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恐懼感
“最近在畫室怎麽樣啊?”林戰問,弓身去撿剛落在地上的墨水筆。
半期考試的前一夜,晚自習第三節課,住校生仗着沒人管有恃無恐地四處亂竄,比如原本坐在前排靠窗的林戰就跑了過來,在慕夏隔壁一排的位置寫作業。
他突然這麽問,慕夏本來專心地寫一張歷史模拟卷,聞言擡頭看過去,如實回答:“還可以,每個星期去一次,學的都是有點基礎的東西,不累。”
林戰:“我聽蘋果說畫水彩一張平均八個小時,畫個花瓶這麽久?”
慕夏頓了頓,說:“嗯……水彩确實很費時間。”
林戰:“那你每周去畫室就是八個小時畫個花瓶嗎?”
慕夏:“呃,我畫的是水粉不是水彩。”
林戰尴尬了一瞬,還想追問二者有什麽區別,前排的班長轉頭敲了敲他的桌子,表情嚴肅。于是林戰立刻不說話了,做了個把嘴巴拉鏈合上的動作,卻還嬉皮笑臉,仗着教室沒老師伸手捏了把班長的臉。
“有病啊!”戚善善小聲地說,舉起手中的數學練習冊打向林戰的腦袋,力度極輕,“認真複習啊,明天都考試了還在這說小話。”
林戰捂着嘴氣聲說:“我錯啦。”
猝不及防被秀了一臉,慕夏額頭上頗為卡通地蹦出了個十字,他一抿嘴繼續埋頭做題,只覺得自己受了好大的刺激。
他看向前排,游弋塞着耳機不知道幹什麽,埋頭很認真地寫寫畫畫,絲毫沒被旁邊兩人的一通打情罵俏幹擾。自從去過天臺後,接連幾天游弋仿佛突然開竅一心向學,後面慕夏沒再陪他,每天他也快零點才回宿舍休息。
很明顯生氣了,變得話少,整天冷着一張臉,別人忙于複習不去理他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關在了小世界。慕夏自覺地承認不該那樣對他,但要他幹脆地把錯誤全攬到自己身上,又不甘心——這種還分對錯嗎?
眼角發癢,慕夏擡手揉了揉,沒人在晚自習間隙偶爾戳他一下确實有些無聊。
他看了眼日歷,游弋生日在周六,也就是兩天後。
“要不然服個軟讓他開開心心地過完生日算了。”這念頭在慕夏腦海一閃而過,他垂着眼睫不言語,總覺得不是自己的處事風格。
漸漸地在面對他時變得沒原則了——問題很大,慌也沒用。
下課鈴打響,前桌的少年往後靠了靠,抵在椅背上低頭整理抽屜和書包。慕夏幹咳兩聲,對方一點反應也無,自顧自地站起來拿了兩本練習冊就走。
慕夏趕緊跟上去。
他提着書包在游弋身後亦步亦趨,一路尾随着穿過燈光明滅的校道和黯淡的操場。宿舍樓外有條二十來米長的路,兩側栽滿了尚未高大的香樟,初冬的夜裏,西風拂過,清新氣味格外扣人心弦。
游弋停下來:“你怎麽這樣?”
這就是他們莫名其妙冷淡好幾條之後他說的第一句話,慕夏差點又笑出聲:“我回宿舍,走這條路路不可以嗎?”
“別跟着我。”游弋說,夾在腋下的書本被拿着一揮,在夜色裏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和他本人一樣不耐煩,“我懶得猜你現在想做什麽,暗示什麽。”
慕夏雙手插在校服外套的兜裏,離開了室內,南方的夜風依舊讓他覺得冷。他淡淡地說:“沒讓你猜,我就是……算了。”
近在眼前,他還是沒能把那兩個字脫口而出,好像越随性越能讓慕夏覺得這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不用看得那麽嚴肅。游弋顯然不這麽覺得,他臉色變了,眉心擰着,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線,良久都沒開口。
他凝視着慕夏看,身邊不時走過兩三個買了宵夜回宿舍的同級生。大家都行色匆匆,被第二天的考試壓得喘不過氣,沒空研究他們怎麽會站在宿舍門口不進去。
慕夏躲開游弋的視線,往他那邊邁了一步:“你要是煩,就繼續不理我。”
游弋說:“沒有。”
慕夏點了點頭,準備越過他先回去洗漱。
擦肩而過時游弋突然說:“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從來沒人……像你一樣說過那種話,擡頭不見低頭見……我害怕。”
“先回去,有話也別在這兒說。”慕夏說,拽了把他的胳膊,示意別在門口堵着。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樓道,爬樓梯時呼吸同步,慕夏發現游弋明顯不自在,全程低着頭。再一想剛見面時的樣子,和游弋開玩笑一般說“看着兇一點,別人對你的揣測就少了,他們不敢欺負看起來不好惹的人”,他頓覺對游弋有了新的認識。
他早該知道這個年紀有了某種意識的少年根本不會是什麽粗神經,就算看着大大咧咧,實際上也比普通直男敏感一點。
少數族群和邊緣取向,這些詞對他們都太過複雜,最直觀的的就是“不正常”。于是自卑、壓抑,同時急于宣洩,排斥關心,認為所有的慰問都是變相的試探和嘲笑。
哪怕認定了對方是“同類”,依舊懷着重重的戒備。
最直觀的表現就是恐懼,對戀愛,對喜歡,對一切讓他暴露的事物和情感。
游弋長得好看,有三兩個朋友,勉強算得上開朗,在老師面前還有點叛逆和沒心沒肺,但這不代表他就對誰都能敞開心扉——林檎,黎煙,或者林戰孟居然,慕夏覺得他們誰也不敢說自己就了解游弋的全部了。
至少他們不會聽見游弋說,“我害怕。”
“而我聽過,我也知道,我懂他為什麽怕為什麽逃避。”
慕夏心裏突然升起隐秘的快樂,他推開宿舍門進去,一個人也沒有。于是轉身坐在了書桌邊,擰開一盞臺燈,他回頭看見游弋站在床鋪邊。
“不用怕。”慕夏接過他在樓下說的話,“你沒有喜歡過別人,對不對?”
他的聲音很小,卻剛好夠游弋把每個字都聽得真切。少年坐在了慕夏的床邊,課本放在一旁,估計今晚是看不進去了。
游弋搖頭,慕夏又說:“但是沒經歷之前一個勁兒地逃避,這種做法一點也不聰明。你還以為在自我保護,根本就不是。”
他欲言又止,半晌說:“我不像你能夠直接地說喜歡。”
慕夏:“想清楚就好,哪來那麽多條條框框。”
語罷他伸了個懶腰,從窗框上取了自己挂在那兒的毛巾搭在脖子上,邊走邊脫了校服外套,随手扔在游弋旁邊,懶散散地說:“洗澡去了,你慢慢思考吧——別耽誤複習。”
“複習倒是無所謂……就是那個樣子。”游弋終于有了點笑意,他目送慕夏離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把慕夏的校服挂在床邊的衣鈎上。
那天他沒去天臺複習,窩在被子裏看了會兒書就睡了,下鋪睡得更早,才熄燈沒多久已經陷入深眠,活像熬了一宿迫不及待擁抱周公。
游弋側躺着,聽見慕夏在下面說夢話,他撐起身子和林戰一起偷偷笑慕夏。然後拿出手機伸到下面去錄音,錄了五分鐘,全是亂七八糟的哼唧。
“過分了啊。”林戰說他,示意游弋把充電臺燈關掉。
他憋着笑搖頭,伸出腦袋去看慕夏的臉。那人歪着睡,被子蓋到下巴,嘴微微長着,平時怎麽看都有些銳利的輪廓在充電臺燈微弱的光下變得模糊。
游弋鬼使神差地開了攝像頭拍下一張,鑽回被窩裏一顆心狂跳不止。
春風不度,秋雨連綿——
花季即将過去。
高二分了文理科以後考試就從原來的九門功課同步學減少到六門,連帶着考試時間也縮減了。等下學期開始文科綜合一并卷,兩天就能考完。
學校考試并沒有統考那麽正規,何況半期的重要程度比不上期末。高二同學的日程被安排成了上午緊鑼密鼓考兩門,苦不堪言。這麽兩天下來就算不傻,也要半殘了,以至于最後一門地理交完卷,大部分人竟有種逃出生天的慶幸。
“哎又下雨了。”游弋嘟囔了一句,轉過身去和到旁邊來跟戚善善坐前後桌的林戰說話,“明天要是還下雨我們就不出去玩了呗。”
林戰頭都不偏一下:“随便你,壽星優先,反正就一句,別帶着我們去網吧開黑。”
魔獸深度愛好者游弋無言以對,接着沒容他想出反駁的話,林戰又對戚善善說:“要不要一起去啊,明天上完自習就走,最多吃個晚飯——游弋生日。”
她和游弋不熟,聞言遲疑了:“啊……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嘛,去的都是自己班同學。還有蘋果,你認識的。”林戰說話溫柔,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堅持,“好不好?”
戚善善依舊在糾結,半晌說:“我還是不去了,家裏萬一臨時有事……你們玩。”
沒能約到破鏡重圓的女友一起去,林戰的情緒顯而易見低落了,他說行吧,把話題繞到剛結束的考試上,和戚善善演算數學的倒數第一道大題。
被無視良久的主角游弋面無表情地圍觀了這場對話,随後憂心忡忡嘆了口氣,扭頭對後排的人說:“小戰哥沒救了,徹底戀愛腦。”
說完才想起後桌是慕夏,而他們之間的暧昧尚未消散,慕夏居心不良。
表情頓時很精彩。
他說話時居心不良的慕夏專心地塗着一朵花,等把花蕊都描繪出來,才漫不經心地說:“還行吧,戀愛的确很能改變一個人,你要是想試試,可以找……”
“不用,謝謝。”游弋說,接着好似覺得這樣不太禮貌,急急地補充,“并不是針對你。”
慕夏說:“我知道。”朝他笑了笑。
手機裏那張偷拍的照片還沒删,游弋僵硬地撓了撓側臉轉回位置,明天生日的興奮徹底被這個小插曲驅散。他也不想學習,過去的一周耗盡了全部的熱情,只得半死不活地趴在桌上,裝作自己很酷在睡覺。
背後傳來一聲輕笑,游弋埋在臂彎裏眉頭皺起來。
這個人真是太讓人難相處了,每次覺得和他漸漸地破冰,總又被吓得縮回原地。游弋不否認自己的膽怯和懦弱,慕夏讓他捉摸不透,寧可後退一步。
哪怕慕夏的潛臺詞好像有點……喜歡他的意思。
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游弋,別睡了,睡得着嗎你!”孟居然喊他,“明天是不是蘋果和黎煙姐都來啊,你一定要把蘋果喊來,我快一個月沒見她了,如隔三秋……如隔三百秋!”
游弋懶得吐槽他的算法,腦袋晃了晃,聲音悶在臂彎甕甕的:“你去問林戰啊。”
孟居然:“你生日好吧,哥,給蘋果發微信提醒她來,求求你。”
游弋側過頭,半垂着眼皮說:“自己喜歡的妹子自己去追,別指望身邊人都是助攻。我才不幫你,免得蘋果回過神了連我一起錘。”
在旁邊“不經意”偷聽的慕夏擱筆,饒有興致地加入談話——雖然他才見過林檎一次,并不妨礙他和游弋一起怼孟居然:“居然,你喜歡林檎啊?”
話音剛落,游弋轉過頭對慕夏用嘴型說:“壞。”
慕夏微笑着點頭,接受了他的贊揚。
孟居然絲毫沒注意他們的小動作,警惕地瞥了眼林戰,發現此人沉浸在數學美妙世界和女友的溫言軟語裏不可自拔後松了口氣,大方地承認了:“是啊,蘋果可是我的女神。又漂亮,對我又溫柔,哎你說我有希望嗎?”
慕夏不緊不慢地說:“有沒有希望不是看這個。”
孟居然虛心求教:“那是看什麽啊,夏哥?”
慕夏一本正經:“看臉。”
他這話說出來,孟居然一時語塞,找不到反駁的理由。游弋捂着嘴狂笑,要不是現在沒下課,他能直接笑得蹲在地上拍腿。
孟居然臉一紅:“……我靠,我不跟你們說了!蘋果才不是那麽膚淺的人!”
兩個作惡得逞的人對視一番,慕夏吐了吐舌頭繼續畫畫,游弋卻沒轉回前方,而是順勢趴在了椅背上,目不轉睛地盯慕夏。
“幹什麽啊?”慕夏嘴角還上揚,沉浸在剛才的惡作劇裏,眉梢眼角都是笑。
游弋:“我在想,你是不是膚淺的人。”
慕夏擡起眼皮挑挑剔剔地打量他五官一番,幹脆地說:“我是。”
游弋送了他一個中指,被和藹可親地笑納,他沒什麽滋味地回過頭,覺得自己再和慕夏說這些擦邊球就是狗——完全撈不着好。
“哎游弋,”慕夏拿墨水筆蓋戳他脊背,“你是不是該對我說點什麽?”
正逢下課鈴響起,游弋憋了一節課終于能大聲說話,他順勢站起來,把課桌上的試卷和文具一股腦兒塞進桌肚,恢複了懶得學習的本性:“你想聽什麽?”
慕夏說:“比如請我明天和你一起過生日。”
言罷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在游弋腦門兒上按了張便利貼,在對方回過神之前飛快地跑出教室,一路狂奔,眨眼就沒了影子。
他以為游弋要炸毛,但其實并沒有。
少年把便利貼撕下來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幼稚。”
淡黃色的便利貼上用黑色墨水筆畫了只卡通老虎,從風格到神情游弋都熟悉得很,他看那只老虎仿佛看着自己,耳邊還有慕夏堪稱寵溺的低聲注釋:“像你啊,不覺得嗎?”
老虎端了個牌子,數字“16”。
最下方的小字潦草,後頭跟了個笑臉塗鴉,好似随性寫就:“原來你是天蠍座。”
游弋看了又看,把這張便簽放進筆袋裏一打開就看得到的位置。他往回走,一路心神不寧,臉頰滾燙,差點崴了腳。
真壞啊,這個人還是煩。
作者有話要說: 個人覺得,直男開竅愛上同性的橋段其實不太容易發生,這篇文設定裏兩個人都是彎的,盡量揣摩一下男孩子的心态,如果又不太恰當的地方歡迎指正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