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無燈巷5

寒夜裏細風梭梭,穿過垣牆游廊發出陣陣破落之聲,生似天空檐漏。

遠處隐隐傳來的嘈雜聲反而不那麽真切,李夫人悠悠地問:“你可是好奇我為何能變臉嗎?”

變臉?昭然心想大約跟換皮也是一個意思了,便點了點頭:“是的。”

李夫人擱下手裏的帕子,回過頭來道:“因為我的臉是這樣的。”

昭然驀然見到了一張臉吓得大叫了一聲,退後了幾步,人臉的顏色或淡或淺,但不外乎唇紅齒白,黑瞳烏眉,可是眼前這張臉卻完全一片空白。

若非昭然,換了其他人乍然見了這張臉非吓暈過去不可,好在昭然自己也是将将從墳裏爬出來,要說詭異與李夫人難分軒轾。

他穩了穩心神,道:“李夫人刻意在公主的轎中留下人皮,僞裝死去的假象,然後再僞裝成李大人,夫人掩蓋了兩個事實,你還活着……以及李大人死去了。”

李夫人微笑了一下:“姑娘真是個膽大的人,當今世上見過我真面目的人,就屬你與檀寧失态最少了,可惜時候不對,否則說不定我們也會成為知交好友也未可知。”

昭然讪笑了一聲:“不敢,李夫人如此果敢機智,小女豈敢高攀。”

李夫人拿起了梳子輕輕梳着頭道:“從前有一朵無名花,立于污泥之中,受人卑賤的眼光。某日有一人立于泥旁說,這花可真美,于是花折了腰讓那人采在手中……”

她的聲音壓着人的心弦,又似落地的雪珠子,誘人,冰涼:“光陰似箭,白駒過隙,兔走烏飛,可是時光流逝得再快,也快不過人心反複。花雖折了腰,采花的人也許走不了幾步,便厭棄了那朵花,将它重新丢回了污泥裏。”

“李夫人可不是任人丢棄的無名花。”昭然說道。

李夫人放下手中的梳子輕笑了一聲,像是分毫不差地說中了他心裏的話:“姑娘是想說我是食人花吧。”

昭然問:“那麽李府死的那幾位妾侍,也是夫人殺的嗎?”

李夫人淡漠地道:“不過幾朵水性揚花,死便死了,何足為奇?”

昭然道:“倘若夫人有心殺掉所有妾侍,又何必要帶她們去公主面前抛頭露面,讓她們死得無聲無息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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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答非所問地道:“人今日何知明日之事?”

昭然皺着眉道:“所以那些妾侍應該不是夫人殺的,殺她們的是李大人,因此夫人才帶剩下的那兩位妾侍去見公主,不是為了殺她們,而是為了……保護她們,對不對?”

李夫人不答反問:“你對這些瑣事如此感興趣,卻我半點也不好奇?”

昭然腦子裏有很多的問題,突然間閃過了那張周王宴賓的畫,裏面有一個無臉人,他本以為是沒有畫好,想到這裏他開口問道:“莫非李夫人……也是從容候村出來的?”

李夫人“哦”了一聲:“原來你也知道容候村?”

“前幾日容家莊發生了妖眚,我也是聽人說的。”昭然問道,“李夫人是容家莊人?”

“不是。”李夫人微微搖了搖頭,“我是南方人,從出生就呆在無家戲班,本名無色,遇上檀寧才更名黃珊珊。不過我的确是為了容候村才搬到此處來的。”

“為了……人皮?”

李夫人雖然可日日畫妝,卻終究沒有套上一張人皮方便。

“這你也知道?”李夫人詫異地道。

昭然只得含糊其辭,便問道:“我聽一個與容家莊相熟的人那裏得來的消息。夫人去過容家莊,可曾聽說過容顯?”

李夫人輕輕搖了搖頭,昭然又問:“那夫人可見過一張周王宴候的圖?”

李夫人還是搖了搖頭,昭然不禁有些失望,又問:“那麽李夫人在老家的時候可曾聽說過周王宴客,異人封候這些故事?”

“當然有聽說過。”李夫人淺淺一笑,她雖然面上表情不顯,但聲音卻無比動聽,“我父母雖然畏我如蛇蠍,但我的祖父卻很喜歡,年幼的時候他經常抱着我坐在家中的祠堂裏講那些故事,他說我才是真正的無家人,因為家祖便是個無面之人,擅畫百相,為周王刺探軍情,立下汗馬功勞,榮封百面候。”

“戲子,戲子,王朝将相,才子佳人,臺上何止千面,大約也不辜負百面候這三個字了。”李夫人輕挽了下發髻,雖然面上無色,卻風姿無限,“不過我祖父從不稱我們為異人,只說我們是遺族。”

“遺族?”昭然問道,“從哪裏來的遺族?”

李夫人搖了搖頭:“百面候的容候村不知湮滅已經很多年,無家班早就不存在這些傳說了,這些我也只是從祖父那裏聽過一星半爪,可惜我小的時候喜歡聽才子佳人的故事,因此祖父說什麽也沒留意。”

她說着似有些悵然,像憶起了過往,憶起當年自己在戲臺上與李檀寧一眼定情,悠忽十年,回首往事卻恍然才子佳人猶然夢中。

“夫人為何不走?”昭然忍不住開口問道。

李夫人回過了神,她臉上空無一色,昭然卻分明見她抿唇微微一笑:“因為不用走啊!”

昭然一愣,卻見李夫人身形一動,就朝自己投身而來,她身前長袖寬袍,烏發白面,好似一具沒有上色的人偶,她十指纖長朝着昭然的脖子揚來。

昭然都沒來得及大叫,只覺身後揚起一道勁風,有人隔着他跟李夫人對了一掌,李夫人立時整個人被震飛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在了地面上。

饒是如此,昭然仍是擡起手忍不住摸了摸方才差點被掐斷的脖子,雖然他脖子斷了也未必死得了,但背脊上還是冒出了一絲寒意。

他回過頭,見身後的門坎外踏進來一名書生,正是九如。

“先別殺她!”昭然連忙攔着九如,生怕這個小佛子一激動把李夫人斬妖降魔了,他還有好多問題要問呢。

李夫人躺在地上輕聲念詠道:“今來古往,其間故事幾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瑣碎不堪觀。正是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人老去星星非故,春又來年年依舊。”最後一句幾不可聞。

昭然面色一變:“不好!”他急急地跳上戲臺,還沒接近李夫人,就被身後人拉了回去,瞬間,一團火光在臺上燃起,李夫人整個人燃燒了起來。

傾刻間,無色的李夫人便有了一色……黑色。

不過片刻,李夫人便已經燒成了焦骨,但上下颌骨挪動着,竟然好像還沒死,吓得昭然不禁上下牙關都在哆嗦。

九如踏上了戲臺,由上而下地俯視了一眼那具焦骨,只見他白衣在上,手指伸出穿過火光,握住了它的咽骨,用力一捏,那些焦骨便都化成了飛灰。

昭然不由自主又摸了下自己的咽喉,吞了口唾沫,複又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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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傳來腳步聲,聞之庚大踏步走了進來,看着戲臺上的火光皺眉道:“這又是誰?”

“聞大人你在塔上找到了什麽?”昭然反問。

聞之庚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自然是李墨這個反臣逆子!”

昭然好似想通了什麽,咧嘴一笑:“這臺上是大人的狗奴!”

“你說什麽?!”聞之庚又驚又怒。

九如道:“這是李夫人,我們見着的人一直都是李夫人。”

昭然啧了啧嘴,心想九如真沒趣。

“怎麽可能?我明明在鐘塔上抓到了李墨,他自梵而死!”他連番在無燈巷這件案子裏失措,可他到底不是笨人,“李夫人冒充李大人……”

昭然不去理會他,而是走過去看着那人形的黑灰喃喃地道:“她回到這裏來做什麽?”此處是深宅,假使李夫人發現聞之庚帶着錦衣衛接近李宅,匆忙之際自己易容成狗奴,令忠仆易容成李墨,可即便她篤定忠仆能騙過聞之庚,她也應該及早謀求脫身之法。

聞之庚冷笑:“她怕是以為自己能瞞天過海。”

他說完了卻見昭然好像根本沒理睬他,不禁略有些薄怒,只見昭然跳上了戲臺,拿起旁邊焦木拔了拔,然後道:“下面是大理石!”

聞之庚心中一動,轉頭利聲道:“去把那石頭鍬開,小心下面藏着的東西!”

錦衣衛齊動手,依然費了一些功夫,才把整塊大理石撬開,露出裏面一個方正的石洞,洞中僅裝了只約莫尺把來寬的黑色鑲玉匣子。

聞之庚将那只匣子拿到了手中,反複查看了一下,也沒發現任何機關暗鎖,他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打開。

此時天剛拂曉,待聞之庚看清了匣子裏的東西,饒是他平日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也不禁指間一松,匣子跌落到了地上。

山風有些大,裏面的東西便被吹到了戲臺柱子的一角,在清晨第一縷朝陽的照射下,赫然是張人皮。

——李墨李檀寧新任的河南道監察禦史李大人的人皮。

她在臺上一回首,見臺下多了名年輕的書生,目正眸清,綠竹猗猗,若君子匪玉,便一面而心動,雖是冬去春來,桃花依舊,人面皆非,她到底戀着這人。

因此她雖殺了他,卻将他的人皮深藏在戲臺之上,大難臨頭,依然不舍獨身離去,仍要冒險回到這裏。

聞之庚咬牙道:“好個毒婦!”

昭然爬上了戲臺,将那人皮從柱子上摘了下來,就着燭火點着,對着地上李夫人的黑灰道:“這件東西即然你喜歡,便帶着上路吧。”

“你好大的膽子,快把證物放下!”聞之庚喝道。

昭然拎着那着火的人皮遞了過去詫異地道:“難不成李大人的人皮聞大人你也喜歡?”

“你……”聞之庚氣結。

昭然松了口氣收回了手:“聞大人要是不喜歡,那便給喜歡的人吧。”說完他便将那張人皮丢到了李夫人的黑灰裏,人皮三下兩下便也燒成了灰。

這下聞之庚即使有意見也沒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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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然出了府,見大清早李府的門口站滿了人,挑擔的挑擔,挑籠的挑籠在那裏竊竊私語,聞之庚本來心情就不好,皺眉喝道:“這是在做什麽?”

錦衣衛走上前來道:“昨晚黃昏李府着人讓無燈巷的人都出城抓膳魚去,說是一兩紋銀一斤。”

領頭的平民拿了一張手書契約過來:“李老爺還給我們寫了契約,約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昭然心想李夫人必定是怕錦衣衛沖擊李府的時候,會殃及左鄰右舍,因此預先支開無燈巷的人,一兩紋銀一斤膳魚,足夠無燈巷家家戶戶老少皆出,難怪昨晚李府怎麽鬧,無燈巷都好似死巷,無人出來探看。

那領頭的平民道:“官老爺,李老爺在我們巷子住十年了,可是個大善人,不知道他老人家犯什麽法?”

聞之庚冷笑了幾聲:“犯什麽法?他犯得是謀逆之罪,你們跟他同街十年居然從未有人告發,只怕早已是沆瀣一氣,将他們統統拿下,查看一下有無謀逆之罪。”

昭然可算是見識了聞之庚這颠倒黑白本事,只得拉了拉旁邊王增的袖子。

王增想了想道:“聞大人,容安是個小鎮,整個無燈巷大小也有上百口人,都抓進去,鎮監獄也容納不了。我看他們都是些無知小民,便小懲大誡就此算了吧。”

“好啊,即然驸馬爺這麽說了那便網開一面,小懲大誡……那就每戶領十棍子吧。”說罷他就揚長而去。

昭然看着聞之庚的背影不禁磨牙,心想這狗崽子是不是從小狗爹沒給骨頭吃,長大人見人就要咬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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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已無驸馬府什麽事,王增一聲回府,大家都上了馬。

昭然回首了瞧了一眼李府,沒有看見九如去了哪裏,倒是瞧見錦衣衛在裏面折騰,大有要将李府拆了意思。

“聞大人究竟要找什麽?”

王增瞧了他一眼,語帶警告之意:“你太好奇了,惹了聞之庚想逃都沒處逃,他有一個狗奴,極擅追蹤。”

昭然嘿嘿一笑,李夫人會選擇狗奴來冒充,可知道兩件事:一,她見過狗奴,二,她有十足的把握,狗奴不會出現在聞之庚的身邊。若是這兩件事情加起來,那狗奴多半是叫她殺了,李夫人才會有此把握。”

狗奴被殺了,昭然如何能不高興。

王增聽他笑得奸詐,道:“你又想到了什麽?”

昭然轉頭問:“驸馬爺,你想不想知道聞大人要找的東西在哪裏?”

王增眼眸一縮,盯着昭然的後腦勺道:“難不成你知道在哪裏?”

“李府連死四五個妾侍……可李夫人明顯是個良善之人,所以妾侍應當不是她殺的。”昭然道,“而李夫人如此人物,她會喜歡上的人物就算走了形,也應當不是個嗜殺之人,所以他殺侍妾是有原因的。”

“他把東西分批藏在了妾侍們的棺材裏。”王增立即省悟了過來。

“驸馬爺英明大方!”昭然道。

王增瞧了他一眼:“你誇我英明神武倒也合邏輯,怎麽跟上的是大方。”

昭然嘻嘻笑道:“那是我知道我替驸馬爺搶到了功勞,似驸馬爺這樣英明大方的人,一定不會吝啬賞賜婢子的。”

王增道:“行了,你來歷不明,要想取得妾書着實不易,得徐徐圖之,回頭先待我給你另弄份戶貼。”

昭然心想誰要你的妾書,他連忙道:“那不如折了銀兩吧。”

王增沉聲道:“本候的妾書只值得幾兩銀錢嗎?”

聽見王增不悅,昭然識趣地閉嘴了,但在心裏卻想那折成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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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折騰了一晚,一覺睡到了傍晚,火腿肘子還沒啃兩口,王增已經掀簾進來了道:“李府妾侍的棺材都找到了。”

昭然立即從椅子跳了起來道:“走!”

李墨殺了五個妾侍,藏在棺材裏的到底是何物,昭然委實好奇。

大約是為了避着聞之庚的耳目,王增沒讓人把棺材弄進驿站,而是就近找了個義莊存放。

夜晚的義莊靜悄悄,護衛們立在院中,連火把也沒拿,昭然一腳踏進去,瞧着裏頭人影幢幢,凄風冷月之下,真是令人背上發毛。

“小侯爺,都放在裏頭了。”

王增點了點頭,也不多話徑直進了內堂,昭然連忙跟上,從王增的背後一探頭,便見裏面從新到舊整整齊齊放着五具黑漆薄皮棺。

妾侍不過是件玩意兒,薄待薄葬,李府是容安鎮首富,這裝妾侍的棺材也沒好太多,比之尋常的白皮棺也就是上了層漆。

這樣的棺材就算是費盡挖了打開來,裏頭也不會有什麽陪葬品,因此根本不會有人去惦記。

“打開!”王增下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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