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六歲

考完試心緒浮躁,夜裏睡不着,游弋翻了個身,手機屏幕的光映出他的臉。下鋪還亮着臺燈,慕夏新買的小夜燈,挂在床頭,像只黯淡的螢火蟲。

微弱的暖黃色光芒透過床鋪與牆壁的間隙,在游弋旁邊萦繞出一團融融的溫柔。他側躺着,伸手隔着蚊帳在那團照在白牆的光上劃過。

“還不睡啊?”下鋪的慕夏突然說,游弋吓了一跳,迅速收回手。

慕夏笑了聲:“我看見你的影子在動,吓人。”

他說話聲音有點大,游弋擔心吵到旁人坐起身去看林戰那邊,上下鋪都還亮着燈,原來睡不着的不止他自己。他索性從上鋪翻下去,掀了慕夏的床帳,把他擠到一邊,暴躁地揪了把自己的頭發:“我睡不着,外面雨下得好大,這都十一月了。”

南方的秋天來得慢,去得也慢,這座城市春秋兩季白天陽光充足,夜裏雨水豐沛,空氣裏彌漫着濕潤泥土的味道,看不見星空,沉悶得有些壓抑。

慕夏比他想象中習慣得快,游弋進來時他詫異了一瞬,很快也坐起來讓出旁邊的位置。

兩個人一通動靜,床架響了幾聲,那邊傳來林戰模模糊糊的聲音:“你們幹嗎呢,驚天動地的,熄燈了已經……”

“沒事。”慕夏說,抓起放在床尾的校服外套不由分說披在游弋身上,聲音壓低一個八度,“你冷不冷啊就穿件單衣。”

游弋沒掙紮,攏過他的衣服心想當初慕夏還沒校服的時候還穿過自己的正裝。他一時腦熱跑過來坐好,四周安靜後又無所适從起來。

他握着手機轉向慕夏,為了緩解這份沉默說:“你最近在打的那個……我倆一起匹配下。”

慕夏意外地愣了愣,随後也從枕頭下把手機摸出來,熟門熟路地打開手游app:“可以啊,你叫什麽,先加個好友……微信區對吧?”

“啊。”游弋答,把手機屏幕拿給他看。

有事可做便顯得不尴尬了,游弋雙腿盤着坐在慕夏旁邊,林戰見他倆組隊開黑,立刻連睡意也沒有,探出個頭來問:“帶我一個嗎?”

“不帶。”慕夏說,沒等對方嘟囔問原因就搶白,“你太菜了。”

林戰震驚,半晌不知道怎麽回應,縮回腦袋蓋進被子睡覺去,渾身上下都寫着很受傷。旁邊圍觀全過程的游弋哭笑不得,說:“我也不能carry全場啊。”

慕夏聲音都柔和了一大半:“沒事,你屬于帶得動的,他是帶不動還坑隊友。”

帶得動的游弋聽不出這是表揚還是變相嘲諷,只好忽視了慕夏的話,腳尖一蹭他的小腿示意匹配成功認真游戲。不經意的動作,過了會兒才回過了神,游弋低着頭故作正經凝視手機屏幕,小人在草叢裏鑽來鑽去,好似這樣他就能忽略又開始發燙的耳根。

以前沒跟慕夏一起打過游戲,但偶然聽林戰提起他操作還行。起先游弋想是個男生打游戲應該都不錯,等和人一起匹配,才發現他是個人才。

連續三把MVP,慕夏打了個呵欠,把手機放下,按住游弋想繼續匹配的動作:“不玩了,我想睡覺啊……幾點啦?”

因為疲倦他說話都軟綿綿的沒精神,游弋退出游戲看了眼:“快12點。”

“還真是,都59分了啊。”

慕夏這麽說話的時候斜靠在床尾,手肘枕着一只靠墊,沒精打采,卻又并無趕人的意思。他就這麽望向游弋,眼睫半垂,目光晦澀不明,把他看得心裏發毛。

游弋默不作聲地平複又開始加速的心跳,作勢要起身,雙腿都伸出了蚊帳。

“那我上去睡覺了。”游弋手撐在身後,說話只剩氣音唯恐吵醒了那邊睡覺的林戰,他腳在地上四處摸索沒找到拖鞋只得踩在地上,扭頭又說,“嗯……晚安。”

冬天将到未到的時候,水磨石地面踩上去涼意直鑽腳心。

游弋正要站起來,忽然被一個人拖住腰按回床板,發出一聲輕響。他踩不住地面,失去平衡般朝後仰去,以為會陷進軟綿綿的被褥,卻又被摟住了頭。

“什麽啊——”游弋的聲音情不自禁大起來,他扭頭去看,同時想要坐起來。

慕夏說:“看着我。”

他的動作停了一拍,小夜燈,暖融融的蚊帳裏,慕夏的輪廓像精心描繪的畫一般。游弋腦中霎時空白了瞬間,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面前的人卻輕柔地掐住他的下颌。

那一刻他再去回想,好似什麽也記不得。

小夜燈突然被熄了,只剩夜色和少年們淺淺的呼吸,還有朦胧月光,灑下來像霜一樣白,或許又是窗框的霜落在了地上。

慕夏湊上來小心翼翼地吻他,先輕輕地,接着加重了。不同于上次印在鼻尖蜻蜓點水的試探,他掐着游弋的下巴,另只手箍住了他的腰,把游弋整個人按在床板上,強迫他半直起身——角度刁鑽,十分難受,游弋開始掙紮,又被吻得更深。

唇瓣相貼,柔軟的觸感互相輾轉,舌尖舔過嘴角,想要撬開貝齒一般反複舐弄。

如荒野突然綻放了五光十色的煙花,喧天的聲響能喚醒沉睡的春天一般。

游弋猛地推開他,他鑽出床帳時滑了一跤,接着不由分說拽起慕夏的領子一拳朝他打去。沒打中,被他抓住了拳頭,慕夏像預料到一般朝他笑。

這次的動靜大過之前翻上翻下,那邊關着蚊帳看書的許文科終于從自我世界裏被拉回現實。他掀開蚊帳沒好氣地質問:“你們倆幹什麽?要打出去打,別影響別人休息學習。”

慕夏說:“睡你的吧。”

沒好氣也讓人不敢招惹,許文科又嘀咕了句什麽,慕夏懶得去聽,回頭時游弋已經憤怒地爬上床了。他站在宿舍中央,無聊地拉伸手臂,長長地嘆息。

不過如果一會兒游弋還給他發消息,就……明明還是喜歡的嘛。

慕夏鑽回被窩,果不其然在手機屏幕看見彈出的微信。

游弋活像鍵盤只有一個位置能用似的,給他發了幾十個問號,排滿整整齊齊的五行,占據了對話框的三分之一,與之形成對比的是上面那句,前天的一個“好”字。

慕夏的頭像從超兇換成委屈巴巴,說話都自帶三分軟萌:“幹什麽啊。”

游弋:“我才該問你,幹什麽啊!神經病!”

慕夏好整以暇地打字,删删改改一通最後說:“沒啊,生日快樂。”

游弋:“???????”

隔着屏幕都能猜到他終于回過身開始不做所措,這反應倒在意料之中,就如同慕夏知道他一定會先本能地動手。被占了便宜誰都這樣,但這次慕夏笑不出來了。

他幹什麽都不過腦子圖個痛快,表達能力先天匮乏,現在自食惡果。

慕夏隔了五分鐘才想出回複的話,規規矩矩在對話框裏打下“對不起”,他發過去時這三個字配着頭像,效果十足。游弋在上鋪倒抽一口氣,接着不耐煩地翻來覆去好幾次,慕夏聽得真切,鼻尖卻突然有點酸。

他以為這會是很好的驚喜,而做完才覺得自己魯莽,讨了別人不喜歡。

“不說這個吧。”游弋打字回他,磕磕絆絆地說,“我們能不能換個話題,這樣以後都沒辦法交流。你到底想怎麽樣?”

發出這句話後他從平躺變成趴着,好似這樣能夠緩解焦慮,而還沒容游弋從方才兵荒馬亂的吻中把自己的情緒剝離出來,手機一震,他又差點從床鋪彈起撞了頭。

委屈巴巴的貓說:“可是我喜歡你。”

游弋小聲地罵:“操。”

過了零點,宿舍氣氛靜得能聽見呓語,慕夏不說話也不找他,只在自己被窩裏給他發消息:“你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不喜歡我?”

隔着一條窄窄的床板和褥子,游弋聽自己的心跳。它在眼睛看見“喜歡”兩個字時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歡天喜地起來,哪怕主人還不清楚有什麽值得愉悅的。

慕夏的消息一條接一條,彈出一次,游弋的心跳就沉沉地跳一次。

“我感覺得到,我們不是沒默契。”

“給我一個機會。”

“也給你自己。”

“不丢人。”

被轟炸到最後一條,三個字挂在灰色背景中,盯久了灼得游弋眼睛發燙。他喉嚨裏緊了又緊,有點疼地堵着聲帶說不出話,他捂着臉趴在床上,枕頭擋住了餘光,視線裏一片黑暗,還剩下一點縫隙亮着,提示他慕夏還在說話。

游弋自暴自棄地拿過手機,剛要想法子回複他,一團亂麻地不知道說什麽的時候,對話框裏,委屈巴巴的貓頭後又彈出條消息。

短得很,卻正好戳中了他的脆弱,讓游弋情不自禁揉了揉眼睛——摸出一手指的水漬。

他說,“別怕。”

才認識兩個月,對彼此除了上課下課一無所知,一起看過兩次電影有次還是跟大部隊去的,偶爾約着打籃球和羽毛球,最近的距離是脊背貼胸口。

游弋回過神時,他的消息已經發出去了:“那試試。”

還在來得及撤回的時間範圍內,游弋重又躺平,把手機扔到一邊。他累得很,連答應的後果是什麽都不願意多想,頭一偏閉上眼,做一夜光怪陸離的夢。

後果能有什麽呢,他們不用考慮門當戶對,也不必在乎經濟狀況是否合拍,更無所謂生物鐘同不同步——喜歡就在一起,從甜蜜到吵架再到分開,只是兩個人。

唱情歌讀不懂歌詞的年紀,無憂無慮,戀愛只是點綴,卻又歷久彌新。

一個又一個支離破碎的夢境裏,慕夏站在明亮秋光中,對他說生日快樂。那時游弋在夢裏想,“喜歡”也是潛意識的一種。

他還不知道,但他喜歡上了——沒毛病。

翌日上自習,課間時林戰跑來問游弋:“你們倆昨天半夜三更弄那麽大動靜,為什麽啊?半睡半醒的,我好像聽見有人罵你。”

游弋擺弄着一支筆:“沒有。”

林戰這才慢條斯理把禮物盒從書包裏摸出來放在游弋桌上:“那就好……生日快樂啊。”

“謝謝。”游弋說,沒拆包裝就塞進抽屜,擡頭對林戰發出邀請,“中午我請客吃飯,下午一起去KTV呀,蘋果上次不是想去嗎?”

林戰:“啊……慶祝生日?”

墨水筆在指尖轉了一圈,游弋說:“對啊,慕夏也去——我喊動的。”

被點名的人從前排轉過身,面無表情地揪了一把游弋的臉頰,在發現對方并沒有嬰兒肥或者其他有手感的肉後無趣收手:“對,你喊動的,可把你厲害壞了,要叉腰嗎?”

他套話一串接一串,游弋趴在桌上笑,眼睛亮亮地看向對方,喊他:“慕夏。”

慕夏還是那副懶散模樣,嘴角卻翹着看上去脾氣好多了:“有事?”

“我發現你今天就,特別帥。”游弋說,後面半句小小聲地在臂彎消音了,慕夏聽在耳裏,放在他桌上的手又不規矩地伸過去照着耳朵一頓搓揉。

“什麽時候不帥?”慕夏反問。

游弋舉手投降,扯了張白紙晃,把慕夏逗得差點笑到地上去。

旁邊的林戰看完熱鬧覺出不對勁:“你倆怎麽突然開始商業互吹了?如膠似漆的。”

“哪有,你的錯覺吧。”游弋說,一本正經地把慕夏還在自己耳朵側臉胡亂捏的手揮開。而慕夏給了他一個謎之微笑,盯得林戰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上午的自習課因為有了期待,變得極短卻又極長。數學老師占用最後一節課講評半期考的試卷,拖堂十分鐘,整個教室的同學都如坐針氈,小動作不斷。

解放的那一刻,慕夏站起身去勾游弋的脖子,被他在手背上拍了一下。

還是老路線,熟悉的幾個人。在外校的公車站接到林檎後,前頭是林戰和孟居然左右護法,小公主走在中間巧笑倩兮,壽星反而落在了後面。

初冬的晴天,市中心街頭熙熙攘攘,叫賣氣球和古怪可愛發飾的擺攤青年從人群中穿過。

慕夏抓住了游弋的手,藏在袖子下,遠處看過去他們只是走得比較近。他這天沒穿校服,一件寬大的運動衫袖子長長地遮掩住少年的秘密。

游弋側頭看他,慕夏平視前方望着林戰他們的背影,心情很好地哼着歌。

手指扣得更緊了,指尖連着心跳,震動成一樣的頻率。

街頭放飛了一只寶藍色氣球,晃悠悠地騰空,越飛越高,鑽進高樓大廈的空隙裏。游弋擡頭去望,被慕夏牽着向前走。

“看路。”慕夏說,趁他仰頭時親了親他的耳尖。

游弋紅着臉沉默,瞪了他一眼,慕夏憋住笑,反複把他的手指握緊又放開,像捉住了滿心歡喜,平穩抓着是不可能了,又舍不得拿出來看。

慕夏說:“生日禮物還喜歡嗎?”

游弋一頭霧水:“你有送嗎?”

慕夏大言不慚:“我啊。”

游弋停下腳步面色紅了又白:“……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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