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龍卷風

“我覺得最近游弋有點問題。”

大課間結束,林戰氣喘籲籲地說,拿過慕夏桌面的一瓶水擰開蓋:“沒喝過吧,先給我呗一會兒緩過來再給你買瓶。”

他剛跑完操,累得恨不能在教室裏安一張床好好癱倒。

立冬之後育才中學取消了課間操,改為跑操。聽起來很新穎,實際就是高一高二列隊繞着足球場四周的400米标準跑道,而高三的命苦些,操場位置不夠,他們得沿校道跑圈——平均一千二,壓着步伐不能過快或者過慢,看起來像傻逼,跑下來也着實折磨人。

第一天慕夏出于好奇體驗了次,之後便絕口不提跑操的事,每逢大課間總能奇怪地人間蒸發,等大家都回教室他又神出鬼沒地端坐在位置上了。

要麽幸運S,要麽顏值S,反正慕夏逃了那麽多次課間操,戚善善從不往小本本記。林戰作為班長的地下男友兼重點照顧對象,羨慕得快流口水。

他說話時慕夏正低頭畫着一張速寫,聞言搭話:“随便喝。游弋怎麽了?”

林戰:“昨天晚上你睡得早不知道,他鬼鬼祟祟把我戳醒,拿着小臺燈問我,‘這題怎麽做’——你說,這是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事嗎?半期考試都過去快兩個星期了,受刺激也不是這時候發作吧?十二點,就問你紅水河梯級開發的作用!”

慕夏認真地想了想,反問他:“紅水河在哪?”

“就是南盤江,珠江水系,灌溉了你的童年。”林戰随口答。

慕夏先開始沒反駁,翻了翻書抗議道:“我家在三角區,不在上游。”

“不好意思。”林戰說,半晌反應過來後恨鐵不成鋼地一拍慕夏桌子,“小夏,你家在哪不是關鍵,關鍵是一個對課本愛答不理的小同志,突然燃起了學習熱情啊,我覺得不行,問題很大。”

“挺好的啊。”慕夏說着,擡頭一瞥笑出來,“你也別說別人壞話,小同志回來了。”林戰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游弋從前門進來,腋下夾着一本練習冊。

“你們在說什麽呢?直覺告訴我,不是好話。”游弋把練習冊放在自己桌上,握住座椅靠背,立刻就面朝後排坐下來,“坦白從嚴抗拒更嚴。”

林戰腳踩西瓜皮:“沒,哎,善善喊我,走了。”

始作俑者跑得飛快,留下一個無辜的慕夏,對上游弋好奇的目光,他無比坦然地一笑,伸手撸了把游弋的頭毛:“在誇你最近學習特別刻苦。”

游弋:“……”

隔着校服撫平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游弋真情實感朝慕夏說:“去你媽的。”

慕夏穩如泰山,繼續畫紙片人:“真的啊,林戰說你昨晚問他紅水河的事,怎麽突然對學習怎麽上心?半期考砸被罵了?”

游弋趴在他桌上,啧啧地說:“我叫考砸,你叫什麽?”

半期考試成績出來有日子了,游弋的成績沒慕夏想得那麽差,他每天學得稀松二五眼,考試卻還能跻身班級中游。除了慘不忍睹的英語和需要背誦的政治,其他科目過得去,數學甚至能誇一句不錯。

反觀慕夏,六門科目只及格了地理和英語,他自己不以為然,老師也懶得罵。

慕夏想了想,嚴肅地說:“我這叫……砸穿馬裏亞納海溝?”

游弋樂得笑出一口小白牙,下巴抵在小臂上擡眼看他。慕夏沒覺得不自在,他們稀裏糊塗地确認了關系,但除卻有時他撩撥游弋兩句,還和以前沒區別。

“怎麽,終于發現我特別帥了啊。”慕夏頭也不擡地說,把速寫的本子放到右手邊,重新拉過一張卷子開始填空。

游弋點點頭,探頭去看他做的什麽題:“英語?……哎,你英語怎麽這麽好呢?”

“小時候學得早。”慕夏平靜地說,一邊和他聊天還能一邊寫完形填空,“以前我爸媽沒三天兩頭吵架,就聯手折騰我。幼兒園讀雙語,小學開始回家之後背單詞,錯一個抄十遍。初二轉學前我分數沒少于90——滿分100。”

游弋聽得入神:“那轉學之後呢?”

慕夏填空的筆停頓片刻,說:“B市都是人才,比他們差遠了,題也難。再說那時候……家裏沒人管我成績好不好,我說想以後考美院,爸媽都說随便。”

其他同學還在吵鬧,外間遠遠地傳來樓下打羽毛球的喧嚣,他們這一片卻突然安靜。

游弋覺得自己該說句對不起,他伸腿踢了踢慕夏的腳踝,剛要開口安慰,慕夏搶了他的臺詞:“沒事,随便提,我都覺得丢人。”

“不是丢人。”游弋抓抓頭發,絞盡腦汁地說,“叔叔阿姨就這麽……耗下去?”

慕夏:“啊。”

游弋:“換我肯定受不了。”

慕夏嘴角一翹,笑得有些嘲諷:“不然能怎麽樣,他們都不嫌煩,我有什麽資格說話?不過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能離就離吧,否則家裏老放着定時炸|彈一樣。”

“那你要跟誰啊?”游弋說,腦子少了根筋似的,“你爸……到時候是不是要跟他那個初戀在一起,不就成後媽了。你跟你媽得回G市……”

慕夏瞪他:“沒譜的事。”

游弋提到他回G市時有一瞬黯然,悶悶地說:“哦。”

話題越說越沉重,少年人提起婚姻總歸有點上帝視角,真要想解決方法又不那麽輕松。慶幸這時上課鈴打響,游弋打了個招呼轉回前排。

慕夏慢吞吞地收拾了一桌零碎,抓着橡皮來回翻,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剛才那些話,什麽後媽、離婚、回G市的,随便換個別人,慕夏能當場把轉頭厚的數學五三砸在他腦袋上。或者再火大點,抄起凳子。

但他只心裏“咯噔”一聲,像兩塊火石碰撞在一處,蹦出亮亮的火星子,還沒燃起來,就被游弋有點難受的眼神看得熄了——那裏面有汪湖水,月光下波光粼粼。

因為他喜歡游弋嗎?

是的,特別喜歡,見到他就想動手動腳,咬他的耳朵,親他後頸上那顆朱紅色的痣。

但慕夏靜心思索,又總不知道原因。

長得好看?說話有趣,對朋友盡心?因為他渴望別人的重視和照顧?超過了友情界限的安全感?對暧昧的無限延伸?

……不知道,都不完全。

天時地利,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

周末慕夏按例要去畫室,上次他去時揣着一肚子忐忑,結果黎煙不在,袁也給他上了一節速寫,叫他沒事多練練,就畫腦子裏的場景。

把共享單車停在巷口,慕夏的本子裏夾着幾張輕飄飄的作業紙走了一路,推開畫室的門,剛要喊袁老師,從屋裏走出個穿米色大衣的女人,好像預料到他會來。

慕夏站在門口:“黎老師。”

“進來吧。”黎煙說,接過了他的書包放在院裏的凳子上,“游弋沒送你過來?”

他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只好裝作沒聽見自顧自地把本子遞給她岔開話題:“上周袁老師給我布置的作業,就這幾張,您幫我看看還是?”

黎煙說:“拿來吧。”

自從游弋生日那天見過,他們之間尴尬得很,但說起正事就沒那個氣氛了。黎煙迅速地看過那幾張速寫,問他:“看着畫的還是默寫的?”

“默寫。”慕夏說,“袁老師說記在腦子裏的比較好,考試沒人給我照着畫。”

黎煙手上那幅是他自習課畫的,操場上打籃球的男孩子們。她眉心微微擰起,看了半晌,才在慕夏忐忑的目光裏說:“人物形态處理得不錯,整體關系也還行……就是背景的遠近效果,下次可以多注意一下。有空的話,好好研究下畫面的明暗如何表現。”

慕夏答應道:“謝謝老師。”

她連翻了幾張,把慕夏不太熟練的毛病都一一指出來,說完最後一張,黎煙将所有速寫都用一個小夾子夾好,遞給慕夏:“去找袁也吧,今天繼續練速寫。”

“哎。”慕夏答應完走出去兩步,又扭過頭喊了一聲,“姐。”

黎煙一笑:“這時候知道叫我姐了?”

慕夏:“那天謝謝你……沒跟游弋媽媽說。”

黎煙不以為意地捋耳邊的碎發:“沒事,我也不希望他這麽小就跟父母出櫃,雖然他自己做過功課,但這件事哪有那麽簡單——你也一樣,游弋和你都還沒成年,談戀愛也好,搞暧昧玩玩也好,你們自己把握,凡事都有個度。”

她說話慢條斯理的,有時候顯得很溫柔,但慕夏知道,比起袁也,黎煙嚴格多了。估計她想對自己旁敲側擊許久,慕夏點點頭,轉身進了畫室。

原野畫室每年集訓前後才開始正式開班,目前正式學員除了慕夏還有個女生,她周末要補課,來畫室的時間在平時的晚上,和慕夏完美錯開。

經歷過11月就開始供暖的北方,慕夏坐在畫室的窗下,在他的印象裏,南方多情而溫和,江邊濕潤的霧氣與陰沉沉的天空成了冬天最深刻的标志。這天難得是暖陽當空,梧桐樹的葉子快掉光了,銀杏卻剛開始有點發黃的跡象。

“要等下個月才好賞銀杏呢,到時候讓黎老師帶你去公園寫生。”袁也收起鉛筆稿紙,站起身伸懶腰,像一只大貓似的。

慕夏朝他一鞠躬,拿好自己的東西走了。

出院門時他瞥了眼角落裏的竹架,薔薇藤蔓爬得比秋天時高些了,葉子顫巍巍地,在風裏脆弱地戰栗,看着令人心疼。

某人預言會長成大紅色的薔薇花能不能活到春天,慕夏不知道這裏冬天有多冷,他走出巷子時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停在自己騎過的那輛共享單車前掏手機要解鎖。

“嘟嘟——”

喇叭聲在極近的地方響起,慕夏本能地往旁邊躲了躲。剛跨了一步,他想起自己在街沿,擡頭有些不滿地看向喇叭傳來的方向。

巷口與街道的交叉處,游弋騎在一輛小電驢上朝他笑。

“哪來的?”慕夏不客氣地坐在後座,越過他的身體把書包放在小電驢前面挂着,拍了拍游弋的後背示意可以開動了。

游弋一擰鑰匙發動電瓶車:“我的啊,之前一直停在樓下沒充電。”

慕夏問:“你們這未成年可以開電瓶車?”

“就你遵守交通規則。”游弋不滿地用手肘給了他一下,“車有牌照就行,我看着沒有特別像未成年,不犯事交警一般不來查。”

慕夏意味深長地“哦”了聲,興致勃勃地說:“去哪兒?”

游弋吹了個口哨:“小糍粑。”

從生日說到今天的小糍粑,慕夏單手摟着游弋的腰,他穿一件很薄的棒球衫,裏面是T恤,一開車被灌了滿懷的冷風。

他不問游弋怎麽不提前說一聲,有的話沒必要講得太明顯。

過一個紅綠燈時慕夏把下巴擱在游弋肩膀上,嘴唇擦過他的側臉。他聽見游弋很輕地笑了聲,還要故作惱怒地喊他坐好別搞小動作,幹脆把兩只手一起抄進了游弋的外套口袋,把他摟在身前,再去看倒退的風景。

讓某人心心念念到不惜向老板要微信的小糍粑果然很好吃。阿姨用小車裝着巨大的鐵罐,一搖一搖地拿手打出來再切掉,裹上芝麻粉,滴一點土紅糖,甜甜糯糯的,又不覺得膩,一口一個吃着十分過瘾。

游弋載着慕夏跑過幾條街,最後每人吃掉了四份,不然感覺沒法回本。

這條街種滿了銀杏樹,配合有些舊的矮樓房,綠綠黃黃的葉子中是黑色的瓦,白色的牆。夕陽西下,橘紅的光灑在柏油路上,斑馬線亮得刺眼。

“真美。”慕夏嘴裏含着小糍粑,模模糊糊地感嘆。

“什麽啊?”游弋問他。

慕夏拎着牙簽的手指點了點街道左右:“你看這構圖,這色彩,特別漂亮。再濃烈一點,像馬蒂斯。”

游弋看不懂,也不知道那個馬啥啥是誰,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從慕夏端着的塑料小碗裏叉走一塊糍粑:“那改天你可以畫一畫,你不就喜歡這個嗎。”

慕夏被他說得有了靈感,他把小碗遞給游弋端着,拿出手機拍了一張。

沒軸對稱,慕夏不滿意,跑到馬路中間去,游弋在街沿喊小心,他揮了揮手示意沒事,飛快地拍了好幾張,三兩步跨回來。這時間段還沒到晚高峰,老街道僻靜,否則慕夏剛才的舉動既突然又危險,說不定會出什麽事。

游弋懶得數落他,抹掉嘴上的紅糖,朝慕夏後腦勺掄了一巴掌:“皮!”

“到時候我把你畫在中間,就坐在馬路中間那根白線上,現在文藝青年拍照不都喜歡那樣嗎,顯得酷,與衆不同。”慕夏說,拿手機給他比劃,顯而易見的興奮。

游弋笑了:“真的假的啊?”

“啊。”慕夏指着街道,又攬過他的肩膀,“這裏我喜歡,你我也喜歡。”

此言一出,游弋不說話了,他定定地看向慕夏提及風景與畫時發亮的眼睛,喉嚨發緊,突然感覺自己很不通人情。

雖不是花好月圓,好歹也算良辰美景,他應該說,“我也喜歡你”。

但他就是如鲠在喉。

如果他說不出來,心裏那道坎就過不去,就算愛慕夏愛得要死要活,講不出的話還是走不出心理陰影。源于他青春期的迷茫和自卑,喜歡一個人的手足無措。

慕夏比他更清楚。

游弋無言以對,他只好把慕夏拉上電瓶車:“走了走了,找個離你家近的地方吃飯,然後我把你送回去——你家在哪來着?”

慕夏說了個小區名,游弋聽不懂,就近把電瓶車停下,拿導航先查。

停車的地方離居民區很近,日落黃昏,旁邊一排門市中某家手機店把音響開得很大。流行天王的歌在晚風中唱,“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躲不開暴風圈來不及逃。”

慕夏靜靜地聽完半首歌,跟着伴奏哼唱。

“慕夏。”游弋喊他,聲音不大就響在兩個人之間,散在了風中,“下次你別上課了,我們去打電玩,撸串,幹什麽都好——我們去約會吧!”

某兩個字音咬得很重,慕夏忽然間心花怒放。別人的心花是一朵一朵,他是一簇一簇的煙花,蹿上天空,在黃昏的絢麗中炸開了。

游弋開着電瓶車,一只手飛快地拍了拍他抱着自己腰的胳膊,電瓶車随着這動作有一刻不穩,慕夏趕緊示意他握緊車把:“你特麽要我命啊!”

“我靠,我第一次帶人。”游弋說,下一秒就被親在耳朵背後。

反正因為游弋這句話,慕夏連着幾天都挺開心的。

作者有話要說: 嚴格來說還在暧昧期,喜歡是喜歡,但還不知道該不該談戀愛,大家有沒有類似的體驗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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