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臺故事

招財貓在講臺上用一種沉痛悼念某同志的語氣說:“接班人們,告訴你們一個消息,聽完以後可得忍住不許哭。”

教室裏同學齊齊地噓他,在大家看來經過了出題奇難的月考之後已經無所畏懼。

“我們下周就半期考試了,考完呢,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光棍節。”招財貓說完,捂着嘴咳嗽了幾聲,“最近氣溫變化大,注意保暖……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次半期考試的英語,在下不才,被年級組委以出題的重任。”

這下他話音剛落,平素幾個皮得很的男生開始嚷嚷,帶動其他老實人跟着抗議。不時教室內沸反盈天,情緒不滿居多。

不明就裏的慕夏拍了下前排的少年:“什麽情況啊?”

游弋偏過頭表情凝重:“你沒轉來的時候,分班結束第一次月考就是潛哥出的題,文理科同卷,隔壁理科清北班平均分89,咱們班……75分。”

慕夏一頭霧水地問:“還行吧,不是100的滿分嗎?”

游弋尴尬:“呃,150。”

慕夏梗住片刻,真誠地說:“牛逼。”

游弋微微擡眸表情像在回憶那次慘烈的全軍覆沒,随後舉了個慕夏最熟悉的例子:“許文科你認識的,他英語本身就不錯,以前從沒低于130,那次考試險些沒及格,閱讀D篇全錯,抱着卷子懷疑人生,好幾天都沒回過神來。”

慕夏收斂了戲谑,擡頭望向講臺上被衆人圍攻還笑眯眯的陳潛,倒抽一口冷氣,覺得此人招財貓一般的皮囊下藏着大魔王的靈魂。

無奈出題的事板上釘釘,徹底驅散了運動會後班裏陰魂不去的懶散。最顯而易見的就是晚自習逃課的人變少了,連游弋這種誰愛學誰學的典範都不得不把自己粘在凳子上,埋頭苦讀,懸梁刺股。

慕夏睡了一覺起來——天氣越冷,溫暖的室內越适合休眠——他打了個呵欠,又揉了揉眼睛,換了一邊繼續趴在桌上,手拿着鉛筆随便做了兩道詩詞填空。

他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學渣身份,但偶爾會不甘心,上課聽一聽其實作業大部分也能做。慕夏不懶,他只是喜歡在有限的時間內先做自己感興趣的事,餘下分配給應試教育的少得可憐,自然随時都在倒數的名次徘徊。

“叢菊兩開他日淚……下句是什麽來着?”慕夏看着練習冊上的空白,一邊填一邊碎碎念,“孤舟,一系……故園心。”

最後一個字寫完擱筆,前桌的少年轉了180度,趴在他的課桌上:“慕夏。”

慕夏“嗯”了聲示意聽見了,他眼皮也不擡,認認真真地默寫後面一小題的答案。《琵琶行》,他都背不完,好在這一句好像還記得。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晚上想去背書你陪我一起吧。”游弋說,“知道個好地方,反正你睡不着。”

“誰跟你說的我睡不着,瞎扯。”慕夏的筆尖篤篤地寫,他卡在了最後的填空題,停下後故作正經地想,不去看游弋。

指甲修剪過顯得有點短了的手指點了點那個空白,游弋沒理他剛才那句話似的,他心情很好,大發慈悲地給慕夏說答案:“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慕夏笑了:“此時無聲勝有聲——好吧,我陪你去。”

游弋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同意,但他沒多問,開開心心地扭過頭繼續做自己的閱讀理解。單詞不認識,做得一肚子氣卻撒不出來,游弋想到約好的晚上,就發覺眼下這些亂七八糟的長篇大論也沒那麽令人讨厭。

那句的後面又是什麽來着?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寫得精妙,是天崩地裂的一聲響,像春雷,也像夏天的瓢潑大雨。

夜裏回宿舍洗漱完畢,游弋早早地夾着兩本練習冊在門口等他。慕夏走過去,還埋頭看着手機,宿舍裏林戰發現兩個人的不對勁,随口問:“幹嗎去?”

“學習。”游弋說完,在他詫異的目光裏做了個鬼臉,拉上慕夏就溜了。

慕夏被他扯得跌跌撞撞地小跑,壓着笑聲:“小戰哥剛表情跟見了鬼一樣,你在他那邊就這麽沒有信譽度嗎?”

游弋頭也不回:“他自己偷偷早戀,還不準我偷偷學習了嗎?”

慕夏差點沒忍住噗嗤一聲。

說話間抵達宿舍樓頂層,游弋熟門熟路地撬開了搖搖欲墜的鐵門,招呼慕夏過去。他第一次發現宿舍樓頂有個天臺,露天,角落裏挂着一條床單。

“那是宿管阿姨的。”游弋說,拖過一條板凳坐好,他面前甚至還有張書桌。

慕夏剛目瞪口呆地想發問這是什麽騷操作,餘光瞥見天臺上還有別人。他收斂了話頭,不自覺地往游弋那邊靠了靠,示意他去看。

“許文科。”游弋說,比起打招呼更像個平淡的陳述。

坐在天臺另一側的少年——慕夏以為他不會有任何反應——卻淡淡地應了一聲,游弋沒有後續,好像這樣就算有了交集。慕夏順勢在游弋旁邊的天臺上坐,兩條腿一蕩一蕩,斜靠着欄杆玩手機。

游弋翻了兩頁書,看向他嗤笑:“夏哥你還真是只來陪我啊?”

“可不是。”慕夏說,眼皮都不擡。

游弋笑了下:“別坐那兒,欄杆都是十年往上的還天天被踩,萬一松了你掉下去,好歹是五樓。”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想去拉慕夏,只伸出了手,就被人握在掌心。

游弋一愣,慕夏順着他的力度跳下陽臺,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才放開游弋去拿了張凳子。

宿舍樓天臺上有燈徹夜亮着,而且遠離宿管阿姨的勢力範圍,足夠學到頭暈眼花,再輕手輕腳地走回宿舍悶頭大睡。平時來的大都是許文科之流,臨近期中考試和家長會,于是這夜洗漱完畢,來了不少人。

慕夏撚着被他拉過的手指暗中觀察,這些人大都毫無交流,約莫五六個,四散在角落裏找張桌子開始看書或者做題,沒桌子的就靠在燈下背書。

彼此之間一句話也不說,只能聽見小聲的默念和演算。

越是入夜,風漸漸地冷了,吹來冬日的前兆氣息。慕夏攏了攏麻袋般的校服外套,順手揮開游弋桌上的草稿紙,然後放在了凳上。

“幹什麽……”游弋話到一半,見他歪着坐在了桌面。

慕夏居高臨下地摸了把游弋的腦袋,他不滿地要開罵,突然想起在這裏算半個自習室和公共場所,硬生生地咽下所有埋怨,擡起頭想要瞪慕夏。

可當游弋對上他的視線,忽然無言以對了。

他往桌面一坐,撈過了游弋的一支筆一張草稿紙寫寫畫畫,沒有半點語言,像嫌棄凳子坐着不舒服似的。慕夏的眼風掃過游弋,接着又垂眸看那張紙,知道游弋要質問了搶先說:“随便坐坐,你應該不介意吧。”

游弋想說介意,但他閃開目光,猶猶豫豫地搖了頭。

除了剛才那一眼他已經很久沒關注過慕夏了,運動會前兩個人的氣氛明顯有段時間不對盤,游弋能感覺到。運動會時樹下相互靠着休息的半個小時雖然暧昧,之後慕夏卻沒任何表示,他很想問,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要問什麽好,“你為什麽對我奇奇怪怪的?”或者更直白一點,“你老是撩來撩去,是不是喜歡我?”——顯得矯情。

慕夏可能會不冷不熱地瞥他一眼,然後皮笑肉不笑,那種表情很讨厭。

游弋埋頭就着慕夏沒坐到的半張桌子繼續做題,他倒是沒擋住光,在另一側,燈光是淡黃色的,影影綽綽給慕夏映上一圈輪廓。

“像不像?”慕夏突然說,把那張草稿紙遞到他眼皮底下。

一圈根號公式坐标系中的空白處艱難地擠進去一只老虎,卡通得很,正趴在桌邊奮筆疾書。慕夏給它畫了副眼鏡,眼鏡腿很講究地挂在了耳朵上,尾巴剛好穿過旁邊的草稿。

游弋滿臉問號:“什麽啊?”

慕夏面不改色地說:“你啊,不覺得嗎。”

他搶過那張草稿紙随手墊在試卷下,嘟囔說:“老這樣煩不煩……”

這句牢騷本不會有人接話的,游弋也沒想過慕夏會聽在耳裏,哪知他話音未落,那人跳下桌面,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倚着牆:“不煩——游弋,我沒跟你說過,和你相處挺開心的。不然幹嗎陪你熬夜,早他媽睡了。”

說完晃了晃手機,似乎是手游斷了線,慕夏嫌棄地補充一句:“上面又冷,信號又不好,我吃飽了撐的。”

游弋把這些話聽完,從始至終背對着慕夏,良久沒再給他反應。

數學題映在眼裏但沒鑽進腦海,游弋畫出不完整的坐标系,一個圓的數值半晌沒能标上去。他竭力保持着冷靜,并不能忽略因為那句話狂跳的心髒。

已經不是開玩笑的問題了,游弋覺得他在陷入一個可怕的謊言。

他說的“喜歡”也好,“開心”也好,聽起來都像哄小孩一樣随性,偏偏他說話時眼神真誠态度懇切,叫人忍不住地想入非非。

“也沒說你一定要來。”游弋憋了半晌說,身邊已經有人開始往回走。

慕夏說:“陪你啊,道理我都懂,別在那得了便宜還賣乖。”

這些話都太惹人誤會了,知道他有可能在開玩笑,或者單純的瞎撩滿足成就感,甚至于逗他好玩,游弋還是會想多。他抿着嘴低頭寫字,當真沒有繼續話題,好幾個人都耐不住冷走了,他聽見慕夏哈了口氣在搓手。

要是冷就先回去。

他差一點就脫口而出,可他也知道慕夏會怎麽回——眉峰微微蹙起,嘴角卻有點無奈地上揚,語氣沖得很,不耐煩地說,“你話怎麽這麽多啊。”

筆尖落在粗糙的草稿紙上,割破一角時聲音銳利,游弋算完最後一個步驟,把答案寫在空白處。蓋上筆帽,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東西:“完啦。”

“那走吧。”慕夏說,他離樓道最近,順手推開鐵門。

他們離開時游弋轉頭看了眼許文科,對方還沒有要走的意思,而時間已經接近零點。他決定不管對方了,許文科把他越推越遠,沒必要腆着臉往上湊。

樓道的燈不是聲控,為防驚醒宿管阿姨被唠叨扣寝室分也沒人去開。慕夏謹慎地看着腳下,臺階高容易摔跤,他單手拿着那張紙,小聲說:“要不要手機打個光啊?”

“哎沒事,快到了。”游弋學他說氣音,言畢被慕夏踩了腳。

他龇牙咧嘴一會兒怒目而視,可惜黑暗裏慕夏看不見。意識到踩了他之後,慕夏往旁邊挪了挪,示意游弋走在前頭。

這天夜裏沒有月亮,晚風減弱許多,樓道裏不如天臺那麽冷。

慕夏把手放在游弋的肩膀上,雙手撐着在他身後一步一步往下走。他連蹦帶跳,心情大好,走出幾步後跳下臺階,順勢摟過了游弋的脖子,整個人貼在他背後。

他做這事純屬順手,反應過來時自己有些尴尬地紅了臉,感覺對方僵硬了一瞬,停了腳步不再繼續走,頓時進退兩難了。慕夏的手指反複交差在一起,喉頭微動,心裏想他應該說些什麽才對,是真的順手,也是真的想抱一抱他。

少年人的情感一旦萌芽就會迅速期待雨露甘霖,不可一世地開始生長了。

那天他畫薔薇花,黎煙說得對,他在心田種了一片花圃,甚至不用游弋給反應,他每多觸碰一下,就能多開一朵花。

慕夏輕輕地閉上眼,什麽也沒說,聽游弋的呼吸急促些,又放緩了,好似開始沉重。

“我……”游弋開口,黑暗的樓道裏連一絲光也沒有,慕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這聲音響在耳畔,像白天裏背過的《琵琶行》中寫的那樣。

他低低地說:“什麽啊。”

游弋好似閉了閉眼,他的呼吸拂過慕夏的手背,慢吞吞地說:“半期考試完那個周末是我生日,要不要一起玩?”

小心地抛出一個邀請,游弋回過神來暗自好笑,他已經很久不曾這麽柔和地去對一個人了。他不喜歡考慮別人的感受,這是個很大的缺點,但他改不了,說得好聽叫我行我素,他最多言語間顧忌對方,真要做的事,誰的态度也影響不了他。

慕夏有點意外,他剛要收回手,突然被人抓住了左腕。

穿得少,掌心的溫度微涼,手指更冷些,游弋握着他不讓他把手拿開,還是不成器的相擁姿勢。他繼續說:“可不可以就我們倆去過?”

“不叫林戰孟居然他們?”慕夏詫異地說,察覺自己聲音略高後收斂了下,“兩個人能做什麽,吃吃飯……十六歲,還是很重要的吧。”

游弋問:“你十六歲怎麽過的?”

慕夏無言。

游弋知道他不想說,淡淡地把他手拿開,退回安全的地方,索然無味:“我不在乎,你要是覺得應該別人一起吃蛋糕吹蠟燭那算了。”

然後他往樓下走,腳步飛快,唯恐慢一步就被慕夏抓回去了。他沒看見慕夏站在高處垂眸望他背影時的眼神,複雜固然有,多半是柔和的。

一路沉默地回到宿舍,林戰已經睡了,慕夏打開床頭一盞小夜燈,暈出溫暖的團團光芒。

游弋坐在他床沿換掉白天的穿着,脫掉最裏面的T恤衫後伸手去夠搭在上鋪的睡衣。他自暴自棄般動作粗暴,揪住頭發也不說,“嘶”地一聲後裝作無事發生,情緒卻顯而易見的糟糕,如果沒人睡覺,游弋說不定已經開始踢桌子砸床板。

夠了一次沒夠着,游弋心裏的火燒到頂點,他動作聽了一刻,突然有點委屈地眼熱。

難得放下身段邀請一個人,對方卻在彼此離得前所未有近的時候把他推開了。換成是誰也不開心,哪怕他都沒想通慕夏是特別的那個。

“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是幾個月前。”慕夏耐心地起身替他取下睡衣,撲頭蓋臉掀在游弋頭上,“星期天,下了場暴雨,自己在公交站臺等了半個多小時也沒車。”

游弋亂七八糟地整理自己,他從衣領處鑽出個頭,茫然地望向慕夏。

燈光讓他們的情緒比樓道裏的時候都有所緩和,游弋擦了擦眼睛,形容不出剛才突如其來的崩潰。他安靜地看着慕夏,仰頭的姿勢,對方單手撐在床架上。

“我打電話給媽媽,想她來接我一下。結果她對我說,跟我爸去了一個飯局。最好的朋友發微信,在煩惱如何挽回前任和段考排名。”慕夏的語氣平淡得不像在講述一件令人失落的傷心事,“他們誰也不記得那天是我生日。”

言罷他關上了燈,宿舍重又暗了,另一側上鋪的林戰發出深眠中的呓語。

慕夏弓身靠近游弋,他分明知道适應了黑暗後對方能看見自己,仍舊掐住掌心朝他靠近。他連大氣也不敢出,試探着按住了游弋的肩膀。

“……什麽啊。”游弋小聲地說。

随後他鼻尖一涼,被某種柔軟輕輕觸碰,轉瞬即逝,短暫得回味不起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慕夏說,這次聲音有了溫度,不像他的嘴唇那麽冷,“你想我們兩個一起過,但我……如果一直獨處,我想抱你。”

游弋不知所措,連說了好幾個“我”“你”,都沒有後續。

終于看得清輪廓的黑夜裏藏着最隐秘的情感,也能窺見不常示人的脆弱,慕夏等了半晌他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嘆了口氣:“所以不要惹我,懂意思吧?”

這下游弋倏地起身兩步爬到上鋪,直到翌日太陽升起也沒說話。

居然生氣了。

作者有話要說: emmmm鴿完多一點 愧疚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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