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飛蛾
說是約會,但顯然游弋沒料到接下來的安排那麽緊張。
育才中學為了抓緊時間搞升學率和漂亮的成績單,高一下期就早早地分好了文理科,但要等到高二第一個學期時才形式上進行結業考試。
所謂結業考試,就是把之後不學的幾門課目做一個統考,不會太難。對理科班而言無非就是多背背,照着老師給的卷子死摳字眼,再怎麽也不會太難看。文科班慘一點,方程式力學分析圖認得他們,他們不認得那些符號。
“小戰哥,我涼了呀!”游弋凄慘地喊,直挺挺倒在上鋪躺屍。
“別吵,這些亂七八糟的公式夠讓人腦仁疼了……我靠,這是什麽,怎麽突然相等了?”林戰在另一邊上鋪上看化學卷子,他算是有點基礎的,可高中只學了半個學期,高一春天開始就上課睡覺補作業,再怎麽看也一頭霧水。
相比之下宿舍幾人裏只有許文科淡定些,林戰看他難得沒去圖書館刷夜,敲了敲床沿:“許老師,給畫個重點行嗎?”
許文科從一堆半人高的書裏擡起頭:“什麽?”
林戰:“化學統考,頭快要炸了。”
許文科這人,平心而論除了有時候脾氣擰得莫名其妙,不去招惹他的話人還是不錯的。聞言他從書堆裏翻了翻,半晌找到一張草稿紙,把幾個頁碼标注出來推到一邊:“拿去,上課的時候老師劃的重點,就這幾個公式,背好直接用。”
林戰:“啊?怎麽用?”
許文科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就直接找到數字套進去算啊,連計算器都不用。”
“也沒讓用計算器……文科生學點物理化學怎麽還要死記硬背,不科學。”林戰小聲說,還是下床拿了那張紙,站在寝室中間轉手向游弋兜售,“你要不要,我給你抄一份,看你那個樣子快死了。”
旁邊許文科聽了他這話,眉心不由自主地皺了下,不言不語。
游弋沒聽見似的,繼續半死不活地背那些方程式:“氯化鈉,碳酸,氧化鐵,過氧化鐵……加熱下水加硫酸……冒泡,分解……我靠,真不行,難受啊夏。”
被點名的慕夏原本專專心心戴着耳機在下鋪看小說,敏銳地從游弋的嘟囔裏聽見自己名字,耳機一摘敲了敲床板:“沒事,快不行了我給你打120,死不了。”
游弋:“不,讓我死吧,你再找個好人嫁了。”
慕夏皮笑肉不笑:“嘴貧吧你就,背書。”
游弋一翻身從床上坐起來:“你不背嗎?過幾天就考了。”
“背過了,這些都特別基礎。”慕夏說,半晌沒聽到回應,擡頭一看林戰和游弋目光跟放射線似的正上下掃描着自己,連遠方的許文科都好奇地看過來。
他頓時有點挂不住臉:“我轉過來之前是理科班,怎麽,不可以啊?又不是每個學校跟你們似的高一就要分文理科。”
游弋誠實地說:“就覺得有點神奇,你這個人,真的神奇。”
“教育重點不一樣有什麽好神奇的,傻逼。”慕夏笑罵了他一句,揮開看熱鬧的其他兩個人,轉頭拿大部頭遮住了臉,“你們忙吧,我看小說。”
林戰好奇:“看什麽呢?霸道總裁俏甜心?”
慕夏從磚頭厚的精裝書後面露出雙眼睛:“很符合你們現在的境遇,《悲慘世界》”
上鋪兩人整齊劃一地比了個中指。
直到熄燈鈴打響,阿姨從走廊過去挨個寝室拍門喊關燈,宿舍熱火朝天的背書氣氛才慢慢地冷靜下來。慕夏把床頭燈打開,準備再看幾頁睡覺——他看名作不是為了催眠,林戰所說的網絡小說他反而沒什麽興趣。
一時過于入迷,游弋從上鋪下地,慕夏都沒有察覺。
“哎。”游弋扣了扣他的床沿,手裏拿着幾張卷子,“我想去天臺背書。”
慕夏瑟縮了一下,入冬後天氣漸冷他真的不想動,但對上游弋期待的目光,他咬咬牙抓起旁邊的薄毛衣套在睡衣外面,又披上校服:“走吧。”
偷雞摸狗似的打開宿舍門,繞過宿管房間蹿上樓梯,迎面一股寒風。慕夏情不自禁“嘶”了聲,他沒穿襪子,一雙腳塞在棉拖裏,腳踝卻還晾在外面,被風一吹寒氣刺骨。
游弋握住了他的手,慕夏一愣,那人沒回頭,手指執拗地卡進了他的指縫。
十指相扣,還挺浪漫。
慕夏想笑他過于形式主義,卻說不出話。游弋的心思太外露,從來都藏不好,他能明白,但他不甘心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确定了。
他說,“我喜歡你。”
可游弋沉默半晌,回答他:“那試試。”
換誰都不會輕易把這句話當做深情回應,憑什麽不是一句我也喜歡你呢?
十二月初,天臺上看書的人越來越少。
游弋推開門時,只有角落兩三個男生擡頭看了他們一眼,好像互不相識,他們又迅速地埋頭讀書。二中大部分人懷着認真高考的心,一般少有惹是生非,更不能輕易就遇上傳說中與社會青年一起厮混的校霸,整體氣氛冷漠而友好。
慕夏默默地把他們與初中隔壁友校那群動辄抄家夥打群架的小混混比較一番,竟說不上自己是不是更喜歡文雅的氣氛——不太熱鬧,但很安穩。
安穩得入學眼看快滿一學期,他甚至連一個留校察看處分都沒從廣播裏聽到。最嚴重的就是,“高一某班某同學因晚自習翻牆出門買宵夜被抓獲,屢教不改,通報批評。”
稍微無聊了些,只有眼前這位熬夜讀書的小同學能讓慕夏提起興趣。
他坐在游弋旁邊,掏出手機打了兩局匹配,因為信號不好,之後慕夏不再玩了。他瞥了眼遠處的幾個不知道學長還是同級生,大大咧咧地往游弋身上倒。
“玩2048呗。”游弋說,念念有詞地背公式。
“啊,在玩。”慕夏仰起脖子,蓋過耳朵尖的頭發蹭着游弋的側臉,他發質軟,涼涼地在皮膚上劃,游弋半晌笑出聲。
他把慕夏往外推了把,半抗議似的說:“癢。”
怕被別人聽見特意壓低的聲音反而更像在撒嬌,慕夏立刻坐正了,趴在桌上特別正經地玩手機。歲月靜美的假象,游弋差一點信了他不再搗亂,突然下腹一緊。
桌下,天臺燈光找不到的角落,慕夏的腳搭在游弋膝蓋上。剛開始游弋沒反抗,慕夏膽子大了,正好這時那三個學習的男生收拾東西離開,鐵門被虛掩上,腳步聲都沒走遠,慕夏的腳趾伸到游弋雙腿間,不輕不重地踩了一下。
“哎!”游弋差點從凳子上彈起來,他漲紅了一張臉,無辜地看向慕夏,“不要鬧了。”
“沒鬧,有點想親你。”慕夏腿還沒收回,他坐的凳子有椅背,往後靠了靠,長腿還架在游弋大腿上,好像連風吹着都不覺得冷,“行不行?不回答當你默認。”
游弋的呼吸有點重,慕夏收起手機歪頭看他。
最羞于啓齒的欲望湧上來,他扭過頭,慕夏站起來,朝他俯下身深深親吻。
他在唇縫中舔了一圈,游弋被掐了把後頸,喘息着張開嘴,接着慕夏頂住他的齒根,含住舌尖狠狠吮吸。嘴唇觸碰,耳畔都是水聲,游弋腦中漿糊似的,睜開眼看見慕夏的睫毛在他咫尺近的地方眨。
接吻時沒人再有別的念頭,游弋腰都軟了,放棄似的摟住慕夏的胳膊。
從裏到外被吻了個遍,直到兩人都有些缺氧慕夏才放開。他戀戀不舍地在游弋下唇咬了口,力度極輕,更像撒嬌:“我好久都沒親過你了。”
“我跟林檎說過了。”游弋沒頭沒尾地說,他還有點喘,手指擦掉嘴角的一點津液。
慕夏很意外:“為什麽?”
游弋:“她問我來着,總不能撒謊……她都知道。”
興許被剛才的深吻親懵了,慕夏“唔”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林檎不會轉頭就告訴她的閨蜜,她的哥哥還有她的追求者吧?”
“你腦子有坑吧!”游弋一個彈指神功,慕夏額頭留下紅印,他想笑,又憋回去,拉過一張練習卷故作正經,“她問我是不是你,就直接問的。”
慕夏不知道自己在尴尬什麽,好像和那天面對黎煙的心情差不多,害怕得不到娘家人認可——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拿不出手。
誰會希望好朋友和一個成績不怎麽樣,家裏亂七八糟,性格也不溫柔的人厮混?
談戀愛時沒人幫着打掩護,他們還是兩個男人。
“然後我就說了,她好像還挺欣慰,說慕夏挺好的。”游弋寫寫畫畫,卻已經沒了心思去算化學式,“她問誰告白的……又問了一堆。”
慕夏聽得一頭霧水:“你在扯些什麽呢?”
徹底裝不下去樣子了,游弋把幾張卷子重疊放到手邊。天臺上沒有旁人在,寂靜的夜裏沒有星月,墨藍色蒼穹壓抑得令人難堪。
被他表情吓了一跳,好似有點難過,慕夏忍不住伸手揉揉游弋的耳朵:“怎麽了?”
“我覺得我像個懦夫,就知道遮遮掩掩,你還對我那麽好。”游弋說,他低着頭,嘴唇微微顫抖,“林檎問我喜不喜歡,我說不上來——我真的不知道。”
腦海中“咯噔”聲過,一片空白,慕夏不氣反笑:“你說謊呢你才不知道!”
游弋一動不動,慕夏心頭燒起把無名火,他猛地站起身,擡腳踹翻了一條凳子。巨大的聲響在夜裏格外引人注目,生怕驚不醒頂層的宿管阿姨。
他當然明白,他喜歡過別人,來得快也去得快,游弋再這麽一句幹脆話也不給……
慕夏怕自己也像以前,突然就失去了這份感情。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你能面對自己嗎?”慕夏壓低了聲音,怒火卻抑制不住,他按住游弋的肩膀,“我不會一直忍你,等你,也不想你永遠覺得我在占你便宜。游弋,我想要一個男朋友,想他也喜歡我。”
游弋哽了哽:“……我沒喜歡過別人,只想和你在一起。”
慕夏按着桌角,感覺太陽穴突突地跳,疼得快要爆炸:“我不想聽這些,你說不出來就走不出自己的那道門——你根本就不算出櫃,懂嗎?”
連最私人的感情都不敢承認,哪怕清晰地知道,說不出口仍然意味着不能接受。
如果游弋一直不能接受,他們遲早會出問題。
慕夏冷靜了,他替游弋拿起那些練習卷和一支墨水筆,摟過他的肩膀:“先回宿舍吧,不早了。睡一覺,我們現在都有點激動。”
激動時說的話詞不達意,幹脆不說了。
他到底比游弋沉穩些,強行把人架回宿舍,自己卻沒睡,拿了煙盒去洗手間的陽臺。
薄荷爆珠抽完了,他拿的游弋那盒。游弋不喜歡頻繁換煙,還是一股甜甜的藍莓味。打火機閃過,煙霧缭繞間,慕夏吸了一口,不斷平複自己的心情。
怎麽說,有點遺憾,他喜歡上的人是個別扭的小炸毛。
可他不後悔,這是自己的決定。
慕夏暫且沒有精力思考以後,也懶得在乎現實不現實。當下他喜歡,他要去和游弋在一起,他想做的事不計後果也要做。
……不要像他爸那樣當時随波逐流,等過了十幾年再遇見,又去傷害無辜的人。
思緒放飛時腳下也仿佛踩空一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身邊其他東西都沒能抓住注意力。燒得長長的一段煙灰掉下來,猝不及防落在慕夏右手上。
他被燙得“哎”地一聲,趕緊沖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反複沖皮膚上的紅塊。半晌沒法消除疼痛,慕夏使勁捋了把紅腫處,低低地在水聲中罵:“操!”
“慕夏。”有人在旁邊叫他。
慕夏應聲轉過頭去,游弋站在洗手間門口,沒穿外套,一身單薄的睡衣,像初秋遇見他那樣,手長腳長,背挺得很直。
他喊了那聲就沒後文了,走過來抓起慕夏的手,從旁邊取了牙膏給他擦。
涼涼的薄荷味,慕夏認出來他和游弋接吻時對方齒間也是這個氣息,趁着游弋低頭,他沒受傷的手攬過游弋的後頸,把他按住又意猶未盡地親了親。
“以前我覺得遇不到喜歡的人,”游弋說,自顧自地把牙膏抹開了,“因為感覺自己活在很陰暗的角落裏,只能裝得活潑一點才能和別人玩。他們都說什麽不好惹之類的……我是害怕,畏畏縮縮,不敢向前。”
慕夏聽他吞吞吐吐地組織語言,洗臉池裏還殘留着水,倒映出走廊外漏進來的燈光,在白牆上反射出光斑,像波浪一樣。
看着令人心靜,可慕夏靜不下來,他直覺游弋剛才也沒心思睡覺,他們在一道牆的兩邊思考。沒有人生和宇宙那麽長遠宏大的命題,十來歲時走出去的每一步也能改變日後的軌跡,像走在十字路口,通往未知前,誰也不知道答案。
慕夏喉嚨發澀平靜地說:“我沒有逼你,我只是想聽一句,好對自己說,慕夏,你不是自作多情。”
“不是。”游弋說,把他的手放開,“對我來說,你才是明亮的那邊。你活得特別潇灑,我羨慕你,看到了另外一種……一種可能性。”
慕夏唇角不自覺地翹了翹,還端出嚴肅的架子:“直說我是你的光啊,那首歌怎麽唱的?”
他故意說得油腔滑調,卻裝不出滿不在乎,游弋一抿嘴,輪廓深邃的眉眼都溢出藏不住的笑意:“這麽說不太準确,而且有點土。”
是了,二十一世紀的新少年。慕夏撇嘴想,捉住他後頸的手順着睡衣領鑽下去,按住游弋脊骨最上面那一節凸出,對方說話的節奏頓了頓。
游弋伸手抱他,抵在隔間外冰冷光滑的瓷磚牆上,手摟着,下巴枕着——差不多的身高,慕夏松開他的後頸回抱住,感覺這是迄今為止最踏實的一次觸碰。
“那是什麽?”慕夏想笑,鼻子又有點酸,像來之不易的快樂突然被送到了手裏。
游弋在他耳邊說:“是我要撲的那團火。”
慕夏咳了聲,好掩飾住自己過分興奮的心情:“所以呢?”
“我也喜歡你,夏哥,以後我不躲了。”游弋說,“我怕再躲你要走,我不想你走。”
他每句都主謂賓齊全你我他都有,聽着啰嗦又瑣碎,卻帶着獨一份的嚴肅。慕夏聽完半晌沒出聲,後腦勺磕在瓷磚上,眼珠輕輕地轉了轉:“……幾點了?”
“啊?”游弋放開他。
“我要記住這個時間。”慕夏伸出手腕看,他沒戴表也沒揣手機,“完了,記不住。”
“神經病吧你,好好的氣氛非要我說你幾句才舒服。”游弋氣急反笑,轉頭往外走,邊走邊說快回去睡覺困得很。
慕夏盯着他的背影稍加思索,壞心眼重又活泛,不來點小動作好像今天晚上都不圓滿。他疾速跑了兩步越過游弋,撈過他的脖子親了口側臉,然後手不規矩地在某人褲裆一抓——
“草你媽!”游弋差點當場暴起殺人,生怕惹來宿管他不敢發作,只能小聲罵。
無風無月的冬夜,慕夏快樂地跑回宿舍鑽被窩,聽着游弋罵罵咧咧翻上床睡覺,忍不住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給他發消息。
貓頭:“小孩子不要罵人,草我可以,不能草我媽。”
游弋還在咀嚼這句話裏略大的信息量,貓頭發現自己有了破綻,急吼吼地又補充了一句:“草我也不行,懂意思吧。”
游弋:青蛙打槍.gif
還挺逗,慕夏嘿嘿一笑,把表情存了。
他們你來我往地發了幾十張表情包,最後實在扛不住才默契地撒開手機睡覺。高中生睡眠不足,翌日的早自習,雙雙打瞌睡被英語老師抓獲,走廊罰站。
下課後林戰打着哈欠:“你們昨晚上偷雞摸狗去了嗎?怎麽困成這樣?”
游弋不想說話,腦袋一埋枕着慕夏肩膀,罰站還被當成靠墊的另一個無奈地攤手:“沒法,他太愛我了,想到我就睡不着,只能勉為其難也想想他。”
林戰:“……gay裏gay氣的,讓人害怕。”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可以就此完結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