在前面,賣完關子就不往後說了。林戰被吊了個好大的胃口,不甘心地跑過去追着他問:“什麽啊,沒拒絕是什麽意思?學妹其實不是喜歡我們游弋?哎呀,你就告訴我吧,別這樣……”
風吹得游弋背後一冷,太陽躲進雲層後了,天陰下來。
剛才慕夏替他解圍,學妹最後輕松地擺了擺手說以後我會努力快一點不喜歡你的。這麽一看的确她沒把拒絕聽進去,好歹卻告一段落了,只是游弋心裏梗得慌。
他發現自己還是沒辦法面對,沒法灑脫地說:“不是你的錯,因為我不喜歡女生。”
想到這句話,他就仿佛喉嚨裏有一根刺,什麽聲音都發不出。風氣已經不像幾年前了,大部分同齡人沒把這種性取向當回事,他卻走不出來。
慕夏當時點燃一根煙說起自己暗戀領居家的哥哥,半開玩笑要他介紹別人,游弋表面陪着他插科打诨,心裏卻想:“我上哪裏去認識別人。”
“游弋!過來啊!”十幾米外,林戰扯着嗓子喊他。
太陽又出來了,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比剛才拉長了一些。游弋把那塊小帕子覆在後頸,大步走過去:“來了!”
單人比賽結束後就是接力,慕夏不知哪來的美國時間還換了套衣服。他原本穿的短袖襯衫,換成運動風的校服,領口解開兩顆扣子,褲腳挽起來。
招財貓親自帶人來慰問運動員,幾個主要班委都跟在他背後賠笑。
“我們這次不求名次好吧,重在參與。游弋剛跑了兩個200也挺累的,大家盡力就行。”招財貓挨個拍他們的肩膀,力道之大,慕夏差點吐了,“不過為了鼓舞士氣老師還是要說一句,得了名次是有獎的,我私人給你們買——”
游弋猛地擡起頭,來了興趣:“買什麽?”
招財貓笑眯眯:“買一套全新英語練習冊。”
游弋:“打擾了。”
慕夏:“告辭。”
他們異口同聲幹淨利落地說完,一群人先是齊齊發愣,接着連同老師都笑出了聲。慕夏扭頭去看游弋,對方表情詫異了片刻,撐着額頭傻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原本還有些凝滞的氣氛就這麽被緩和了,招財貓無可奈何地擺擺手,把他們送去跑道邊。這個笑話也許效果拔群,孟居然臨上場時還在時不時發出一聲短促的笑,陰陽怪氣的,惹來旁邊賽道理科班同學頻頻側目,滿臉都寫着警惕。
他跑第一棒,游弋說第三棒很關鍵讓他上,慕夏福至心靈搶過了第二,然後幾個人默契地把分量最重的沖刺段扔給林戰。
林戰怨念地走向最後一段直道,扭頭說:“你們真是人才啊。”
廣播裏的《運動員進行曲》還在放,慕夏側頭一看,孟居然已經擺出了很标準的準備姿勢。他眼珠輕輕一轉,陽光下顯出琉璃般的色彩。
……竟然也開始緊張了。
裁判高高舉起發令槍:“預備——”
“六班加油啊!”有個同班叫不出名字的女生高聲喊着,接着周圍仿佛被她傳染,此起彼伏地響起了加油聲,險些淹沒了發令。
第一棒的孟居然沖出去,像一支離弦的箭。
慕夏渾身一震,久違地體味到了小說與漫畫裏描寫的“熱血沸騰”。
他錯覺聽見了呼吸聲,還沒來得及反應,先一步地擺好了預備的動作。胳膊往後一伸,身體帶動起來,慕夏感覺孟居然把接力棒給他了,在他耳邊說:“夏哥加油!”
太久沒運動,但他定期鍛煉的底子還在。孟居然沒有搶到第一棒的優勢,慕夏只得盡全力壓住了後面的第三名。
風好像突然有了力量,刮得臉部皮膚生疼。胸口炸開一般,喘不上氣,他眼中只有回頭看向自己的游弋,腳步失去知覺,本能地想快一點,更快一點——
慕夏将接力棒塞到游弋手中那一刻,他險些跌倒在地,回過神時,游弋已經一陣風似的追上了第一名。
“游弋加油!游哥!超過他,不要給他機會啊!”後半步追上來的孟居然大喊,周圍的助威也從“六班”變成了他的名字。
興許是受氣氛感染,興許是太過熱烈的環境适合發洩平時鎖在心底的話語,慕夏和孟居然一路穿過操場朝交接棒點小跑,他一步三跳,朗聲喊他的名字:“游弋!”
那人偏過頭向這邊看,慕夏沒仔細去望他的表情,但原因不明地,他在那一刻突然覺得游弋應該不讨厭他喊的這一聲。
被喊到名字的人把接力棒穩穩地交在林戰手裏,出于慣性往前幾步才停下,雙手撐着膝蓋平緩呼吸。完畢後,游弋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去為林戰加油,也不像孟居然,一路叫喊,把自己搞得像少年漫男主跑向終點。
他從賽道走向場邊,微喘着氣,給慕夏比了個“勝利”。
慕夏僵在原地,回過神時,彎起眼角笑得很開心,他擡起一只手,呆呆的,好似打招呼,又像在等什麽默契約定好的慶賀。
“哇!小戰哥威武!小戰哥牛逼!”孟居然的大嗓門幾乎穿透了整個操場,“蘋果哥哥就是厲害,第一啊!我們是第一了!六班——”
終點處的同學們圍着林戰和他擁抱,狠狠地揉他的頭發,慶祝意料之外的驚喜。而離那裏只有100米的地方,兩個剛跑完接力賽的少年相互走近,游離于人群邊緣,卻也在彼此的眼中看見了欣喜和愉悅。
“真棒。”游弋和慕夏擊了個掌。
他以為慕夏想和他擊掌,但下一刻慕夏拉住了他的手,掌心貼着掌心。游弋一愣,想要抽回,手被握得更緊,接着他被一股力量往外拽去——
剛跑完短距離,爆發力耗盡,虛弱到了一個極點,慕夏一拽,他便重心不穩地往前倒。雙腿不争氣地軟下去,游弋本能地抓住了離他最近的人。
慕夏摟着他的後背拍了拍,他們之間發生一個不倫不類的擁抱。
他聽見慕夏那把一直懶散散的嗓音有些喘,在耳朵邊說話:“真好,謝謝。沒參加我可能體會不到這種,所以……多虧你了。”
游弋怔怔地問:“體會什麽?”
慕夏笑了,悶在他耳畔,下巴在他肩頭極輕地點了一下,把之前報名時游弋的那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他:“集體榮譽感啊,這不是最後一次了嘛。”
“你突然這麽正經我很不習慣啊,夏哥。”游弋喊他哥總帶着調侃。
“去你媽的,靠。”慕夏笑罵一句。
游弋:“哎,這下習慣了。”
他立刻把游弋推遠了,自己往林戰那邊走。結果剛才還腿軟着的少年三兩步追上來,一把勾過他的肩膀,游弋說:“你是不是不太行啊,看你走路還在打顫,說實話,多久沒運動了?藝術家,保重身體。”
本來挺關心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有種不明意味,慕夏深邃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含蓄地說:“你不用質疑我的體力,我行與不行沒體現在這種地方。要是實在感興趣,改天可以自己來試一試。”
游弋:“啊?”
他一臉問號了半晌,終于在慕夏暧昧的眼神裏明白過來,霎時間本就因為出汗有些發紅的臉色深了一層,從慕夏旁邊彈開:“草,你怎麽是這樣的人啊!”
慕夏哈哈大笑,踹了游弋一腳:“現在才知道也不晚。”
游弋嚴肅地說:“我要離你遠一點,你這個死基佬。我把你當兄弟,你居然想……”
意識到脫口而出的內容,他猛地打住話頭說不下去了,撫平自己一身雞皮疙瘩。游弋幹咳兩聲,狀似沒事人的離慕夏遠了一點。
慕夏突然問:“你和許文科和好了嗎?”
怪腔怪調,活像在瘋狂暗示他和許文科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系似的。游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慕夏沒追着那句兄弟不兄弟的調侃他,他也沒必要找不愉快,順着這話題就回答了:“那天蘋果喊他一起出來玩。”
慕夏:“哦。”
游弋想了想又說:“蘋果好像有點想撮合我們,她老提這事我就去了。”
一本正經往前走的慕夏被臺階絆得打了趔趄,他再也忍不住了,聲音都拔高幾度:“撮合你?和許文科?別逗我。”
游弋:“讓我們和好,但效果不是很顯著……許文科有芥蒂,他太直了。”
他聽了半晌,總算感覺自己抓住了游弋話語中一閃而過的深意。慕夏遲疑地問,把兩只手的拇指搭成指尖相碰的形狀:“你說蘋果想‘撮合’你和許文科,是指這個嗎?放棄吧,和直男在一起不會有好下場的。”
“不是啊——”游弋差點跳起來,又皺着眉問他,“好像我用錯詞了?”
慕夏忍無可忍,一巴掌扇在他腦袋上。
兩個人一時無言以對,并肩走回班裏的位置。拿了接力賽第一名的歡慶氣氛還在,游弋剛落座就被林戰拽過去一起跟招財貓讨價還價,顯然少年人還是對英語練習冊的獎勵耿耿于懷。慕夏從凳子上拿起筆記本,坐好,雙腿屈起來。
他看班級隊列最後的許文科,對方坐在花臺邊以凳子當課桌寫作業。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慕夏想,潦草地在空白本子上塗速寫,他什麽都畫,從操場邊迎風招展的彩旗到游離于熱鬧之外的同學。
游弋終于從那邊回來後随意地勾過慕夏脖子,看他的作品。
半個小時畫出的東西雖然像樣,還遠遠沒到之後要去參加考試的水平。慕夏腦袋一偏,覺得此人有點煩:“你擋着我的光了。”
游弋沒動,慕夏“啧”了聲,擡起頭剛要重複,對方手指按在他後頸脊骨上,眼裏倒映出正午的燦爛秋光:“下午跳高你來加油嗎?”
慕夏:“啊?”
游弋收回手,有點羞赧地撓了撓自己的頭發:“不知道為什麽,感覺你來的話我應該可以破個校記錄之類的吧。”
慕夏啞然失笑:“是誰讓我不要說讓人誤會的話,你這句說得跟……”
游弋自己也覺得不太合适了,他坐回椅子上,又突然往慕夏那邊一倒——撕下來墊在筆記本上塗了速寫的紙頁被風帶起,慕夏還沒反應過來,膝蓋上埋着個毛茸茸的腦袋,小腿也被一只手臂抱住了。
他尴尬地推了推游弋:“喂。”
游弋的聲音悶悶的,他的身體舒展時T恤衣角向上卷起露出一小截腰:“我累了,歇一會兒……有點奇怪。”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讓慕夏停住了推他的動作,他任由游弋趴在自己膝蓋上,手掌擱在他的後腦,不輕不重地揉了幾下。
他們所在的地方安靜,有樹葉的影子與光斑影影綽綽地映在衣裳褲腳。慕夏這時才覺出疲倦,他示意游弋再往前趴一點,自己順勢伏在了他的背上。
他聽見游弋和自己的心跳聲慢慢地重疊成一樣的頻率。
“你有毒。”慕夏說,“這次可是你先惹我的。”
游弋說:“屁,早上學妹過來……你自己非要摻和。”
慕夏:“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