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僞裝者
午休時游弋不知道跑哪去了,慕夏摸了摸藏在校服下的那塊玉佩,提着挎包往宿舍走。
他還沒找到合适的時候還給游弋——兩個人一起在樹蔭下趴着,慕夏卻沒有半點放松的意思,相反他緊繃着,數兩個人重疊的心跳,連自己的名字都要忘了。
慕夏能在那一刻确定某種情愫開始萌芽,當他發現其實游弋并不抗拒兩個人的親密時愈演愈烈。但他仍有疑惑,這是出于“同類”的互相憐憫嗎?還是只想找回丢失的安全感?
如果是這兩種感情,它們與心動到底有沒有聯系?
而心動了,能确定是青澀的暗戀麽?
想不通,但慕夏在當天下午還是去了跳高比賽。或許游弋是對的,他往那一坐,半身不遂似的癱在人造草皮上,望着不遠處的沙坑,游弋還真刷了校記錄。
他沒上去慶賀,看着游弋和林戰、孟居然還有幾個叫不上名字的,班上僅存的男性碩果抱成一團。慕夏摸了摸口袋,想抽根煙,但校服兜裏除了個手機和幾塊零錢空空如也,于是他只好把手機拿出來。
意味不明地,慕夏躲着旁邊觀察的老師開了攝像頭,匆忙地拍了一張。
直到他夜裏回了宿舍拿出來充上電看,才發現這張拍得敷衍的照片還可以。
抱成一團的男孩子們散開了,他的焦點對準游弋,對方正弓身去拿放在場邊的校服外套,沒看向這邊,留給鏡頭一個背影——腰,腿,還有屁股。褲腳挽起一邊,另一邊則沓在鞋面上,半遮半掩擋住了鞋跟的LOGO。
“這雙鞋我好像也有。”慕夏躺在床上,把照片放大了看,心不在焉地想,“不過他怎麽選這個顏色啊。”
他這麽想着翻了個身,爬起來敲了敲床板。
運動會期間晚自習不點名,游弋不想上,和他早早地回來了。
很快上鋪傳來回應:“幹什麽啊?”今天游弋的确體力透支了,這會兒說話都有氣無力,連稱呼都省略,只想快點結束。
慕夏:“怎麽選了那個熒光橙的?”
游弋好像楞了一下,随後明白他是在說球鞋,懶洋洋地回答:“我姐選的。”
慕夏說“哦”,他不愛去挑剔別人的審美,只是在思考游弋這種人怎麽會選一個張揚的顏色,可又說不上來地覺得這顏色謎之适合,得知是黎煙的手筆也不奇怪了。他重新面朝上地躺回床鋪,手指無意識地摸自己的脖子。
還在看那張照片,這次換了個重點。
慕夏看着看着,臉有點紅,他幹咳一聲掀起被子把自己埋在裏面。手指勾住脖子上的紅繩,他想了想還是坐起來,喊對方的名字:“游弋。”
“啊。”上鋪的少年回他,已經連幹什麽都懶得問了。
慕夏想笑,但他忍住了。他站起身來,赤腳踩在自己床鋪的邊緣,夠到上鋪看游弋,露出個頭,正好看見對方側躺着玩手機,眼皮半耷拉着很疲倦,還沒到熄燈的時候已經快睡着了,慕夏伸手戳了戳游弋的臉。
另兩個室友都不在,林戰去陽臺打電話了,許文科不到熄燈不會回來。
“哎呀。”游弋叫了一聲,有點煩他似的皺起眉。
脖子上的玉佩被摘下來,慕夏提着一根紅繩在游弋眼前晃,聲音都愉快地揚起:“不要這個啦?那我收下了,反正咱倆同年的。”
游弋這才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險些撞了牆壁,他搶過那塊玉佩:“別,我媽打死我。”
慕夏還趴在他的床沿,自然而然地接了話題:“你媽媽送的?”
“本命年送的,她就信這些。”游弋說,重新戴回脖子上,觀音還沾着慕夏的體溫,被風吹冷了貼在自己心口,讓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
慕夏:“我爸媽都不管這些。”
游弋撓了撓頭發,只得說自己的事:“他們忙嘛,當時我記得是……第二天我媽要去非洲一個什麽國家,名字怪拗口的,然後她晚上才想起沒法陪我過生日,趕在別人店關門之前進去,匆匆忙忙地選了一個。”
慕夏喉結輕輕動了一下,說:“這樣嗎,挺好的。”
游弋:“是吧?我覺得還行,他們一直怕我缺愛缺陪伴,每次回來都帶一堆禮物,矯情得很。其實沒什麽,畢竟雖然沒怎麽陪着,我還是長這麽大了。”
于是慕夏就差點笑出來,他趴着掩蓋住鼻子以下,只有眼睛彎着,倒映出一點光。
游弋原本是坐着的,好似怕慕夏仰頭辛苦,他想了想,往裏邊挪出一個位置:“你要不要上來坐,想聊天咱們可以說一會兒話。”
他說普通話帶一點點南方口音,兒化音卻很不刻意,尤其在小聲交談時軟綿綿的,甚至可以用溫柔來形容。慕夏恭敬不如從命,雙手在床沿一撐,踩着爬梯一步上去,他的腿垂着一蕩一蕩,沒有半點恐高。
“我沒什麽朋友。”慕夏說,這開場白讓游弋聽不懂似的看向他,“有時候就很羨慕你。”
游弋嘟囔着低頭說:“有什麽好羨慕的啊……”
慕夏語文不大好,想了半晌一邊比劃一邊說:“就,小學時候還能和別人一起玩,後來發現……之後,不敢和男生玩,怕別人看出我不對勁說我變态,也不敢和女孩兒玩。轉了那麽多次學,好像大家都覺得和一群女生玩的男的都娘娘腔,我又不……你懂吧。”
游弋說:“懂,所以我就盡量讓自己看着‘正常’一點。”
慕夏:“哎?”
“或者看起來兇一點。”游弋說到這兒就笑了,“別人覺得你不好惹之後根本不會多看你幾眼,更別說揣測你喜歡誰、誰喜歡你了。這是林檎跟我說的,她帶着我和林戰玩,還有居然,我朋友圈其實也不是很大。”
慕夏“哦”了聲,說:“一點也不兇啊,最開始挺兇的,還會瞪人。”
游弋想反駁,嘴張到一半就因為詞窮又縮回去了,妄圖錘他的手也放回身側,撐着床板。半晌後他垂頭喪氣地說:“最開始也是林檎問我……我不想承認,她說沒事,只是覺得有點奇怪。既然這麽容易被她看穿,我就更不想被別人發現了。”
剛才的幾句來往裏慕夏贏了這回合,得意地左右看。他沒回游弋,越過他的肩膀看見對方放在床頭的一塊運動手環、一個挺小的鋼鐵俠鑰匙扣,還有黑色的蘋果手機。
因為嚴格的宿舍管理條例,床鋪被迫很整潔,衣服都是深色系,唯一暴露個性的球鞋也說是別人選的。不喝酒,偶爾抽煙還是奶糖味甜甜的,有點叛逆,卻始終在父母老師不會發飙的邊緣徘徊。
所有的一切都像個正常的十六歲少年。
他突然想問游弋這樣會不會太辛苦。
“你是不是……”慕夏調整了措辭,在對方疑惑的眼神裏說,“并不是在害怕別人說閑話,而是其他的原因?”他指了指背後那一攤東西。
游弋未竟的笑容凝在了嘴角,因為慕夏這個沒頭沒腦的問句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
走廊上遠遠地傳來隔壁宿舍打鬧聲,腳步淩亂,夾雜了宿管阿姨呵斥他們小聲點的話語。慕夏低頭,有點後悔自己這麽問了,他說不上來的原因又囿于語言表達,也不知道游弋到底聽懂沒——這個問題其實難為情。
就在慕夏想要打斷他的思索說算了沒事,游弋突然沉吟說:“……可能吧。”
慕夏:“你懂了?我爸媽都說我講話奇奇怪怪的。”
游弋說:“很好明白吧!”
這次詞窮的成了慕夏,他支吾了一聲,聽游弋繼續說:“還是跟爸媽有關,我覺得他們都不在,有的事情還是少讓他們擔心。萬一傳到父母耳朵裏,而不是我自己說的,他們會怎麽想?會覺得我一點都不信任他們吧。”
慕夏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不可思議地問:“你想對父母出櫃?”
游弋點了點頭:“遲早的事,等我遇到了喜歡的人……如果他也喜歡我,就告訴爸媽。這個瞞不下去的,他們會理解我。”
慕夏沒有這個念頭,甚至完全沒有想過,對他而言這太沉重了。
“反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游弋說,往後一仰,抓過枕頭墊在背後靠着,“之前假期我去那種論壇看過,有人找不知情的女性結婚湊合一輩子……我覺得這樣不好。”
他是個很善良的人。慕夏突兀地想,表示贊同:“是。”
游弋說不下去了,興許到底兩個少年聊這種話題過于深沉,他片刻後盤着腿往床上倒,頭就枕在了慕夏後背,變成倚靠他的姿勢。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說完這句話游弋開始笑。
“等我有了喜歡的人,”慕夏突然說,“我到時候再告訴你。”
游弋動了動但沒從他身上撤走,他往床的內側縮,可總共也就那麽寬一點的單人床,兩個快要一米八的少年怎麽坐都嫌擠。慕夏說這話時沒了往日無所謂的口氣,他很認真地在說,也沒管游弋有沒有往心裏去。
他其實往心裏去了,說不上突如其來的情緒到底如何,但他在某一刻有些慌張。
慕夏說完就手一撐回到下鋪去了,游弋在床上躺平。他反複地想慕夏那句話,覺得自己應該問點什麽,比如告訴我幹嗎,為什麽告訴我。
臨近十點鐘時,林戰終于打完電話回來了,他表情有點不自然。
躺在下鋪玩俄羅斯方塊的慕夏只看了一眼就發現了,他随口問林戰:“怎麽了?誰的電話,你打了三百年吧。”
“啊?”林戰木木地說,完了後上鋪探出了游弋的腦袋,他才回答,“那個……戚善善的。她找我有一點事,多聊了一會兒,然後……也沒什麽。”
游弋臉上露出玩味的神色:“裝,接着裝。”
林戰惱了,把書包扔在自己床鋪說:“我裝什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在兩個共同話題很多的人之間慕夏感覺體驗很差,他無辜地擡起頭問游弋:“怎麽了?小戰哥和班長有我不知道的往事嗎?”
“前任嘛。”游弋不以為意地說。
慕夏意味深長地“哦”了聲,林戰差點撲上去打他。游弋往床沿縮,還不服氣地繼續嘀咕:“哎呀本來就是,你跟戚善善分得不幹不淨,她現在還喜歡你,我都看得出。要麽你們還是和好吧,再這樣下去反而影響成績。”
“你知道個……”林戰吞回了髒字,坐在寫字桌邊抽出一本練習冊,“不提了。”
平時老好人一樣的林戰露出窘迫讓慕夏十分感興趣,但他看出對方明顯不太愛提。想了想戚善善是誰後,慕夏對上游弋的眼神,幹咳一聲:“我覺得班長挺好的,長得漂亮,學習也努力,你配人家不虧。”
林戰說:“饒了我吧,慕夏。”
八卦心得到滿足,慕夏搖頭晃腦地重新躺平,他擡腳抵着上鋪床板踢了幾下。
游弋學林戰說話:“饒了我吧,慕夏——”
他的尾音拖得很長,在慕夏聽來就有點撒嬌的意味,他笑起來,還沒說話,從林戰那頭飛去一本書,準确無誤地砸中了上鋪的男同學。
那天夜裏慕夏笑得肚子痛,過了好幾天想起那畫面都忍不住嘴角上揚。
和游弋的談話雖然沒結果也并未達成共識,慕夏敏銳地察覺出對方和自己的距離更近些。游弋遠不如他看上去那麽高冷,但情緒化依然很嚴重。
那天之後林戰開始偶爾晚歸,踩着打鈴鎖門的時間才回到宿舍,大家對他去幹什麽了心照不宣。許文科還是神出鬼沒,學習的壓力一點沒減少。
慕夏逐漸适應了二中的生活,有時聽一聽課,才發現學習并沒有那麽無聊。
周末他慣例去原野畫室,袁也是名義上的畫室老師,也負責教他速寫和素描,黎煙則指導色彩方面的練習。慕夏已經不需要游弋帶着趕公交了,他知道了怎麽倒車,還摸索出一條騎共享單車更短些的捷徑。
這天騎着單車穿過小巷時慕夏軋過了一片梧桐樹葉,他長腿一撐停下單車,回頭去望剛走過的地方——路上都在放空,這麽一看才發現到了落葉的季節。
他來到這座城市是夏天的末尾,這時候連秋天都快過完了。
時間過得真快,慕夏感嘆着,走進畫室和黎煙打招呼時還有些惆悵。
畫室院子裏的花架下新種了不知名的植物,慕夏等黎煙拿畫架的時候問她:“姐,這都是些什麽?你們新買的嗎?”
“薔薇花。”黎煙笑吟吟地說,“小弋挑的,袁老師難得和他審美一致。”
“什麽顏色?”慕夏随口問。
黎煙把畫架搬到院子中間,直起身嘆了口氣才說:“不知道呢,看運氣吧,小弋選了一棵,我選了一棵。袁老師說是粉色的,小弋和他打賭一定是紅色。”
慕夏自覺地坐下來打開了顏料盤:“他還有這種興趣啊。”
黎煙:“小弋嗎?是啊,以前他沒事還和我一起種花,現在上課太忙了,畢竟叔叔阿姨是搞植物研究的嘛,他耳濡目染,比別人懂得多一些。”
慕夏聽得挺感興趣,剛要發問,黎煙突然話頭一轉,眉眼彎彎地看向他:“問你個問題。”
“嗯?”慕夏坐直了,情不自禁地開始心頭擂鼓——他不太喜歡被黎煙這麽看着的感覺,對方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一切,打趣他,卻又帶着驕傲和自信。
黎煙偏過頭看向才剛剛開始發芽的薔薇花:“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家小弋?”
被她問得一愣,慕夏頓時如芒在背,頭也擡不起來了。他凝視着自己的足尖,半晌沒說話,就在黎煙以為他是要默認時,慕夏說:“不太清楚。”
黎煙替他調色,不知說給誰聽:“小孩子都是這樣的,不清楚容易錯過。”
慕夏又說:“不會的,我只是想多考慮一段時間。”
“在害怕吧?”黎煙問他。
慕夏搖搖頭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反倒問黎煙:“姐,你這麽關心,是怕我帶壞了游弋還是說他告訴你他暗戀我,你就立刻來看我的态度?”
黎煙被他反将一軍,表情無措了片刻,立刻又笑開了,拿畫筆在他鼻尖上一點:“試探我?你太嫩了,小弋什麽也沒跟我說。”
慕夏:“啊。”
黎煙捋過一縷頭發:“我是看見你上個星期的素描了,你沒事畫他做什麽。”
他啞然失語,盯着空白的畫紙看了好一會兒,才收起調侃的表情說:“那你要替我保密,等想清楚了我自然會告訴他的,到時候說不定是輪到他害怕。”
“他才不會呢。”黎煙說,把筆遞給慕夏,“今天就畫薔薇吧。”
慕夏疑惑地問:“還沒開花啊,畫什麽?”
黎煙修長的手指在他心口戳了戳:“在這裏開花了,你明明就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 點題 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