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許望舒下了課,揉了揉因缺覺有些發漲的太陽穴。前腳回到辦公室,後腳就被副院長叫去。

莫不是樊文傑的事情傳到了領導耳朵裏了?他提着顆心,緊張兮兮地敲了敲副院長的門。

“鐘院長好。”

鐘院長是位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大媽?知識分子?

“舒啊,拿把椅子坐過來吧。”

許望舒輕手輕腳提了把椅子放在領導寫字臺邊。

“昕啊,你今年多大了?”

呃,還好不是關于賭博一事。

許望舒松了口氣,“過幾天就二十八了。”

“不小咯。”

嫩着呢。許望舒笑着迎合,“是是是……”

“有對象沒?”

來了,該來了還是來了,每個月那麽一次,比女生的大姨媽還準。自從許望舒到院裏上班後,身邊的女同事們、領導們變着法要給他物色對象,哎,怪只怪他學的文科,女同胞占了半邊天。他繼續裝傻,“不急,不急的。”

領導面露不悅地敲敲桌子,“個人問題還是趁早考慮的好。”

“是是是……”

“我外甥女呢,今年二十六,實驗小學的音樂老師,長得标致,正好也單着。”

許望舒搓着手,正想着如何回絕,卻聽鐘院長說:“我安排了一下,元旦假期見個面吧,能處就處。”

這……不帶這樣先斬後奏的!許望舒有苦難言,只能硬着頭皮答應。

許望舒十分郁悶地回家,頭漲得更厲害,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看時間,才發現葉博十點多的時候打了電話給他。哎,就這麽錯過了。

他拿起手機就要回過去,想了想,才六點,怕攪了對方的清夢,不立刻回複,又怕葉博誤會他故意不接。思索再三,他還是發了條短信解釋一番。意外的是葉博的電話緊接着就來了。他連忙按了接聽鍵,又開始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

“早啊。”

“早。”電話那頭的聲音爽朗,聽着精神不錯。

許望舒等了半天,那人卻不吱聲。沒……沒了?他只得問:“有什麽事嗎?”

“我……”葉博也不幹脆,“我那幾天去了趟土耳其,不方便用國內的卡。”

原來是解釋這個啊。許望舒淺笑了下,忙說:“我理解,理解……”

“我給你另外一個號,有急事的時候可以打。”

“這樣也好。”

昨天那種情況碰的面,他們也沒好好聊聊。許望舒問:“明天下午有空嗎?”

那頭頓了一下,“嗯。”

“去打球吧。”

“行。”

挂了電話後,許望舒沒由來的心情大好,哼着歌,出門去吃最愛的豆漿油條。想着葉博肯定也沒吃早飯想,他又大膽地打電話過去邀人一起。

葉博似乎有點意外,但也沒拒絕,說半個小時後到店裏。

葉博吃東西的時候眼睛彎彎的,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吃得嘴邊都是食物殘渣。許望舒看不過去,伸手撚掉一小塊油條碎片,“怎麽吃成這樣啊?”

葉博只是笑着,然後用剩下來的半根油條蘸着豆漿,一口塞進嘴裏。本來就圓的臉,現在鼓着嘴,整個頭都變得圓滾滾的。

許望舒也不知哪兒來的膽子,伸手揉了揉青年的頭發,“你啊,慢點吃。”

葉博一陣狼吞虎咽後,滿足道:“好久沒吃了,還挺好吃的。”

怎麽跟個孩子似的?許望舒笑道:“以後有空就一起吃嘛,少不了你的。”

葉博看着他,也笑了。早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他白透的皮膚上,臉頰上的絨毛都清晰可見。許望舒看着他飛揚的嘴角,滿滿的全是幸福。這樣一個有葉博的早晨,實在是難得的美好。

開車的路上,葉博不禁伸手摸了摸許望舒碰過的嘴角,那裏還記着溫熱指尖留下的觸感,微微發燙。

葉博去張雲珂住處,親自部署安保措施。日本人那邊一直沒什麽動作,他知道,那幫人在等他的松懈,所以他松懈不得。

張雲珂已經醒了,在吃早飯。

“一起吃吧。”

“我吃過了。”

“哦?”張雲珂挑眉,“心情不錯嘛。”

葉博下意識地摸摸臉,很明顯?

“最近辛苦了,讓你親自去盯中東那批貨。”

“換別人我也不放心。”葉博頓了頓,“下午替我跟那幫老家夥打麻将吧?”

張雲珂笑道:“怎麽,有約了?”

葉博點點頭。他們之間沒什麽好隐瞞的。

“有喜歡的人了?”張雲珂好奇地問。

“也不是,就是上次救我的那個,現在算是朋友。”

“那位老師啊。”張雲珂笑道,“你待他跟別人不一樣。”

“他本來就和我們不一樣。”葉博悶悶地說。

張雲珂擡頭看着他,略微蹙眉,“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可許望舒活得善良又簡單。葉博沒吭聲。

球館老板是個叫姜陳的清秀男人,看上去很好說話的樣子,不像他。許望舒跟姜陳應該很熟悉,在姜陳面前,更活潑些。

許望舒球打得比葉博想象中的好太多了。冬□□服多,葉博也沒看出許望舒身體那麽結實,只覺得他一副斯文書生樣兒,就想當然地認為運動細胞不行,誰知被狠狠打臉,一盤下來打了個零比三,慘敗!

酣暢淋漓地打了一個下午,居然忘了時間,葉博從衣服裏掏出手機,才發現上面有無數未接來電,心一沉,知道出事了。沒時間跟許望舒解釋,他直接套了衣服離開,到了車裏,立刻打電話給程遠。

“媽的,你去哪兒了?珂哥出事了!”程遠怒不可遏。

葉博穩住聲音,“他人在哪兒?”

“在醫院,手術室。”說完程遠就挂了電話。

握着方向盤的手微微發抖,葉博第一次感到恐懼,張雲珂是他的上級,更是他親密無間的兄長,絕對不能有事!

張雲珂是替他去的,要不是因為他的失職,他的部署不力,他的忘乎所以,張雲珂怎麽會……

那家私立醫院是他們投資的,為了就是能第一時間提供醫療支持。手術室外,吳湛、程遠都在。

吳湛看着他,神色冷峻,只是“啧”了一聲,而後說:“我有點失望了。”

葉博渾身一震,緊握雙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他又何嘗不對自己失望透頂?未接來電中還有一個是張雲珂打給他的。也就是說,張雲珂在察覺到危險的第一時間就聯系了他,而他卻因為跟許望舒打球,錯過了應對時機。他錯得太離譜,許望舒的存在讓他松懈了。

幸好,子彈并沒有打中心髒,張雲珂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葉博站在病房外,透過門上的窗戶遠遠地看着病床上毫無血色的臉,看了好久卻沒進去。

吳湛的宅子很大。

葉博跪在空蕩蕩的地下室,這是他們犯錯之後,領罰地方。

兩個高壯的男人進來,手上拿着牛皮長鞭。

“博哥,得罪了。”兩人向他彎腰鞠躬,而後問,“可以開始嗎?”

葉博點點頭,脫去上身的衣服,露出肌肉分明的脊背。

長鞭在空氣中摩擦出聲響,鞭梢打在脊背上,立刻皮開肉綻。他咬着牙,沒發出任何聲音。三鞭而已,吳湛沒有真的要懲罰,只是在提醒他。許望舒給予的溫暖讓他掉以輕心;而疼痛,則讓他清醒。

葉博頭抵着粗糙的水泥地面,喘着粗氣。

“博哥,我們扶您回去吧?”

葉博擺擺手,那兩人便不敢靠近。他用手肘撐着地面起身,套上衣服,走出地下室的時候,看到吳湛。

“你也不用太自責了。”吳湛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好好休息,醫生已經在你那邊候着了。”

葉博點點頭,“謝謝吳叔。”

樊文傑家底還是可以的,沒兩天就湊到了十萬。許望舒拿着銀行卡,打了葉博的電話。昨天那人匆匆離開,不知道又有什麽要緊的事。電話很快接通,葉博應該在開車。

“有什麽事?”電話那頭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許望舒頓時有點緊張,咽了咽口水,“那個十萬塊錢,我……還給你,你什麽時候有空?”

電話那頭又是慣常的沉默,許望舒知道葉博是真的在考慮時間安排。對方的時間很緊,工作密度很大,這是他們接觸多了之後總結出來的。

“我現在去你家。”葉博的聲音依然低沉。

許望舒忙問:“你怎麽了?”

電話那頭安靜了片刻,他聽葉博說:“二十分鐘後到,你在門口等我。”

這是葉博第二次來家裏。許望舒趕忙去衛生間照了照鏡子,洗了把臉,還刮了胡子,整理了下發型,又手忙腳亂地迅速把家裏收拾了下。

葉博很準時,說二十分鐘就是二十分鐘。許望舒在門口等了沒兩分鐘,那輛熟悉的捷豹,伴着又沉又重的發動機聲響,停在了他家門口,卻沒有熄火。

車窗被打開,這裏人的臉在月色下蒼白得駭人。葉博看了他一眼,聲音有了點溫度,“上車。”

原來都不準備進門的。許望舒有些悻悻的,乖乖坐到了副駕駛座上。他拿出卡遞給葉博,“這裏有十萬,你有pos機麽?”

葉博直視前方,沒有說話,接着從檔位旁的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含在嘴裏。

許望舒就覺得葉博不對勁,眼看着他在狹小的駕駛座裏焦急地找着打火機,卻怎麽都找不到。突出的肩胛骨撐起了襯衫包裹的脊背,他霍然看見衣服上隐隐滲出深紅色的印子,心頭一緊,伸出手往那處輕輕一掃,手指就沾上了濕熱的液體——血紅的。

“別找了。”許望舒道。

葉博身形微微一頓,轉頭看他,含着煙的雙唇煞白煞白。

許望舒按捺不住心頭的擔憂,雙手按住葉博的肩,“你告訴我,是怎麽受傷的?”

葉博愣愣地看他一會兒,而後冷冷道:“你放手。”

許望舒也不知哪兒來的膽量,拔高聲音重複道:“怎麽受傷的!”

葉博皺着眉,用力撥開他的手,“你管得太多了。”

許望舒想起茶幾上那本薄薄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上深深的牙印。這家夥明明是血肉做的,也是會疼,卻偏要死撐成刀槍不入的樣子。

“讓我看看你的傷。”許望舒拉着葉博的手。

葉博倒不如先前那般強硬,只是低頭不語,卻還含着煙。許望舒一把搶過煙,扔了出去。随後,葉博瞪大眼睛看着他,應該是意外于他的膽大妄為。

“跟我回家!”許望舒拉着的手不放。

葉博微微皺眉,卻也沒掙脫。他在猶豫,但最終開口說:“以後別再聯系了。”

許望舒一愣,“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心頭“噌”地升起一團火直沖腦際,許望舒吼道:“你憑什麽說不聯系就不聯系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你至少跟我商量一下,或者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你倒是說說看!”

葉博看着他,眼睛圓圓地睜着,長睫毛上下抖動,又是一副綿羊的樣子。

許望舒氣呼呼地從車裏出來,繞到駕駛座那邊,粗暴地打開車門,“你出來!”

葉博轉頭看着他,“你想幹什麽?”

“出來!我要給你上藥,都出血了,你不疼啊!你個傻瓜,一點都不愛惜自己,你知不知道我,我……”也是會心疼的。後面的話沒好意思說出口,許望舒急死了,又拔高嗓門,“讓你出來你就出來!”

葉博嘆了口氣,終于熄了火。估計是被他發飙的樣子唬住了,也說不準呢。許望舒自認為自己生氣的樣子還是能唬住人的。

暖氣開到最大。

葉博一聲不吭地趴到沙發上,脫掉上衣,傷口已經黏在了衣服上,他卻眉頭也不皺地直接撕下來。結實狹窄的脊背上,三道觸目驚心的血棱子,嫩肉都外翻了。

“為什麽不去醫院?”許望舒的聲音有點抖。

沒看錯的話,葉博有些委屈的樣子,“剛要去弄,你電話就來了。”

許望舒笑道:“這麽着急要這十萬塊錢啊。”

葉博“噗嗤”一笑,“我是想快點把你這‘損友’甩掉。”

“我不同意!”

“我知道了。”葉博小聲說,“想不到你這人看上去溫吞,脾氣還不小呢。”

許望舒看着那傷口,心疼得緊,喃喃道:“誰弄的?我去找他算賬。”

葉博彎着眉眼看他,嘴巴笑到了耳根,沒回答,只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深邃的瞳仁裏露出星星般的閃亮。

這時,屋外爆發出此起彼伏的煙花聲。許望舒望着窗外,一片絢爛明亮。接着,他聽見葉博爽朗的聲音,“新年快樂,許望舒。”

新的一年,真的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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