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每逢周五下午,許望舒會去圖書館借兩本書,打發周末的時光。
老房子帶了個不大的院子,客廳門朝南。冬日的午後,他喜歡拉一把躺椅。
一個人看書、曬太陽、聽古琴的日子實在是惬意,有時也會感到孤單。
葉博偶爾約他去吃魯菜,真的只是偶爾的偶爾,一個月那麽一兩次。許望舒挺想聽聽那些刀光劍影的故事,可葉博在他面前,純粹得像個鄰家男孩,往往聊的都是感興趣的游戲和運動。
許望舒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真不該放《陽關三疊》的,太平緩了。
陽光舒展的角度越來越低,單單這麽躺着不動有點冷了。他起身把椅子搬回屋中,家中冷清清的,連喘氣聲都清晰可聞。
許望舒坐在沙發上握着手機,就那麽愣愣地發着呆,腦子裏想的卻是葉博那張綿羊般溫順的臉。
他最終還是打了那人的電話。過了許久,電話才被接通。
“有什麽事?”
電話那頭是葉博刻意壓低的聲音。
“沒什麽事。”許望舒一時緊張。
“沒事就挂了。”
“等,等一下……”許望舒急道,“明天下午有空不?”
那頭沉默了片刻,“還不确定,有空再聯系你。”
許望舒一個“好”字還沒說出口,聽筒裏已經傳來了“嘟嘟嘟”的忙音。
應該有重要的事吧。雖然不知道葉博具體做什麽工作,但想來舉重若輕,不會像他這麽清閑。
吳湛對葉博有知遇之恩,如父如師。母親嫁給父親生了葉博沒多久,嫌棄家裏窮、父親沒本事,就跟人跑了。而父親因此消沉,酗酒賭博,性情大變,常常拿只有三、四歲的他出氣。
那個時候起,葉博就很耐打也很耐疼了。
十賭九輸,父親債臺高築,借的高利貸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跟着父親,經常饑一頓飽一頓,東躲西藏。
直到有一天,父親喝多了酒從樓梯失足摔了下來,他就徹底成了孤兒。
唯一的姑姑幫父親料理的後事,但她自己的情況也不好,在夜總會坐臺,生活不僅拮據,還毫無尊嚴可說,時常被一些醉酒的男人占便宜。
十歲的葉博已經不躲在大人身後了,他會用自己的拳頭保護姑姑。奈何他又瘦又小,不能驅趕對方也就算了,還常常被教訓得鼻青臉腫。
還好,他很耐打。
直到有一天,吳湛找上門,跟姑姑說要領他進吳門,給口飯吃。
走的時候,姑姑塞給他一枚戒指,光禿禿的一圈什麽也沒有。姑姑對他說,這是父親留下來唯一的東西。
葉博緊緊握着那枚戒指,大叫了一聲“姑姑”,而後眼睜睜地看着家中的大門對自己關上。
他記得很清楚,離開的那天晚上,一輪明月高懸在明靜的夜空,八月十五的團圓夜,他卻和唯一給過自己溫暖的親人就此兩別。
許望舒電話來的時候,葉博正和吳湛吃飯。
過去,這頓飯更像是例會,他們師徒聚在一起,商讨幫裏的事。後來,吳湛将幫派的主要事務交由張雲珂負責,自己則過着半退休的生活,所以這“例會”倒越來越像是家人間的聚會,聊的也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即便如此,對于張雲珂、葉博、程遠來說,這都是不容打擾的時刻。
程遠很詫異地問葉博:“出什麽事了?非得這會兒接。”
“沒事,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這麽重要?”
這個八卦的家夥。
葉博想了想,實話實說:“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會當着吳叔的面接電話啊。”
葉博抿着嘴,懶得再搭理對方。
吳湛抽着雪茄,沖他說:“最近提防點,你們搶了中東那邊的軍火生意,日本人不會善罷甘休的。”
葉博點了點頭,“我會加派人手保護珂哥。”
“你自己的安全也很重要。”張雲珂略帶責怪的口氣,“上次差點丢了小命。”
吳湛擺擺手,笑道:“葉博啊,命大得很。”
同事給了許望舒兩張管平湖演奏會的票,許望舒覺得機會難得,想來想去卻打算約一個完全不聽古琴的人。只可惜這個人也不一定有空了。
他不死心,又厚臉皮地發了短信邀請。過了一兩個小時才收到回複,說是不确定。
既然如此,他就不抱希望了。
演奏會開始的前一分鐘,許望舒還站在劇院外面,有點傻地張望着。不過當然了,葉博不會來。那個整日裏跟武器刀槍打交道的人,怎麽會喜歡古琴這種老掉牙的東西?
演奏會結束後,下起了大雨。冬天的雨打在臉上,刺骨的冰。許望舒豎起領子,快步走到公交站臺。
身後傳來低沉的喇叭聲,他轉頭看見一輛捷豹——葉博的車,他認識。
車窗漸漸收起,露出青年白淨的側臉。那人單手握着方向盤,手上還夾着跟煙,陽光帥氣又矛盾地帶着點痞。
“上車。”葉博朝他揚了揚下巴。
許望舒麻溜地鑽到副駕駛。
“我以為你不來了,演奏會都結束了。”他不無遺憾地說。
葉博微微側頭,抽了口煙,“有事耽誤了。”
“你整天在忙什麽?”
許望舒有點憋屈,口氣沒那麽好。
葉博皺眉看了他一眼,“不該知道的就別知道。”
這話杵得許望舒只好閉嘴,有點尴尬地低頭搓着手。狹小的跑車裏,他拘束地坐着,不再多話。
“你去哪兒?”葉博突然問。
“回家吧。”還能去哪兒?
“晚飯吃了嗎?”
“還沒……”
“我請你吃火鍋吧。”
“我請你吧。”
葉博突然笑道:“為什麽要請我?”
“禮尚往來嘛,老讓你破費也不好。”
“不破費的,火鍋店就是我開的。”
這……
許望舒完全不知怎麽接了。這家夥真是名副其實的話題終結者。
火鍋店很有名,還是連鎖的。想不到葉博除了武藝高強,還有經商頭腦。
許望舒每見一次葉博,都會驚喜地發現那人新的一面,只是不知,到底哪一面才是原本的模樣。
葉博又聊起打球的事情,他喜歡打乒乓球,跟許望舒倒是投緣。
“我一朋友,在大學城那邊開球館的,有空可以切磋一下。”許望舒提議。
“好的。”葉博爽快答應,頓了一下,又說,“最近比較忙。”
“忙什麽?”許望舒順着這麽一說。
拿筷子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捉住,他一吃痛脫了力,筷子落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繼而彈到地上,弄髒了幹淨得反光的地板。
他擡頭,錯愕地看着瞬間冷臉的人。
“說了別問我的事。”
許望舒被弄得莫名其妙,直視對方圓溜溜的眼睛,“問一下也不行?”
“不行。”葉博抓着他的手不放。
許望舒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原來你沒把我當朋友啊。”
手腕上的力道松了些,他擡頭見葉博低垂着眼睑,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又呈現出綿羊的那一面。
心中一動,許望舒反握住剛剛還霸道十足的手,讷讷道:“手還是涼。”
葉博被他這麽一碰,仿佛觸電般猛地收回手,他沒看錯的話,耳廓好像紅了。
青年舔了舔唇,“我們是朋友。只是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你也沒必要知道。”
這算是他在耐着性子解釋吧。
許望舒心頭一熱,伸手拍了拍葉博略窄的肩,“我只是關心你,沒別的意思。如果不方便說,我也就不問了。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葉博看着他,而後笑得露出了大白牙,“你放心吧,沒幾個人能傷到我的。”
還真不放心。
之後,葉博又是整整半個月沒消息,許望舒打他電話也打不通。
說不定就這麽消失了,或者突然受了什麽重傷,又或者死了也不是沒可能。畢竟,那次要不是正好被他撞見,很有可能失血過多而……
許望舒躺在床上無邊無際地瞎想,越想越難受,然後整夜都睡不着了。
明明只見過那麽幾次,怎麽就那麽擔心呢?
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将将意識模糊,一通電話又把許望舒給折騰醒了。
居然是賭場打來的!
做了一年多的班主任,他經常大半夜的就被一個電話叫起來去給那幫“可愛”的學生們解決難題。
如失戀痛苦要自殺,又如家裏沒錢欲退學,再者打架鬥毆鬧到警局……又或者像是這位不知好歹的富二代跑到賭場輸了個精光,還被人扣住。
許望舒在路上已經做好了賠禮道歉、墊錢的準備。
當大學老師心累就心累在不僅僅是教學,也不僅僅是科研,還得随時準備着給這些半大小子、姑娘們的各種沖動行為擦屁股!
說實話,他自己都沒去過那麽複雜的地方,現在居然還得在這種地方撈人!
許望舒頂着無比巨大的壓力,去見了賭場的經理。
姓樊的臭小子蹲在一旁的地上,見他來了,淚眼汪汪,弱弱地叫了一聲“許老師”。
現在倒乖得很,早幹嘛的!
許望舒點頭哈腰地跟經理交涉了一番。人家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居然輸了十萬!
許望舒狠狠瞪了眼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他帶的錢遠遠不夠,無奈之下,只得好話說盡,希望能緩幾日,畢竟富二代家裏還是有錢的。
誰知經理不吃他這一套,一定要拿錢出來才肯放人。
正在僵持之際,穿着黑色西裝的安保進來,對着經理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麽。經理立刻緊張起來,吩咐道:“看着他們,不拿錢不準走。”
說完,經理整理了下儀容,匆匆出去。
許望舒見人都走了,終于忍無可忍,對樊文傑一頓亂打。
“許老師,你打死我吧。我活該。”
樊文傑圓圓的臉漲得通紅,許望舒擡着的手最終沒落下,郁悶得連連嘆氣。
“許老師,我突然想起來我有塊二十萬的表放在宿舍櫃子裏,說不定能頂用。”
“靠,你不早說!”
“我也剛想到。”
許望舒又憤憤地敲了一下樊文傑的腦袋,“說說看,怎麽這麽沖動的?現在啞巴了?啊?”
“我……我失戀了。”
這一個個的,年紀不大,情史倒蠻豐富的。
許望舒嘴角抽搐,想到早上還得上課,在這蹲着也不是辦法。
“我再去交涉一下,你給我老實待着!”
樊文傑一個勁兒點頭,“謝謝許老師。”
孩子,還是孩子!許望舒只能這麽勸自己了。
剛一出門,他就被兩個比他還高的安保攔住。
“這位大哥,能不能用貴重物品做抵押?”
安保大哥一張撲克臉,“我們做不了主。”
“那勞煩您跟經理說一下呢?”
“經理在忙。”
“您就幫忙說一下撒,幫幫忙嘛。”
“你等着吧,經理現在是不可能來的。”
“怎麽就不可能了呢?不能把話說死啊……”
許望舒磨破了嘴皮子,安保大哥始終不為所動。
“許望舒?”
這聲音……許望舒立刻僵住,心怦怦直跳。
他一擡頭,果然看見失聯多日的葉博,旁邊賠笑站着的不就是那個說一不二的經理麽!
他故作輕松,“這麽巧。”
“你怎麽在這兒?”葉博皺眉。
“我啊……閑着無聊來試試手氣。”
葉博的眉頭鎖得更緊,轉頭看着經理。
經理大人在葉博面前又是一副嘴臉,“博哥,是這樣的,這人的學生在我們這邊輸錢又鬧事,我就把他們扣了。”
葉博忽而走近,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許望舒,“幹嘛騙我?”
許望舒被揭穿尴尬不已,破罐子破摔,“有點丢臉。”
葉博繃着的臉終于露出笑意,“哪裏丢臉了?你對每個學生都這麽好嗎?”
“那是自然。”
葉博轉身對經理說:“讓他們回去。”
“這不合規矩啊……”經理猶豫着。
葉博只說一句,“你看着辦。”
就這麽一句,居然把那經理吓得直哆嗦,立刻乖乖閉嘴,連滾帶爬地讓人把許望舒和樊文傑放了。
更讓許望舒受寵若驚的是,葉博還親自開車送他們回學校。
車停在校門口,許望舒踟蹰了半天,還是問:“打你電話怎麽老關機?”
葉博看了一眼樊文傑,沒有回答他。
許望舒才發現自己冒失了,忙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又多嘴了。”
青年一愣,嘴唇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
看着對方眼底深深的陰影,許望舒脫口而出:“這幾天很累嗎?”
“還好。”葉博看着他,眼睛裏多了些波瀾,水水的。
而後,他聽青年說:“現在開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