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冬至
12月22日,周六,南方的城市下了一場雨夾雪,據說上次還在五年前。
這天上自習,科任老師都躲在空調充足的辦公室取暖,只有一群沒見過雪的南方孩子稀罕極了,迫不及待沖進濕冷的環境裏。
慕夏趴在走廊,看着教學樓前一群人傻子般的上蹿下跳,拿手機和葉川聊天——他們最近重新聯系上,B市那間他讀過的學校分了文理科,葉川被迫投身理科,将近一個學期都被虐得生活不能自理。
“你丫談戀愛了?”葉川難以置信的聲音差點把慕夏耳膜震破,他悄無聲息地把手機拿的離自己遠點,聽他繼續怪叫,“厲害啊大哥!多長時間拿下的?”
“沒多久,他人很好。”
葉川在千裏之外起哄:“牛逼牛逼,他人好……哎喲,我牙都要被你這語氣膩歪掉了。怎麽樣,有照片嗎,想看什麽人能把你收拾了,可真是為民除害。”
“還他媽為民除害,滾邊兒去。”慕夏冷酷無情,然後便轉移了話題,“別光說我,你最近怎麽樣,跟那個小誰和好了嗎?”
葉川:“沒呢。傻丫頭貪學,覺得我耽誤她呗。不過我倆分也沒分幹淨,她說等高考完,都留在本地上學就在一起,丫頭是要考北大的。”
慕夏調侃他:“之前還跟我說戀愛可有可無,這會兒又藕斷絲連了。”
“這有什麽的,突然間感覺又來了,我還真就非她不可!”葉川反以為榮,“她都這麽說了,我也不能跟以前似的,這樣以後別人聽了都覺得是丫頭瞎了眼才看上我,這多不好——最近降溫,你在那邊還習慣嗎?”
“今天下雪了。”慕夏伸手想去接,掌心只沾到冰涼的雨水,“他們好像很高興。”
葉川:“可以想象啊,你去年在冰面上摔的大馬趴我還記憶猶新呢,南方人嘛!”
“你閉嘴。”想到一年前自己的英姿被葉川拍照上傳雲盤永久保存,慕夏恨不得把人高馬大的北方少年從電話裏拽出來打一頓,剛要說什麽,餘光瞥見游弋從樓梯口走過來,對手機裏講,“人過來了,你不是要跟他說話?”
葉川只用短短幾秒反應過來慕夏在說誰,方才嘲諷慕夏他信手拈來,這會兒要與當事人直接對話葉川又慫了:“別,以後有機會直接見面吧。”
慕夏笑着說:“出息!”又寒暄幾句才挂掉把手機收好。
“你膽子真的大,教學區都敢玩手機。”游弋看見他的動作,學慕夏一模一樣的姿勢也在旁邊走廊上趴着,“誰的電話?”
“以前的同學,就跟他比較有話說。當時他還想給我介紹女朋友呢,我一個着急,就當着他的面出櫃了,把他吓得不輕。”慕夏埋了埋頭,覺得這時候應該點支煙才符合他話語中的滄桑,可惜來往都是人。
嬉鬧聲能穿破灰色天空,孟居然在下面招手喊游弋的名字,游弋十分配合朝他打了一槍,對方中彈晃晃悠悠走出幾步。
這出鬧劇有些出彩,慕夏跟着游弋笑,指向孟居然:“真是個活寶。”
“是啊。”游弋拎起自己外套的帽子罩在頭上,風吹得他腦袋疼,“出櫃之後呢?你同學沒嫌棄你,現在還跟你有聯系?”
慕夏:“啊,大城市的孩子嘛,對這個看得比較開。再說,也礙不着他什麽事。”
游弋不知發自內心還是随便敷衍地說:“真好。”
他也許想到許文科的冷暴力了,慕夏随手揉了揉游弋的頭,隔着羽絨服帽子:“有空介紹你倆認識,他還挺……對你挺感興趣的。”
游弋:“哦?”
想到葉川對自己的評價,慕夏臉色變了變,仍舊誠實地說:“他說我們兩個在一起,你是做慈善,為民除害。”
這個四字詞一出,仿佛游弋的詞彙庫被短暫地斷了電一時不敢相信是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意思。他看慕夏表情,認定沒聽錯後,差點笑得喘不上氣,拍着慕夏肩膀,張嘴先打了個嗝:“你……嗯,你以前到底是什麽形象,還為民除害!”
“沒有,當時學校喜歡我的小姑娘挺多的。”慕夏被他笑得臉都有點紅,說起話卻沒大喘氣,恬不知恥,“就,你這是賺了,知道嗎?”
游弋拍欄杆:“知道知道,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慕夏擡手要打人,游弋慌忙去躲,一扭頭沒看路差點撞上個人。他“哎喲”一聲半途剎車,腳崴了下,揉着踝骨剛要喊痛,看清了倒黴蛋,頓時連罵人都省了。
招財貓站在走廊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倆,游弋站直了,雖然還是沒什麽規矩,但明顯比剛才收斂多了:“潛哥。”
“跟叫大佬似的。”招財貓拍拍他的後背,轉向慕夏問,“是這麽說的吧?”
慕夏點頭:“差不離,是大佬。”
陳潛表示明白了,轉身要回辦公室,走出兩步,想起什麽一般扭頭對慕夏說:“慕夏過來,有點事跟你說,抓緊這幾分鐘講了不然回頭怕我忘記。”
腦門上彈出一排問號,慕夏和游弋一對視,兩邊都很懵逼。
但他沒多問,乖乖跟在陳潛身後去了辦公室。其他老師在批改作業,或者閑聊,看見了只打個招呼,慕夏卻開始渾身不自在。
他小學生罰站似的随着陳潛在他辦公桌邊背着手站好,低頭不語。
“哎,別緊張嘛。”招財貓端起桌上的保溫杯喝了口枸杞茶,言辭動作間皆有老幹部風采,“之前老師替你打探了一下情況……聽說一般藝考學生下個學期就要開始集訓了?”
慕夏搞不懂他的意圖,老老實實地答:“差不多吧。”
招財貓:“慕夏,你知道,我們平時帶文化課的班帶習慣了,遇到參加藝考的同學也是只批假,別的不太管。但我覺得你高二就下了決心,應該和他們不一樣,不是想混個文憑才走這條路,就多幫你問了問。”
慕夏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沒接話。
招財貓也不着急,慢吞吞地繼續說:“之前你問過我藝術班的那個事,确有這個計劃,但還沒付諸行動。老師的個人意見呢,是不要太指望學校——噓,這話不敢出去說。所以你如果有認識的人,最好在市內找好一點的畫室。”
慕夏:“啊?”
“學校這邊計劃都只做了一半,下學期工作不一定能開始,所以不能指望他們。我跟你說的都是心裏話,老師也希望你好。”招財貓抿了口茶水,“找不到合适的畫室的話,回頭再幫你問問……別的班老師可能有渠道……”
他懇切的模樣讓慕夏心裏一暖,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之前游弋推薦過,我現在已經報好名了,畫室那邊老師會一直帶到校考結束。”
招財貓意外了一瞬,接着想起什麽似的恍然大悟:“哦,是那個袁老師是吧?我記得游弋有個親戚和他是合夥人?”
慕夏:“哎,陳老師您怎麽知道?”
“袁也呀!”招財貓手指敲着辦公桌面,“他在外校當過一段時間的美術老師,後來覺得私立學校不自由,太形式主義,辭職前還把校長罵了一頓。這事兒大家都知道,傳了好一陣呢,是吧王老師?”
突然牽扯到袁也,慕夏還在愣怔中,隔壁桌被點名的別班老師笑吟吟地說:“話是這麽說,袁老師可是意大利歸國的,專業素養沒得說。”
招財貓聽得頻頻點頭,轉回來下結論:“跟着他就好好學!你爸媽工作忙,平時住學校有什麽不方便的、要請假的就給我發短信。”
他以前沒得到過老師的特殊關照,以為這些都是給成績好也努力的學生,不奢求老師能和自己單獨談什麽話,更別提私底下替他打聽問過的事、了解他的家庭情況,再找來輕言細語地多說幾句,“有事就找老師”。
此時招財貓認真地看着他,慕夏眨了眨眼,只點頭不敢說話。他的感性容易讓聲音哽咽,萬一再讓招財貓誤解,就說不清楚了。
慕夏嗫嚅嘴唇,輕輕地說:“謝謝陳老師。”
“得了,你還是叫我大佬或者潛哥吧,這麽正經喊老師怪怪的。”陳潛臉上擠出兩條笑紋,轉瞬又恢複了嚴肅的神色,“還有一件事,我想問問你。”
慕夏又開始忐忑:“您說?”
陳潛:“最近你們宿舍……沒出什麽矛盾吧?”
慕夏:“啊?!”
他的反應太過激烈,以至于陳潛先慌了,解釋道:“昨天晚自習,文科這孩子找到我說希望換個宿舍,現在的宿舍環境他有點學不進去的意思……我問了半天他也不說具體什麽情況,只說能換就換。當然了,我不是那麽偏聽偏信的人,今天你剛好在嘛,就問問——算了算,你們宿舍除了游弋也沒人愛惹事,現在連游弋都不怎麽闖禍了……”
在聽見許文科的名字時,慕夏的眉頭便不自覺地皺起,好在招財貓沒發現他的異常,自己在那絮絮叨叨。
等他說完,慕夏慢條斯理地換了個站姿:“不知道啊,我和他基本沒什麽交流。許文科每天晚上都要熄燈後才回來,甚至到零點,說到打擾,我倒是覺得他有時動靜太大吵到我們睡覺,游弋跟我們反而挺好的。”
他潛意識地替游弋說話,但明裏暗裏嘲諷許文科倒是刻意而為。慕夏不喜歡他,尤其在那天晚上之後,對此人更加沒有好感。
招財貓沒聽出其中的夾槍帶棒,兀自沉思:“也是呢……為什麽你和林戰沒意見,我記得以前他和游弋關系都還不錯……”
“沒事,潛哥。”慕夏說,“他想換就給他換呗,和學霸一個宿舍我們壓力也很大。”
招財貓又開始笑:“這叫什麽話,換不換我說了不算,得和住宿部協調——得了,上課鈴響了,你先回去上課。”
鈴聲與辦公室外匆忙的腳步疊在一起,慕夏朝招財貓鞠了個躬,轉身走了。
他回到教室時正好對上許文科好奇望過來的視線,任課老師還沒來,不知出于什麽心态,慕夏在原地站定,離許文科不過兩張課桌遠。
然後他擡起手給了許文科一個中指,在對方錯愕的表情裏同他擦肩而過。
“到底是誰惡心?”慕夏小聲說,看見許文科臉色變了,意猶未盡地補充,“別人把你當朋友,你就這麽回報,真厲害。”
剛開學時那個熱情向他介紹着學校作息的少年好似一瞬間從記憶裏變了個形象,慕夏冷冷地回頭瞥了他一眼,想起這好像是他很久之後主動找許文科說的第一句話。
也還可以,讓他印象深刻些。
許文科的鄙夷太明顯,男朋友不計較,但慕夏咽不下這口氣。
他回到座位時臉色都不太好,游弋趁着起立敬禮扭頭問:“潛哥怎麽你了?”
慕夏想了想,把後半段的對話咽了下去,聲音都溫柔不少:“藝考的事,他喊我盡早準備。老師看你了,趕緊聽課。”
“那放學還去我家嗎?”游弋問。
慕夏點點頭掰着他的肩膀把人推到前方,自己坐下後摸出草稿紙開始塗鴉。各種情态的小老虎鋪滿整張白紙,等畫到第十只,游弋又轉過頭來。
周六的課都是自習,老師偶爾過來,通常講半節課的題目或者複習內容,餘下半節課留給學生寫作業和提問。每當到了自習時間,教室裏免不了人心浮躁,個別坐不住的就開始四處撓,老師看在眼裏,有些脾氣好的不會管。
教歷史的老徐脾氣就很好,游弋明目張膽地轉180度,他愣是裝作看不見——慕夏覺得游弋這個人很神奇,成績不怎麽樣,性格不怎麽樣,還有那麽多人願意寵着他。
“比如我。”他想,眉梢一挑,擡手捏了把游弋的臉。
“哎!”游弋拍開他的手,“放學就直接過去?你要不要跟家裏說一聲?”
“懶得。”慕夏直接撕下邊角的一片紙,往游弋腦門上貼,就算沒貼上卻不影響他拿腔拿調地開玩笑,“小腦斧。”
游弋接着那張紙反唇相譏:“小兇許……你覺不覺得你特別像小兇許?”
慕夏面無表情,再往筆下的老虎臉上添了三根胡子:“不覺得,我是小腦斧的飼養員。”
面前沒長胡子的小腦斧嗷了一聲,兩只手擠着慕夏的臉頰反複搓揉。左右的同學習慣了這兩人經常互相小貓打架似的撓來撓去,除了孟居然的一聲長嘆,其他人都沒反應。
放學回宿舍拿了東西,慕夏檢查過手機,這星期他媽都沒發過消息,想必家裏沒別的事。但老爸出軌前科還在,慕夏實在不敢掉以輕心,和游弋坐公交時給他爸發了條短信,說周末去同學家住,就不回了。
他在家事上甚至可以說是冷漠的,出于長久漂泊和缺乏安全感,慕夏對父母的态度和對外人幾乎沒區別:随和,遷就,但絕不輕易妥協。
公交到離游弋家最近的那一站時老爸回了短信,說他媽這周跟協會去拍照了。
慕夏放了心,轉身勾過游弋的肩膀,整個人貼在他的後背,同手同腳往前走。自從經歷過更親密的接觸,兩人的感情好似突然上了一個臺階。
“晚上吃羊肉湯吧。”游弋搓了搓手,偏頭親慕夏的耳朵,“冬至喝羊肉湯。”
慕夏:“我要吃湯圓,姜湯湯圓。”
游弋:“……算了,地域差別。”
最後外賣各點各的卻混着一起吃了,羊肉湯和黑芝麻湯圓配一堆亂七八糟燒烤,用無聊的綜藝下飯。
手機收到一條推送,某市降溫趨勢增強,今夜雨夾雪或轉雪。
冬至天黑得早,萬家燈火裏大團圓圍着火鍋似乎才是正确的打開方式。慕夏站在游弋家陽臺上,隔着落地窗看小區其他人家和樂融融。
他瞥了眼降溫預警後把手機扔到一邊,沙發上游弋還開着綜藝,把最後一口羊肉湯喝掉。看上去他已經很習慣這樣的氛圍,無論是節日,生日還是其他重要的時間永遠都自己過,高中生關系再好,也沒人會半夜不歸家。
慕夏走過去,在游弋旁邊坐下,毫無預兆地抱住了他。
“哎呀,又撒嬌。”游弋說,摟過慕夏的肩膀,任由他半趴在自己身上,手還不規矩地到處煽風點火,“我……我得先去洗個澡。”
“別想多了,咱們什麽東西都沒準備,我也沒心情。”慕夏悶聲說,“你倒是挺習慣的。”
他和游弋大概有某種能夠共通的情感神經,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換別人想破了頭未必能理解,游弋只沉默了一會兒:“沒辦法,他們工作太忙。”
慕夏不想說話,下一刻,游弋的聲音歡快地響起:“不過今年你在啊。”
衣領間還殘留着剛才喝過的羊肉湯的味道,暖融融的,他的心跳聲也格外有力。慕夏往游弋懷裏拱了拱:“我們今晚早點休息,明早說不定就下雪了。”
下雪了,白晝至短,還好在一起度過漫長冬夜。
作者有話要說: 下周更新可能會斷1-2次,有個重要滴複試,不敢保證字數哩(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