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傷疤

在經歷過燈紅酒綠的成年人看來,青春期少年過生日的花樣簡直上不得臺面。有人用四個字概括:“吃吃喝喝。”卻忘了其實他們所謂的上臺面無非也就是擴寫版。

人生真谛,吃喝玩樂,如果自己都開心不起來也沒什麽意思了。

慕夏端着杯碳酸飲料坐在KTV包廂角落的時候,無端想到了這些話,自顧自低頭笑。他不合時宜的動作太多,暫時沒人注意到。

新任表面男友的生日沒有蛋糕,林檎原本預訂過,無奈蛋糕店的人說訂單太多忘記了這一單。大小姐發了好一通牢騷,最後被勸得悻悻作罷,雖然游弋也說沒關系,林檎仍舊唠叨了好久沒蛋糕沒有生日的氣氛。

但氣氛挺足的,慕夏想,場中央不知名麥霸孟居然同學正撕心裂肺,唱《海闊天空》。

節目效果滿分可唱的水平實在不敢恭維,游弋聽不下去了,他掏掏耳朵,從正中間起身往慕夏所在的角落靠去,順勢坐在他身邊,撈過一聽可樂單手扯開拉環,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放回去後才發現慕夏一直看自己。

“幹什麽?”游弋說,後知後覺地有點不自在了。

慕夏揚了揚下巴:“那手是絕招嗎,教我,有點意思好吧。”

他說話從來沒有類似“好不好”的請求句,仿佛能跟人征求點什麽就是給了天大的面子。游弋沒答應,可也沒拒絕,在走調的歌聲中往慕夏身上靠。

“哎呀。”慕夏半真半假地喊,聲音不大,伴奏開着別人都聽不見。

游弋故作兇狠地瞪他,兩個人的手卻在暗處默契地疊在一起。他握着慕夏的手指,從沒仔細看過這時也覺得又長又細應當非常漂亮,游弋額頭抵在他肩膀上,順勢把腳架上前方茶幾邊緣,吊兒郎當,坐沒坐相。

另外三個人打成一片總有精彩畫面看,林戰受不了孟居然的鬼哭狼嚎,請林檎去救場。少女一點不忸怩,搶了話筒連點四首歌。

“連這首都有啊。”游弋嘟囔了一句,屏幕開始放MV,是前陣子大熱的青春電影,主題曲賺了不少眼淚但沒想到KTV迅速跟上潮流。

慕夏突然笑了一聲,他捂住嘴,無辜地看向又開始瞪他的游弋,不打自招地給他難堪:“我沒想到上次你看電影的時候啊……是不是特別投入,跑去看還不想別人知道,該不會其實要哭吧……哎!”

一聲痛呼,游弋狠狠地掐他的掌心,一條腿橫在了慕夏膝蓋上:“閉嘴吧。”

慕夏過完嘴瘾,收斂了唇角那抹笑意,沉默地懊惱了會兒不該說這麽多,但他管不住自己,半晌後道歉也顯得矯情。

音樂停下,複又奏起時換了個風格,林檎唱完一首歌,下一首是粵語,她轉過身對角落裏仿佛置身事外的兩個人說:“慕夏,一起呗?”

他瞥了眼歌名,差點沒破功,只好拎過話筒說:“我唱女聲的意思嗎?”

林檎笑得蔫兒壞:“我哥說你是本地人,發音标準得很。”

慕夏轉向游弋:“今天唱這歌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游弋過生日我們在這點歌,然後唱‘沒錯我是說,你想分手嗎’?”

後一句他壓低了聲音随着伴奏用粵語說出來,緩慢又纏綿地咬字,暧昧一閃而過,不知其他人有沒有察覺。游弋故作鎮定地拿茶幾的可樂,說:“随便你們啊。”

“沒關系的,他個單身狗。”林檎嘻嘻笑着,示意慕夏要開始了。

他第一次聽慕夏唱歌,水平比孟居然好點,但也沒到開口跪的地步。和平時說話的聲音不太一樣,講不上區別,好像更低沉些,聽得游弋耳蝸裏癢酥酥地一陣麻,直鑽到心裏,不安分地四處繞,想要把他勒得徹底喘不上氣一般。

游弋咬着易拉罐邊緣,齒根發酸,借着角度凝視慕夏的側面。

目光被捕捉到了,林檎唱自己那部分的時候慕夏扭頭朝他笑一笑,游弋這次沒躲了。

“憑什麽要躲開他的善意呢?”游弋想通了,“這是我男朋友來着。”

就算以後要分開,或者只是互相安慰之類的喪氣話,至少在當下,游弋十六歲的第一天,他覺得慕夏的目光柔軟,床頭那盞螢火蟲燈也暖融。

他唱完那首,林檎起哄再唱一個,慕夏擺擺手回到剛坐的地方:“不要,你們唱得太難聽了。還有那個發音,阿孟真的很差勁,回頭喊兩句大哥我教你粵語。”

“去你的吧!”孟居然吼他,話筒差點沒扔過來,“我又不是本地人!”

幾個人笑成一團,游弋也眼睛彎彎的。

生日圖個熱鬧,在場的都是熟人知道游弋不喜歡霸占麥克風,沒有要逼他走一個的意思。一時間那邊玩得投入,慕夏和游弋靠着,卻是沉默地聽歌,偶爾因為跑調破音同步笑一笑,主角反倒成了最邊緣的人。

“阿孟喜歡林檎,然後……林戰不許他喜歡林檎對嗎?”慕夏暗中觀察了一會兒,問游弋,沒得到回答前自己下結論,“有點意思。”

游弋說:“小戰哥妹控,嘴上不承認,但真的對蘋果比對女朋友還好。”

慕夏點點頭:“或許這就是龍鳳胎吧。”

游弋沒接他的話,毫無預兆地直起身側頭掰過慕夏的腦袋。他驚了片刻,以為游弋要親他情不自禁地閉眼,等了半晌沒等來,又疑惑地睜開了——

少年離他很近,校服外套敞着,露出裏面一件灰色針織衫,V形領能看見一點鎖骨,竟然出乎意料地有點纖細的感覺。慕夏一時挪不開眼,他咬着舌尖含含糊糊地說:“親又不動,等着被他們三個看見我倆在搞基啊。”

游弋笑得“噗”地一聲,随後離他遠了點,說:“吃了晚飯他們走了,你也回家嗎?”

慕夏:“不回家去哪兒嘛。”

游弋不說話,半晌有些喪氣地回答:“行吧。”

這句是跟慕夏學的,但好像學不來他慵懶随意的腔調,也沒那股酷勁兒。慕夏剛想問怎麽了,蔫頭耷腦的人悶沉沉地自己給了答案:“還想說帶你去吃一家老字號小糍粑,你要回家那就下次……嗯,下次你去畫室的時候。”

慕夏到嘴邊的嘲笑這次僵硬地拐了個彎:“吃過飯我跟家裏說一句,可以晚點再回。”

于是他就看見游弋的表情一瞬間被點亮了,順手勾起他牽着自己的手指,放在嘴邊親。光吻了幾下不過瘾,慕夏膽子大了輕輕地咬,留下一點牙印。

“你是狗吧。”游弋帶着笑,推了他一把沒抽回手。

“生日快樂。”一只手揉着他的掌心,慕夏說,餘光瞥見沒人看這邊,湊上去再咬了口游弋的耳垂,“想留個印子,可惜我沒虎牙。”

舌尖舔過發熱的耳垂感覺太刺激,游弋緊繃着脊背,看向慕夏時他眨了眨右眼。

歌聲和音樂振動耳膜,說來也不是太令人記憶深刻的場面。

那天他們唱了什麽歌,玩了什麽游戲,後來游弋回想都記得不太真切,惟獨指腹的牙印和那人不經意的一瞥,像刻在時光裏,經過無數晝夜都不會褪色。

吃過晚飯又下起雨,林檎帶了傘,孟居然胡攪蠻纏喊着蘋果送我去公交站,被林戰一把塞進出租車送走。兩兄妹向他們告別後,慕夏方才抱着雙手靠在麻辣燙店的柱子上,等游弋發話接下來去哪。

“這個天氣也不知道阿姨有沒有出攤啊。”游弋憂心忡忡地按着手機,“不過還好我有加她的微信,先問問。”

慕夏笑着說:“吃個小糍粑還加店主微信,也是不知道怎麽說你。”

游弋不惱:“你要是跟我一樣連着好幾次撲空也會這麽機智,吃過一次還想再吃,不信一會兒你等着看,別流口水要搶我那份。”

慕夏錘游弋的後背,剛要說話,手機突然響起來。對上游弋的困惑目光,他看完來電顯示臉色就不太好,比了個手勢躲到一邊按下接聽。

他突然不說話,游弋不知道誰來的電話也意識到重要性,站在一邊安靜地等。慕夏開始和那人理論,有點氣惱語速飛快。他間或夾雜一兩句家鄉話,游弋本來就聽不懂,說得快了他更加迷茫,插不進去只覺得從慕夏越來越陰沉的眼底意識到事情嚴重。

“那你就不要理他。”慕夏說,已經壓着全部的耐煩了,“讓他去找啊,為什麽指望我攔着?你當我說話有用?”

外間的雨嘩啦啦地下,游弋伸手去接,冰冷的,鼻腔裏都是潮濕氣息。

應該是最後一場秋雨了,他無聊地想着,預備去拽慕夏的手又收回來放在身側。立冬後天氣不會這麽濕潤,但寒冷入骨,今年夏天很熱,冬天不會太好過。

但可能會下雪,慕夏看到了應該高興一點。

他想着,扭頭去看慕夏電話打完沒有,只聽到那人怒氣沖沖地朝手機罵:“我管得了你們嗎?這時候想到我,你心裏好難過,我又做錯了什麽?!”

然後“啪嗒”地挂掉了,慕夏情緒還沒平複,胸口劇烈地起伏。他方才一通電話聲音太大吸引靠近門邊的幾桌人看過來,游弋連忙拉過慕夏,心想這下落成別人的談資可能心情會更差,他生氣比別人可怕多了。

慕夏就是這樣的人,平時和誰都百無禁忌的,雖然喜歡嘴上占便宜到底沒有真的傷過誰。只是林戰說他很湊合,班主任覺得這孩子生着反骨——

誰也沒把他當做溫順的十六歲少年。

“誰啊?”游弋說,拉着他躲到公交站的最邊上。

慕夏好不容易緩過來了,周身戾氣消散大半,說話又變得小聲:“我媽。”

游弋一愣,本來他不愛摻和別人的家裏事,思及慕夏開學前後說的沒人管,加上現在兩個人再不是出了校門形同陌路的同學,他問慕夏:“怎麽了?”

慕夏不想提,擰開提着的豆奶瓶子喝了口,顧左右而言他:“這個玻璃瓶能帶走嗎?”

“能啊。”游弋先回答完,又抓着前文繼續問,“和家裏吵架了?你不是說爸媽不管你嗎,要是真出大事了,我打個車送你回去吧。”

他只是搖頭依舊沉默,游弋不催促,就在旁邊繼續等,等慕夏願意說話。

公交車一趟趟地來了又走,雨幕中紅色的班次數字格外顯眼。所有人都把這當成臨時落腳點,躲完雨就走,只有他們站了好久。

“我今晚去你家行嗎?”慕夏說,眼睛眨了眨,好像也沾染了夜雨的水汽。

游弋說好,拿出手機叫了一輛滴滴,兩個人一路無言,他握住慕夏的手。軋過沒修好的馬路時車身颠簸,游弋感覺慕夏也幅度很小地顫抖。

剛交的男朋友突然有點崩潰,怎麽辦,在線等,很急。

他撓了撓頭,生平第一次覺得不會安慰人是個很大的弱點——畢竟游哥以前把自己裹在殼裏,都不需要安慰人,也沒誰會把手足無措的那一面給他看。

倦鳥都歸巢了,他們下車時雨勢漸收。

出租車原路返回,尾燈的光消失在巷子口時,慕夏終于找回了神采。他随着游弋走了兩步,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想吃東西?”游弋自顧自地猜,“我不太會做飯,不過現在沒有很晚,你要是剛才沒吃飽或者心情不好要吃點東西喝點酒,我們可以叫附近一家燒烤……”

“沒有。”慕夏打斷他,站在小區門口的陰影中,“你是不是想知道她剛才說什麽我氣成那樣,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

游弋打太極的念頭被他堵個正着,只得認真說:“是。”

慕夏抓着裝豆奶的玻璃瓶,像在組織語言,過了會兒說:“我爸……之前跟你提過,他公司的原因會頻繁調動,但我媽每次都想跟着,還總拉我一起,害得我經常轉學,沒安全感也沒歸屬感。”

游弋:“……啊。”

“換成別人家爸媽,根本不會這麽大費周章,一到我媽這兒就跟要她命似的。”慕夏頓了頓,“你知道為什麽嗎?”

游弋:“你爸長得太帥了?”

差點被他一句話逗笑,慕夏故作糟心地教育游弋:“說是也不是……我長得像媽,別拐彎抹角誇自己男朋友。”

游弋滿頭黑線:“這種時候還不忘嘴上跑火車我也是服氣。”

慕夏揉了把他的頭發繼續說:“我爸以前有一個初戀,你知道吧,就學生時代的女朋友,最後爺爺強烈反對沒能結婚。他和我媽是相親認識的,我媽一見鐘情,我爸敷衍了事,就這麽結了婚,有了我。結果我讀小學的時候,他突然和那個阿姨重新有了聯系。”

事已至此,游弋都能知道後面的走向:“……所以你爸爸,出軌了?”

慕夏冷着一張臉:“嗯,給你一百分不怕你驕傲。”

游弋徹底無語,他左右看了圈,索性勾過慕夏的肩膀:“算了,回去再說。”

小區是過去的學區房,步道邊點着年代久而光芒黯淡的路燈。慕夏被游弋一路拽着,一直走進了某一棟單元樓,他反握住游弋的手:“我不在意。”

聲控燈在頭頂閃了閃,游弋沒明白他說的意思:“什麽?”

“我不在意這事,因為我根本就不喜歡他們這麽耗着。”慕夏的表情略顯古怪,分明是難受的事他卻好像還能笑,“是不是就像我媽說的那樣,我沒良心?”

游弋邁上臺階的腿縮回來,表情前所未有地認真:“你的家事我不好評價,但這些都不是你的錯,別這樣說自己。”

慕夏喉頭動了動,最終只垂下眼睫跟在他身後。

一路向上,四樓的樓道燈壞了,怎麽跺腳也不亮,游弋停在一扇門前放開了攥着慕夏的手低頭找鑰匙。金屬聲叮叮碰撞在黑暗裏響,他伸手抵住門,突然從背後被抱住了。

“我好難受啊!”慕夏大聲說,“你必須安慰我。”

“你這個人怎麽這樣……”游弋哭笑不得,背上挂着這麽一大只人形抱枕開門。

然後便愣住了。

家裏客廳竟亮着燈,他從進小區開始就一心挂在慕夏那兒沒有注意,站在玄關才驚覺不對勁,但為時已晚。游弋本能地讓慕夏放開,偏偏對方還沒察覺到,以為他在逗自己玩,死不撒手。

有人聽見開門聲從書房出來,見了兩個大男生摟摟抱抱的奇景,差點驚掉了下巴:“……小弋?慕夏?!”

游弋也吓得不輕,倒是慕夏比他鎮定,慢條斯理地從游弋背上離開,順手将書包放在了游弋家的玄關櫃子上,沒什麽心理壓力先喊人:

“黎老師。”

“姐!”游弋也對眼前突然出現的人很莫名,“你怎麽來也不跟我說一聲,媽的,差點吓死我還以為他倆回來了。”

圍觀了全過程的黎煙拼命示意他小聲點。

游弋的嘴大約開過光,他話音剛落,從另一側的房間裏走出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小麥膚色,戴了副中規中矩的黑框眼鏡,臂彎裏還挂着兩件沒折的衣服。她先見的慕夏,詫異一瞬,接着去看游弋。

她柳眉倒豎,不由分說将就手裏的衣服拍向游弋:“剛才是不是又說髒話了?我怎麽教你的?不在家你就這麽沒教養?”

接連三個問句,游弋這下和剛才的慕夏沒區別,也快崩潰了,往旁邊一栽倒在沙發裏,再也不想動彈,把自己當做一具屍體。

慕夏面無表情地說:“阿姨好,我是他室友。”

作者有話要說: 男孩講粵語很迷人,所以私心設定夏哥是廣東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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