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張超拿了一疊資料過來,全都是關于一個叫潘瑜的女人。
七寸照片中,那個皮膚白皙、氣質優雅、風韻猶存的女人,真的就是他的媽媽嗎?葉博拿着照片,看着她過得比想象中的要好得多,有一絲絲慶幸和寬慰。
“伯母改了名字,一開始找的時候比較困難。”張超解釋道,“她如今經營一家服裝公司。現在的丈夫……很有來頭。”
葉博沒有在意張超如何描述媽媽現在的男人,只是一直看着照片,挪不開眼。
原來她長這樣,她是這個樣子的女人。不知道她會不會像別人的媽媽一樣,燒好吃的菜、講好聽的故事,照顧孩子、為孩子操心。她,還記得他嗎?
葉博謝過張超,“錢我會打過去,這事你給我保密。”
“當然。”
“珂哥也不能說。”
張超先是一愣,而後點點頭。
空蕩蕩的房子裏,葉博躺在沙發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一點困意都沒有。他想聽聽她的聲音,聽她說自己的名字。
葉博張開嘴,試着從嗓子裏發出每個人第一個學會的簡單音節。努力了好一會兒,直到眼角的淚劃過臉頰,差點要流到耳朵裏,他才一邊抹着臉,一邊對着天花板,喊了一聲。
自然……沒人應聲。他從來就是個沒媽的人,突然地,有個女人出現,說是他的媽媽,他不知道作為一個兒子,到底該怎麽做。他會是她的驕傲嗎?
邱檸出院那天,許望舒買了禮物去道歉。邱檸倒沒怪他,只開玩笑地說要宰他一頓。關于吃,樊文傑又是最積極的,自然也跟着去了。
邱檸不能吃辛辣食物,許望舒就帶着他們去了葉博推薦過的魯菜館。他們三兒雖然年齡差異大,倒也聊得來。
許望舒希望邱檸能多勸勸樊文傑,讓他好好學習,安生點兒。邱檸笑着說他沒這麽大面子。
許望舒心說明明你的話最頂用了,嘆了口氣,又數落了樊文傑幾句。
原本一切好好的,突然進來幾個一看就不是善類的男人,就坐他們隔壁桌。安安靜靜的就餐環境立刻就被這幾個人破壞了。公共場合抽煙就算了,許是酒喝多了,這幫人又開始大聲喧嘩,吵得其他桌的顧客紛紛側目。而許望舒那一桌剛好離得最近,深受其害,就連他和邱檸、樊文傑聊天,都得扯着嗓子才能聽到。
邱檸不堪其擾,忍無可忍後起身,保持禮貌的善意,勸誡了那麽一句。誰知其中最活躍、嗓門最大的那人居然認識邱檸,借着酒意撒潑,口無遮攔起來,“你不就是張雲珂養的小白臉嗎?怎麽,仗着有張雲珂撐腰就不把老子放眼裏了?”
邱檸被羞辱,一時氣急,握緊雙拳,“你……胡說什麽!”
許望舒盯着随時要跳起來揍人的樊文傑,“你別亂來!”
“我殺了他們。”樊文傑雙目赤紅。
“就你本事!”
一觸即發之際,許望舒攔在樊文傑和邱檸前面,面對着滿嘴耍酒瘋的男人,依舊客氣道:“大哥,這話就不對了,不知道情況最好不要亂說,人家可以告你诽謗的。況且,這是公共場合,這麽大聲說話顯然會影響到其他桌,這也不太好吧……”
正秉着客氣的口吻以理服人,話還沒說完,一個始料不及的耳光拍在許望舒臉上,眼鏡都打掉了。
沒想到對方如此蠻不講理,許望舒一時詫異,反應不過來,卻聽那醉漢不耐煩道:“你又是個什麽東西?輪得到你在老子這裏說三道四!”
沒了眼鏡有就看不清楚了,許望舒伏在地上,雙手在附近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到金屬材質的鏡框,剛要拾起,手上突然傳來一股劇痛,一只腳毫不留情地踩在他手背上,手心被迫壓在剛剛準備拿起的鏡框上,破碎的鏡片随即紮入掌心,鑽心的疼。
許望舒一時糊塗了,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和事佬,哪裏得罪了這些人,要被這樣對待?
樊文傑喊了一聲,“許老師!”,就要上去跟這幫人幹架。
許望舒連忙呵止:“小傑!別沖動!”
鮮血從他的掌心流出,樊文傑急得滿臉通紅,卻不敢違背老師的命令。
邱檸對着一只腳還踩着許望舒手的醉漢,慌亂地威脅道:“你這麽做,不怕我……我告訴張雲珂嗎?”
男人似乎真的喝多了,大笑了一聲,咬牙切齒道:“你不提張雲珂還好,他一心血來潮,斷了我多少財路?嗯?”
醉漢說着,腳上又用了些力,許望舒疼得直冒冷汗。
正在僵持之時,飯店老板終于出現,似乎認識這幫人,跟醉漢身邊的人嘀咕了兩句。随從看上去還算清醒,點了點頭,立刻又喊了另一個随從,架着過于激動的男人離開。這幫蠻不講理、随意傷人的人就這麽揚長而去了。
許望舒還想着,這飯店老板面子真大。
掌心是皮外傷,許望舒一大男人也不想因為這點小傷去醫院挂號。邱檸從老板那兒要了醫藥箱,幫他做了簡單的包紮。許望舒還暗自慶幸邱檸是學醫的。
邱檸和樊文傑一定要帶他重新去配一副眼鏡。他一個人哪拗得過兩個人,不過也确實,沒眼鏡,什麽都看不清了。
配了新眼鏡後,邱檸還不放心,又去藥店買了消炎藥和藥膏,并再三囑咐了許望舒換藥的注意事項。就這樣,邱檸依舊過意不去,一個勁兒地道歉。
許望舒笑道:“這下咱倆扯平了,誰也不欠誰。”
邱檸這才抱歉地笑了笑,和樊文傑回學校。
許望舒拎着裝藥的小袋子,搭上公交車,一路聽着歌。下了車,他一邊走,一邊哼着小曲,早就把手上的傷忘得一幹二淨。
還沒到家,許望舒遠遠地聞到熟悉的煙草味,再靠近點兒,果然看到葉博一個人坐在他家門口的臺階上抽煙。
“怎麽又抽上了啊。”
葉博見他來了,立刻站起來,掐滅了煙,笑道:“一個人太無聊了。”
“來了怎麽不提前說一聲?”許望舒右手有傷,只好用左手在口袋裏摸鑰匙。
“想來……就來了。”葉博倒是難得的語氣平和,“你的手,嚴重嗎?”
許望舒一頓,随即笑着推開門,“沒事,不小心碰到的。”
葉博看了他一眼,沒吭聲,許望舒走在前面,只聽跟在身後的人說:“傷的是右手,會不會不方便?”
許望舒笑道:“是在關心我嗎?”
葉博臉一紅,“是的。”
沒料到對方這麽爽快就承認了,許望舒一時不知如何接話。他想了想,“也不知道你在外面坐多長時間了,晚上還是有點涼的。”說着,他伸出左手,拉住葉博的手。
手心傳遞出的溫度讓許望舒一驚,“怎麽這麽燙!”他這才明白,葉博的臉紅并不是因為害羞。
“怎麽搞的?生病了也不吭一聲!你這家夥,讓我怎麽說你好!”許望舒說着就去燒水。
葉博一把拉住他,“把手給我看看。”
許望舒忙說:“沒事的,小傷。”
葉博卻不松手。無奈之下,許望舒只得坐下來。
紗布被一層層打開,葉博的手很燙,握在手上的溫度仿佛能燒着,許望舒心髒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
手心有幾道顯眼的血口子,嫩肉有一點點地外翻,還有更多零零碎碎的小口子。葉博看着,下颚骨動了動,似乎在壓抑心中的怒氣。他低着頭,“你受苦了。”
許望舒解釋道:“我自己不小心劃到的,別擔心。”
葉博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別騙我了,潘岩飛都告訴我了。”
許望舒一愣,“潘岩飛是誰?”
“魯菜館的老板,我朋友。”
許望舒:“……”
圓圓的後腦勺在眼底一下下輕微地挪動,看着小心翼翼替自己上藥的人,想着對方還發着高燒,許望舒心裏一動,一只手捧着葉博有些燙的臉頰,“我真的沒事,倒是你,燒成這樣了,就別擔心我了。”
葉博笑着,眼底卻看不出什麽高興的情緒。
許望舒覺得有些奇怪,“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葉博從藥箱翻出紗布,幫他重新包紮,“之前跟你說過的,我們不想做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了,難免動了一部分人的奶酪。不服氣的人很多,珂哥平息了那幫老家夥,還有一部分中層也不滿意,安撫起來反而麻煩。”
許望舒揉了揉青年的軟發,“自古以來的改革都是要流血犧牲的,不過……我相信你們會平穩度過。”
“為什麽?”
“因為你聰明啊。”
葉博替他包紮好傷口,眼底終于有了笑意,“少來。”
許望舒順手從還沒關的藥箱找到體溫計,“來,量一下。”
葉博卻往後退一步,一臉拒絕,“不要。”
“乖啊,不量一下怎麽知道該不該吃退燒藥呢。”
葉博抿着嘴,站着一動不動,就是不接許望舒手裏的體溫計。
許望舒無奈地把手貼在他額頭上,嘆了口氣,“不量我也知道你得吃退燒藥了。”說完,他便去廚房燒水,命人把藥吃了。
葉博的臉通紅,呼出的氣都是熱的,身體卻強撐着不倒,不表現出任何不舒服的樣子。許望舒心裏不是滋味,又命令葉博躺床上不許再折騰了。葉博這會兒倒是聽話,直直地躺在床上。
許望舒剛要出去洗漱,葉博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兒?”
“刷牙洗澡啊。”
葉博猶豫了一下,“快點回來,我不想一個人。”
許望舒點頭答應,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回來。葉博還是直直地躺着,眼睛睜得老大。
許望舒嘆了口氣,“你是不是有心事?”
葉博沒回答,只是問:“你有沒有特別想見,又不敢見的人?”
許望舒想了半天,搖了搖頭。
葉博喃喃道:“好累啊。”
許望舒把人抱在懷裏,“你生病了,當然累了。睡一覺就好了。”
“可是一覺醒來,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不會變的。”
“世界是不會變,但是你看世界的方式就不能變一下嗎?”
葉博輕笑了一聲,“我這種人很不堪吧,根本沒臉去見想見的人。”
許望舒一怔。
葉博靠在他懷裏,繼續道:“說洗白都是自欺欺人。我、小遠、珂哥,我們都是。刀山火海,我們滿手是血,我們滿眼是錢,我們是罪人,我們根本洗不幹淨……”
許望舒思索片刻,振振有詞地詭辯道:“殺一人你是罪人,殺百人你罪大惡極,殺千人你是英雄,殺萬人你是名将,殺千千萬萬人你就是一代帝王。自古成王敗寇,有誰是幹淨的?”
“你是幹淨的,大多數普普通通的人都是幹淨的。”
“可是我們随時會失去自由、失去權利、失去立足的根本,只要當權者勾勾手指,我們這些幹淨的人就會輕易地失去一切。”
葉博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笑出聲,“你是在安慰我嗎?”
許望舒也“噗嗤”一笑,“被你識破了。”
“雖然淨是瞎話,可我喜歡聽你這麽說。”葉博很捧場,又往許望舒懷裏擠了擠,“有些冷。”
許望舒把人摟緊了,“睡吧。”
葉博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很快的,懷裏人發出細碎的鼾聲,平穩的呼吸灑在胸口,癢癢的。
許望舒半夜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葉博趴在他身上,一下下地抽泣,嘴上迷迷糊糊地喊着“姑姑”。
許望舒吓一跳,開了燈。
葉博的眼睛緊閉着,眼淚流得滿臉都是,雙手死死地拽着被子,看上去很痛苦,卻毫無意識。
在做夢吧。許望舒輕輕安撫着葉博微抖的脊背,柔聲道:“沒事了,博兒,沒事了……”
斷斷續續的抽噎逐漸弱了下去,葉博卻還是眉頭緊鎖,夢中也是壓抑的、揮散不去的痛苦。