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七色光

慕夏的嘴大約開過光,他混沌地睡了一夜,抱着的游弋像個天然恒溫熱水袋,往被窩裏一躺,半夜甚至覺得熱。以至于慕夏第二天被熱水袋晃醒時,整個人還在懵懂狀态。

“慕夏,慕夏慕夏!”游弋的聲音很激動,由遠及近,和他搓揉慕夏臉頰的節奏保持一致,“醒醒啊慕夏,下雪了,下雪下雪下雪……!”

眼睛開了條眯縫,慕夏擡手拍開游弋湊到眼皮底下的小臉蛋,嘟囔說:“有什麽好激動的,又不是沒見過……幾點啊?”

游弋中氣十足、神清氣爽地播報:“六點半!”

慕夏腦袋上飄過一串省略號,無言以對了片刻,有點想給他一拳。

但他左思右想,反正在學校差不多這個點也起床,星期天搞特殊容易使人倦怠,游弋那個樣子跟沒見過雪似的,讓他開心也好。與自己激烈地鬥争一翻,百般不情願翻了個身,手一撐坐起來,背心發冷,他趕緊拿羽絨被捂上。

天還沒亮,游弋拉開窗簾,他家住三樓,小區路燈并不能照到。看得久了,才從黯淡的半空看到一霎白點,半透明地落。

蒙蒙的灰藍色蒼穹,細雪無聲。

南方的雪,慕夏哽了哽,心想:“還真是第一次見。”

但他沒承認,免得在游弋面前顯出局促,維持着自己“少見多怪”的冷漠表情。慕夏這麽想着,暗笑自己還挺要面子。

游弋房間的床不臨窗,兩個人不想離開溫暖的被窩,非得擠在一起才能從窗縫裏偷窺到一點雪花。游弋半趴在慕夏後背,身體溫熱地貼着,雙手攬過他的胸口,在臉上響亮地吻。

“哎呀沒刷牙。”慕夏故作嫌棄地說。

“你什麽時候有的潔癖?”游弋驚訝地問,此人明明老跟他們一起吃蒼蠅飯館。

慕夏臉不紅心不跳:“剛才。”

游弋:“……去你媽。”

他罵完這句便掀開被子下床,慕夏抱着枕頭問去哪,聽見人頭也不回地說去刷牙,頓時十分有趣,癱在被窩中笑到肩膀顫抖。

刷完牙回來的游弋見到的就是他擦眼角笑出來的淚的畫面,無語地站在原地。他打開櫃子找衣服,胡亂套了一件毛衣在外面,摩擦短發時帶起一串靜電小火花,刺啦啦地回響在耳畔,游弋腦袋伸出來時眼神還有點茫然。

“你吃什麽?”像上一次過夜時他說的那樣,“我去給你買。”

慕夏抱着枕頭說:“想吃你做的。”

游弋換褲子的動作停了一拍,拎上外套不輕不重地撲頭蓋臉拍向慕夏:“你存心的吧,我說過好幾次了不會做飯只會外賣,爸媽都不在家,指望我跟誰學?”

“你姐說的,你七歲就會下面條了。”慕夏說,似乎想象着那碗面條的滋味,砸吧了一下嘴,“還加煎蛋那種。”

游弋的表情活像被提醒自己還有這麽個技能,整個人陷入了震驚,思考好久,下定了決心似的說:“那……我回憶一下怎麽做,這都快十年了。”

“九年。”慕夏糾正他,“我在旁邊看你做。”

游弋黑線:“您先起床吧好嗎,別抱着我的被子不撒手。”

結果拉扯許久,等兩個人洗漱完畢鑽進廚房,距離起床看雪已經有好一會兒了。游弋家的廚房很幹淨,一點煙火氣也沒有,不用多說便知道不常用。

慕夏拿起旁邊一個小奶鍋:“這個你在用?”

正重新刷鍋的游弋擡眼一瞥,旋即點頭說:“平時煮個泡面熱個牛奶自己用剛好,你會切蔥花嗎,幫我切點蔥花——冰箱裏最下面那層。”

倒是沒人使喚過他下廚房,只掌握了基本生活技能的慕夏依言摘了蔥頭,拿着菜刀在案板上比劃良久。游弋看不過去想幫忙,被對方拒絕,最終他完成結果差強人意,表揚的話是說不出的,只能承認大概慕夏獨居也餓不死。

燒水時游弋拿了兩個碗加調料,他記得慕夏不太能吃辣,沒放辣椒,準備工作差不多,面條下鍋煮一煮再加上幾片小白菜。

慕夏在旁邊觀看了全過程,為這游刃有餘信心十足,迫不及待誇獎:“看來寶刀不老,不愧是自己煮的小腦斧。”

游弋一愣,倒進鍋裏的面多了一小把,對慕夏嚴肅地說:“別高興得太早。”

慕夏沒懂他的意思,繼續在旁邊好學少年似的問個不停。趁煮面間隙游弋煎了兩個蛋,手藝生疏,有一個糊了。

“卧槽。”游弋小聲罵,“又沒翻過來。”

聽到這話慕夏心裏“咯噔”一聲,好像有點明白剛才游弋說的別高興太早是什麽意思,但自己要他煮的面,哭着也要吃下去。

那個糊了的煎蛋仿佛一條楚河漢界,劃分開娴熟燒水和手忙腳亂的起鍋。

在第三次努力後,游弋終于用漏勺和筷子的組合把面條撈進碗裏。糊掉的煎蛋他沒給慕夏吃,放在他碗裏的尚且完整,慕夏捧着那個碗,只覺得來之不易。

兩個人終于能坐在餐桌前,晨光熹微,窗臺和樹梢的積雪像一層霜,怎麽看早晨都很美好。

慕夏掏手機拍了個照,想了想,沒發朋友圈。

然後他咬了口那個雞蛋,驚訝地發現中間居然極有水平的是溏心。煎蛋鹹了,面條淡了,小白菜煮太久咬起來像一團棉絮,但慕夏擡頭對上游弋的目光,發自內心地說了句好吃。

“扯淡吧……”游弋拿筷子戳着那個糊了的煎蛋,“中午吃外賣。”

慕夏笑着點頭,他繼續吃面,一小口一小口的好像很不舍得快些囫囵吞棗地咽下去。

味道确實算不上好,可他還是吃得挺高興。慕夏家裏不常做飯,老媽粵菜做得精致卻很多年沒有發揮的餘地了,他爸不愛在家吃,總拿工作應酬當借口,其實到底在誰家飯桌上,慕夏和他媽心裏門兒清。

這碗沒滋沒味的面條和南方小城雪落後的清晨,讓慕夏久違地感受到窩心的溫柔。

他幫游弋洗了碗,對方明顯沒吃飽,從客廳翻出一袋芒果幹磨牙。游弋走過來,給慕夏塞了一片,含含糊糊地說:“要不我們出去吃小籠包?門口小籠包不錯。”

慕夏:“嗯?不用啊。”

游弋破罐破摔:“我怕你沒吃飽,那碗面……哎我以後再也不做了!”

“別呀!”慕夏擦幹淨手,回身就抓着游弋後頸把人拉到懷裏,吧唧一口,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地做完了,男朋友還在發呆,“以後多做才有進步。”

游弋推他:“你不能老坐享其成知道嗎?”

慕夏:“得了,下次給你露一手,去我家,我會做千層蛋糕。”

聽了這話游弋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好似已經嗅到了奶油和水果的香氣。他眼前某位大少爺似的文藝青年說這話并不足取信于人,游弋聽着,卻還是決定暫且信了,下次做不出來再用這事取笑慕夏。

反正他一時半會兒沒法去慕夏家,他有點怕慕夏的媽媽,混雜着同情。

“雪都化了啊……”慕夏喃喃,把那塊芒果片一點點地吃掉,酸甜滋味還留在唇齒間,他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留不久,我還說堆個雪人。”

游弋收拾書包:“寫作業吧,南方就這樣,等放寒假可以去雪山景區堆——小戰哥基本每年都約我滑雪,附近也只有那一個雪場了。”

他無心之言似的說了一句,慕夏埋着頭,若有所思。

時間太奇怪,竟然不知不覺就要到寒假了。想來也是,冬至過完元旦就在跟前,接着進入緊張的期末複習周……然後就要回G市過春節了。

慕夏第一次不太想過得這麽快。

他患得患失的前幾年時常度日如年地孤僻着,總嫌上學時間太久,假期又太短,左右都是獨處卻沒有自由空間。興許因為這座城市安逸滿足,因為他有了新的朋友,因為突然開始的一段戀愛……

再慢一點,留在這裏久一點,不想走。

不想和游弋分開,哪怕一個月都太難熬了。

慕夏這麽想着,往游弋身上躺。小陽臺半封閉着,開了地暖熱烘烘的,他們坐在毯子上寫作業,旁邊煮了一壺奶茶,還在冒白煙。

生活要用來享受。

慕夏舒服地閉上眼,感覺游弋手指從他耳根一路點到後頸。

中午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提做飯的事,游弋點了附近一家砂鍋米線外賣,顧及慕夏吃得清淡。送到時有點涼,又放進微波爐加熱,好不容易吃了頓舒服飯。

“你一會兒要去畫室嗎?”游弋倒在沙發上問,他吃飽了就去癱着,也不知道腸胃能不能消化,“我陪你去。”

慕夏左右晃的動作停了,他往沙發扶手趴,和游弋臉對臉:“你姐不生氣了?”

被他提醒想到某天黎煙的神色,游弋眼珠動了動,半仰着頭:“她刀子嘴豆腐心……上周去了外婆家,讓我帶了一箱橙子回來。自己吃不完,打算提一點給我姐。一會兒我們公交去吧,冬天不想開電瓶,冷。”

慕夏說好,捏着游弋的鼻子不讓他呼吸,又在他被迫微微張嘴時親了下去。

情窦初開的年紀,剛巧唱過一點欲望的快樂,卻礙于羞恥不敢再進一步,只好在四處無人只剩彼此時,接吻,擁抱,好像只有這樣能纡解心裏的焦躁。

游弋被他親得喘不過氣,手指插進慕夏的短發——他的頭發終于長了,慢吞吞地生長到與開學時差不多的模樣,疏于打理變得毛躁,發絲又細又軟。

“……我去收拾東西。”慕夏站起來,聲音有點沙啞,“一會兒回家拿東西。”

游弋也從沙發上爬起來:“我陪你去吧,待會兒坐過站。”

他很想說你不要看不起人,又覺得應當珍惜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于是默許。兩個人換了衣服,游弋說一會兒不回家,還把書包也背上了。

周日午後難得地放晴,雪後天氣冷,地面濕漉漉的,并沒有北方大雪白茫幹爽的樣子。殘雪被各種輪胎輾軋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灰的黑的縮在馬路牙子邊。

坐公交的人不多,兩個人霸占了最後一排,無比惬意。剛通了新的地鐵線,用游弋的話說大家都喜歡體驗新東西,他們就不去湊熱鬧。

慕夏塞着一只耳機,另一只分給了游弋,他留着半邊耳朵剛好聽游弋小聲哼歌。

他的手機裏大都是傳唱度不太高的港樂,游弋聽不懂詞,分享過幾次歌單後只能裝模作樣地哼。他發音不标準,有的地方跑調,但慕夏聽着,像小貓在午後打呼嚕,睡到一半換姿勢時發出的小聲哼唧。

沒穿校服,手在膝蓋上十指相扣,慕夏轉向車窗外,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揚。

從游弋家到自己住的地方,公交換了兩趟,快一個小時的車程,幾乎貫穿了整座城市。游弋怕遇到他爸媽,沒跟着慕夏上去,他只得自己按了電梯。

開門後沒出意外,家裏空蕩蕩,一點生活氣也沒有。

他習慣了,自顧自地把畫材戴上,黎煙那兒有畫架不用他特意扛着走。慕夏把那些工具用一個袋子裝好,胡亂塞進書包裏,臨走時拿了一個快過新鮮期的蘋果。

咬着蘋果重新走進電梯,慕夏低頭看了眼表,他只在家停留了五分鐘。

“管他呢。”他想,電梯門打開時,外面陽光燦爛。

城東輾轉去老城區,兩個人在一起不說話都覺得舒服,一路倒車走路不嫌悶,只有到畫室坐下來,慕夏才後知後覺腳有點酸。

這天袁也不在,黎煙給他們端了兩杯炖雪梨:“現在知道來這兒蹭吃蹭喝了?”

話是在對游弋說,慕夏抱着玻璃杯捂手,目不轉睛地盯着黎煙給他的照片。旁邊游弋大大咧咧地往窗下躺椅上一癱,毫不拿自己當外人。

“外婆叫我給你拿點橘子,姐,切一個我想吃。”游弋說,篤定黎煙不會拒絕。

他被寵着長大,黎煙雙手叉腰瞪了游弋幾眼,卻還是無可奈何地轉身洗橘子去了。游弋露出勝利的微笑,等人一走,就坐到慕夏旁邊的小馬紮上。

手邊茶幾上放着軟包裝的顏料,游弋瞥了眼,随手拿起一個擰開了蓋子。

“別吃啊。”慕夏提醒他,“這個不能吃。”

游弋差點把顏料怼到他臉上去:“我當然知道不能吃!又不是沒見過,我姐畫畫的時候我經常在旁邊看好吧。”

慕夏拿筆打草稿,埋頭說:“随口一說嘛,去把你的梨吃了……我平時怎麽沒這個待遇。”

游弋:“因為是我姐,不是你姐。”

慕夏點頭稱是,專心手裏的事不再理他了。他一旦進入狀态,旁人不能輕易打擾,游弋聽他說過,索性半倚着慕夏的椅背,靠在旁邊翻一本畫冊。

室內開着空調很溫暖,牆角加濕器發出輕微的響聲,座鐘滴滴答答,昭示時間流逝。

黎煙端着切好的橘子重新走進作畫教室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慕夏坐得端正,眼前的畫紙上逐漸有了大體輪廓,他拿着鉛筆思考哪裏該添一筆。游弋快一米八的個子,委屈地縮在一張小馬紮上,腦袋抵着慕夏座椅的椅背,垂下眼皮看畫。

兩個少年依偎在一處的畫面美好,黎煙不由得心念一動,好似某處強裝堅硬的冰山悄無聲息地被春水融化一角。

“哎,別打擾他。”黎煙走過去,把橘子給游弋,“出去看。”

慕夏頭也不回先接了話:“沒事黎老師,讓他在這吧。不然他一會兒進進出出的,更煩人——不說話就行。”

黎煙無法反駁,站在原地嘆了口氣,心想慕夏還挺了解這個表弟。

空白畫紙上顯現出角落,樹和回廊,還有下象棋的人影。黎煙站在慕夏背後看,敏銳地認出是市內一個很有名的公園,不由得問:“你去過了?”

慕夏:“嗯,上周和游弋一起去的,他說銀杏很好看。”

黎煙笑而不語,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起身到屋內去了。隔着門縫,黎煙像個不放心的家長,偷窺外面兩個少年。

過了會兒,游弋四處沒見她人,放肆地站起身繞到椅子後頭。他不知想了些什麽,埋頭與慕夏說話,接着他們一起笑出來,慕夏手裏的鉛筆在游弋鼻尖一點,接着被人掐着下巴吻個正着——淺嘗辄止,意味無窮。

躲在門後的黎煙忽然有些釋懷,大約年少時的心動總讓人不忍破壞。

她在那一刻想,管那麽多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下次周日更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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